屬於他們的故事從夏日開始,至夏日結束。每當蘇韻錦回頭望,彷彿都可以嗅到往事裡燠熱且濕潤的氣息,好像藏著一場永遠下不了的暴雨。她是蟄伏在泥裡的幼蟬,心煩意亂地聽著遠方滾動的雷聲。
微禿的中年男子背手站在她的面前,那是她當時的班主任。
「……我看了你摸底考試的成績,你有沒有想過以藝術生的身份參加高考?」
蘇韻錦垂頭的姿勢彷彿要把自己的脖子折進胸膛,那樣才好,既可以逃避班主任身上的汗味,更能藏起自己臉上的羞赧和慚愧。
她怎麼可能聽不出老師的言外之意——眼看高三就要到來,像她所在的省級重點高中對大學升學率有嚴格的標準,她成績實在不怎麼樣,而藝術生對文化成績要求得相對較低,老師是在委婉地提醒她不要拖學校的後腿。
蘇韻錦是轉學生,來自於省城附近的一個郊縣。她父親就是縣中的生物老師,母親曾經是某個工廠的會計,前些年下了崗,不得不成為家庭婦女。由於父親身體不好,經常出入醫院,他們一家的生活算不上寬裕,但父母對她這個獨生女兒還是極盡寵愛的,所以蘇韻錦從小到大也沒受過什麼委屈。在父親執教的縣中念完高一後,她父母有感於當地教育水平的落後,為了讓女兒考上好的大學,動用了一個教書匠家庭所有的積蓄和人脈,將她送到了這所全省數一數二的重點中學。
對於父母的安排,蘇韻錦起初並不情願。一方面她不想離開父母身邊;另一方面,那昂貴的擇校費讓她每每想到便心疼不已。當然,她拗不過父母,也不忍拂了他們的期盼,一心想著為他們爭口氣。可是現實往往不盡如人意,即使她在原本的學校裡成績名列前茅,但「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轉學後的第一次小考就讓她感到了殘酷的差距,按照綜合成績排名,她竟然是班裡的倒數第五名。
這對於一貫要強的蘇韻錦來說無異於是個沉重的打擊,高二整整一年,她憋足了勁奮起直追,雖擺脫了「倒數」的命運,但也始終在中下游徘徊。為此,她不知道躲在被窩裡哭了多少回,根本沒有勇氣在父母面前提起自己的學習情況。現在好了,班主任一番委婉的話語讓她的心徹底涼透。父母傾盡所有將她送到這所學校完全是個錯誤,也許她根本就不是個聰明的孩子,對不起他們辛苦積攢的血汗錢,更辜負了他們的期望。藝術生需要更多的金錢投入,且不說她在藝術方面毫無天賦,僅僅是她這樣的「朽木」脾氣,也不值得讓她原本生活就緊巴巴的家為此增添負擔。
就這樣,無論班主任如何勸說她走藝術生途徑是明智的選擇,她始終咬著下唇低頭一言不發。如果她真的有蛹,最好藏在裡面,腐爛在泥土裡,樹梢的陽光根本就是場夢。
就在這時,下課鈴聲尖銳地響起,第一節晚自習結束了。
老師伸手抹了抹頭上的汗,天熱得厲害。他向這看上去十分內向的女學生擺了擺手。「你回教室去吧,好好想一想我的話。對了,下學期就要文理分科了,你考慮好了沒有。」
蘇韻錦搖了搖頭。她語文成績不錯,歷史卻極爛,物理倒是她挺喜歡的科目,然而數學和化學成績不佳,英語、政治均是平平,所以在選科上猶豫了很久,遲遲沒有作決定。
「我個人覺得文科更適合你。當然,這個你也可以和家長商量一下。」老師說完轉身離去。
蘇韻錦愣了愣,一種淡淡的苦澀湧上喉間。她的班主任是教物理的,如果她選擇了文科,勢必不會在他負責的班級裡,那也就不會給他們班的成績拖後腿了吧。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想起動了動酸麻的脖子,身邊忽然嘈雜起來的環境提醒著,她身上既沒有包裹著蟬蛹,也沒有掩飾的泥。剛才,就在這教室外的走廊上,確切地說是隔壁班的教室後門外,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老師單獨找出來談話,誰都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事。那些坐在教室裡上自習的同學們指不定怎樣看著這場笑話呢,她胸前好像掛著一塊兒牌兒,上面有兩個醒目的大字——「差生」,還打了個紅叉。
其實在轉學之前,蘇韻錦性格文靜卻算不上十分內向,可忽然換到一個陌生的環境,她成了群體裡忽然闖入的那只黑羊,身邊都是比自己優秀的城裡同學,她一時很難融入其中,沒有知心朋友,成績又一落千丈,總覺得抬不起頭來,自信蕩然無存,話也越來越少,恨不得有個殼能讓自己躲在裡面,或者化作誰也看不見的影子。
課間的教室走廊通常是男生們扎堆「放風」的場所,很快四周站滿了人。蘇韻錦本想悄悄撤回自己的座位,但她隨即又意識到,不管多麼沮喪,她依然無法打消去一趟洗手間的念頭。
教學樓的洗手間設在走廊的盡頭,意味著她必須穿過那道男生成堆的人牆。過去,蘇韻錦也常為此感到不自在,少女的敏感和羞怯讓她總覺得手腳都不知如何擺放,這時更感拘謹,只得低頭加快腳步。
前方一小簇隔壁班的男生在大聲說笑,相互推搡嬉戲鬧成一團,其中一個笑著躲避同伴的肢體動作,往後退了幾步,正撞上剛走了幾步的蘇韻錦。
好在相撞的力道不算太激烈,蘇韻錦只覺得肩膀一麻,對方也立刻轉過身。她好像聽到了一旁傳來的笑聲。
這本是他們不對,可她當時窘得顧不上理論,往一旁挪了挪,便要繞過身前的「障礙物」。不料面前那個人大概也存著這樣的心思,也朝同樣的水平方向跨了一步,依然擋在蘇韻錦面前。無奈之下,蘇韻錦閃向另一邊,對方卻也平移了過來。
那走廊原本就不寬敞,兩邊都站著不少人,實際上只留有中間窄窄的一個通道供人穿行,施展不了多大的動作。蘇韻錦氣急,乾脆頓了頓,站在原地等那人先挪開,心中默數兩秒,見他沒有動靜,這才再次繞開他想要繼續前行。天知道那人是否也是作此打算,兩人再次重合,蘇韻錦已是往前走的態勢,險些踩上了對方的腳。
周圍一陣哄笑,再普通不過的一次衝撞在這見鬼的「默契」下活生生地成了一出鬧劇,蘇韻錦難堪得滿臉通紅,盡避她十分惱恨對方不識趣,可也沒好意思開口,視線平視的前方是對方胸口的校服口袋,和自己身上如出一轍的淡藍色,只不過被汗水微微打濕了。
對方好像也感到莫名其妙,發出一個不耐煩的單音節。蘇韻錦本就羞惱,聽到後更是一陣火起,明明是他先冒冒失失撞到了她,不道歉也就算了,現在竟好像是自己擋了他的路一般。她急於擺脫那些看好戲的眼神,慌張中也沒想太多,低頭伸手將那人往旁邊一撥便匆匆走開。
蘇韻錦在洗手間裡磨蹭了一陣,但怎麼來的還得怎麼回去,除非她不怕下一節自習遲到被抓個正著。再次經過隔壁班門口時,她目不斜視,腦子卻是一片空白。幸而這一次沒有出現任何狀況,她順利走到自己的教室門口,這時一句話順風飄進她的耳朵。
「……廢話,我又不是讀死書的女生,也不是混不下去的差生,幹嗎要選文科。」
「文科女生多嘛。」
「我又不是你……」
緊接著又是好幾個男生誇張的笑聲。嬉笑、哄笑、嘲笑、傻笑……好像除了這些,他們青春期荷爾蒙過剩的腦袋裡就容不下別的事。
那笑聲彷彿灼痛了蘇韻錦的某根神經,她腦子裡轟的一聲,週身的血液都往臉上湧去。其實她何嘗不知道說話和發笑的人未必就是針對自己的,但今晚班主任帶給她強烈的挫敗感和轉學以來的自卑、壓力像是瞬間找到了一個決堤口。是,她是準備選文科了,她不就是他們嘲諷的那個「讀死書的女生和混不下去的差生」嗎?可她的想法並沒有礙著任何一個人啊!蘇韻錦終於抬起了頭,恨恨地往回看了一眼,那裡仍然是一大片穿著相同淡藍色校服、剃著寸頭的男生,在她看來毫無分別,她根本無從得知口出狂言的到底是誰,倒是好幾道異樣的眼神因此打在了她的身上。
她能怎麼樣,衝上去質問「到底是誰」嗎?真要那樣的話別說是其他人,就連自己恐怕都覺得自己精神出了問題,再說別人說的又有什麼錯?尊嚴從來就不是靠別人給的。就這樣,高二結束的前夕,在最後決定「文理」意向的時候,蘇韻錦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理科,就連班主任收到表格時那一瞬間的皺眉也沒有讓她有絲毫的動搖和後悔。她想,也許是自己殘存的最後一丁點兒驕傲在驅使自己作這個決定吧。
高三伊始的頭一天早上,蘇韻錦獨自走進新教室。她被分到了理(四)班,一眼看去,教室裡快要坐滿了,但熟悉的面孔沒有幾張,而且基本上都是男生。原本的班級全被打亂了重組,她之前都沒有特別親密的同學,站在講台附近停留了片刻,一年前剛轉學時那種面對陌生環境的不知所措好像又回來了。
由於來不及編排座位,所以先到的同學也都隨意找位置坐下,三三兩兩地聊著天。找空位的過程中,蘇韻錦看到了之前和她同班的孟雪,正靠在一張課桌旁和周圍幾個男生熟稔地說笑,猶如萬綠叢中一點紅。孟雪在她們舊的班級裡擔任班幹部,很是活躍,但蘇韻錦和她並不算熟,沒說過幾句話。從身邊經過時,孟雪看到了她,揮手打了個招呼。
「沒想到你也選理科。聽說以前我們班的女生裡就咱倆分到理(四)。」
蘇韻錦沒說什麼,朝她笑了笑,心裡光顧著懊惱自己在宿舍整理床鋪耽誤了時間,現在教室裡連空位都不剩幾個了,只得邊走邊左顧右盼。
孟雪也沒有入座,她倚著的那張桌子旁並排有兩個空位,但她並沒有邀請蘇韻錦坐下的意思,打過招呼後扭過頭繼續和那幾個男生聊了起來。
蘇韻錦也不做那不識趣的事,很快眼尖地發現在後排的角落裡有一張空桌子,忙不迭走了過去。
她身旁坐著個女孩子,身材微胖,面孔平凡,身上的校服襯衫和蘇韻錦一樣,也洗得發白了,正在低頭默寫單詞。勤奮的同學蘇韻錦見過不少,可開學第一天,鬧哄哄的環境裡還能爭分奪秒學習的著實不易。她覺得這女生有點面熟,恍然想起好像昨晚在新宿舍裡見過她一面,於是有些羞澀地主動搭話:
「我叫韻錦,你呢?」
「莫郁華。」那女生回答,連手裡的筆都沒停。蘇韻錦以為自己已算寡言,現在發現居然有人比自己還要惜字如金,也就不好意思再打擾別人學習。
這時已經進入早讀時間,可遲遲不見老師進來,蘇韻錦沉默地坐著,不由自主想起昨天爸媽送她上車來學校時的情景。媽媽捨不得她,眼圈都紅了,爸爸一個勁兒地叮囑她認真學習,好好照顧自己。暑假裡,她向他們坦白了自己糟糕的成績,爸媽都沒有過分責罵她,爸爸更是找她長談了一次,說把她送到省城讀書不容易,讓她不要因為一時的挫折喪失了信心。看著爸爸消瘦得厲害的面頰,蘇韻錦想要轉回縣中的念頭怎麼都沒有勇氣說出口。這次回去,她發現爸爸氣色越來越差,人瘦得都快脫形了,她和媽媽都想讓他到省城的大醫院做一次徹底的身體檢查。爸爸沒有同意,他說沒必要,在家吃吃中藥就好。蘇韻錦知道爸爸是怕浪費錢,總想著還要攢錢給女兒上大學。爸媽把最好的一切都給了她,如果她進入高三後成績依然如故,那就真的再也沒臉見他們了。
想到這裡,她心中有些難過,暗自尋思著無論如何也要找機會說服爸爸去醫院看看,還有什麼比身體更重要的?
蘇韻錦只顧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不覺間,教室安靜了下來,原來是老師出現了。他們的新班主任姓孫,是個大學畢業不到五年的年輕人,教的是數學,看上去比之前那個禿頭的班主任要和藹得多,臉上始終掛著笑。他簡單地介紹完自己,便扔出了一個有些新奇的決定——讓大家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座位,自由組合,美其名曰「以人為本」。位置確定下來之後,如需調整,只要徵得調換雙方的同意即可,不需經他同意。按他的說法,這樣可以在黑色高三緊張的氣氛下創造相對人性化的學習環境。
蘇韻錦覺得這新班主任的做法有些扯淡,大家都是在舊班級裡打亂了分過來的,剛開學第一天,彼此都不瞭解,又能「自由組合」到哪去。然而她想錯了,就在孫老師話音落下不久,挪桌子、人走動、相互召喚的聲音便開始此起彼伏,好一派熱火朝天的場景。她發現大多數人之間並沒有她想像中陌生,他們興奮地你朝我招手,我朝你走來,很快教室裡便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就連身邊的莫郁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了單詞默寫,收拾東西搶先在第一排佔了個位置,只留蘇韻錦悻悻地留在那裡。
很快,有幾個看上去很鬧騰的男同學大呼小叫地來到她所坐的角落。
「你能換一下位置嗎?」其中一個問。看來這最後一排在某些人眼裡也是塊風水寶地。蘇韻錦站起來把位置讓給了他們,反正她也沒有特別熟悉的人,這麼大的教室總有容納她的地方吧,不如等到大家都各歸其位,她再隨便找個空位坐下就好。
等到混亂漸止,大多數人都坐定了,供蘇韻錦選擇的座位也不太多了,而且幾乎都在後排。她驚喜地看到倒數第三排正中央有個空位,坐在旁邊的是宋鳴,她認識的為數不多的老同學之一。宋鳴是個深度近視的小蚌子男生,以前坐在蘇韻錦前面,人挺好相處,話也不多,而且成績不錯,英語尤其好。假如同桌是這樣一個人還真是不壞的選擇。
「請問這裡有人坐嗎?」蘇韻錦走過去,試探著問宋鳴。
「啊?」宋鳴的反應有些奇怪,他愣了愣,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扭頭看了一眼。那個空座位的後排已經坐了人,是個男生,蘇韻錦並不認識,這時他正在收拾自己的課桌,連頭都沒抬。
過了幾秒,宋鳴才遲疑地開口:「應該沒有吧。」
蘇韻錦鬆了口氣,打算就此安營紮寨。她剛坐下,就聽到後面有人大聲提醒道:「喂,剛才孟雪過來的時候你不是說不讓女生坐你前面?」
「我什麼時候說過?那個位置又不歸我管。再說,這附近有女生嗎?」接話這位的聲音倒沒有刻意壓低,說得理直氣壯。
蘇韻錦起初只覺得那人的聲音有點耳熟,細細一消化,又覺得他的話怎麼聽上去這麼不對勁?她不明所以地轉身。
坐在她身後的人正好也有意無意抬起頭瞥了她一眼。
「程錚,你睜眼說瞎話吧。她不是女生?」說話的是蘇韻錦後面那人的同桌,長得還挺周正的,一臉笑嘻嘻的樣子。
「我怎麼沒發現她是女生?」
如果說剛才還只是疑惑,現在蘇韻錦基本確認對方嘴裡那個「她」指的就是自己。
她莫名其妙地問:「你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那個叫程錚的男生滿臉無辜。
「你說誰不算女生?」
「說你呀,你是嗎?」
就算是蘇韻錦這樣不喜歡惹是生非的人都有些生氣了,她完全想不出自己什麼時候得罪過這根本就沒有接觸過的新同學,並且招來這樣的嘲笑。
「我怎麼不是?」她憋著一口氣甕聲反詰。
「你要證明嗎?」對方靠向後面的桌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著露出一口白牙。
他的同桌,還有附近好些男生都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蘇韻錦頭一回發現,一張人模人樣的臉也可以讓人如此生厭。
她冷冷回答道:「我是不是女生跟你有什麼關係?」
看到座位格局基本已經定下來,孫老師用粉筆擦在講台上敲了幾下。「同學們靜一靜。我再說幾句,接下來一年裡,大家都是同班同學了,在此之前,我們是不是應該相互認識一下。我建議從第一排起,大家輪流上台作個自我介紹。」
這下蘇韻錦的不安壓倒了剛才小小的不愉快,站在台上她總覺得特別彆扭,可是也沒有辦法,前面的同學陸續走了上去向台下的人介紹自己,表達的方式各有不同。像莫郁華,依然是言簡意賅地報出自己的名字了事;而孟雪這樣活潑的姑娘則活靈活現地說了個關於自己名字來由的小段子,逗笑了不少人。蘇韻錦坐在後排,越是惴惴不安,就越是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彷彿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宋鳴就從講台上回到了座位,她甚至都沒聽明白他說了什麼。
「下一位同學。」孫老師提醒道。
她認命地走上講台,深吸了口氣,竭力/裝/做/台/下空無一人。
「我……叫蘇韻錦,來自……」
「等等,我想問你名字裡的那個『韻』字怎麼寫?不會是懷『孕』的『孕』吧?」又是一場大笑,蘇韻錦輕而易舉地從講台下的好幾十號人裡辨別出那個聲音的來源,又是他!她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雙手不知所措地扶著講台,那些笑聲就好像刀子一樣剜著她的心。
「程錚,說話要注意點!」孫老師皺眉呵斥那個出言不遜的男學生。看來老師之前是認識他的,大家都認識他,唯獨她這個倒霉蛋不知道什麼時候惹上了這個瘟神。程錚閉嘴了,然而蘇韻錦的自我介紹也沒法再繼續了,她頂著發燙的臉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宋鳴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自我介紹並沒有因為這個小插曲而被打斷。他說他是「程門立雪的程,錚錚鐵骨的錚。」看來他不僅浪費了一具好皮囊,還浪費了一個好名字。果然,人的表象和本質是有差距的。而他的同桌,那個笑起來最賣力的「幫兇」叫周子翼。
等到一輪介紹終了,臨時的班幹部協助老師把新課本發放完畢,早讀時間也結束了。
蘇韻錦回到位置後想了很久,能夠得出的唯一解釋就是程錚不高興她坐在他前面。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她鼓起勇氣一連問了好幾個同學,可是沒有一個願意和她交換位置,包括孟雪在內。孟雪聽到她的建議只是撇了撇嘴道:「那位置有什麼好,我才不稀罕。」蘇韻錦又不願意為了這種事情去麻煩老師,一時氣結,只能說服自己忍耐。
可有人好像看不得她片刻安生,她才剛回到原位,認命地抽出下一堂課的課本,忽然發覺有人用筆一個勁地戳自己的背,一定又是他。蘇韻錦扮作渾然未覺,可他的筆卻更加不依不饒。
「幹嘛!」她咬牙轉身。
「有什麼好生氣的,不就是個座位,大不了我跟你換?」程錚握筆的手都沒收回去。蘇韻錦冷冷道:「用不著,坐在你後面天天看著你我會想吐。」
「想吐?是因為你名字裡有個『孕』字?再說你幹嘛要天天看著我?哦,我知道,以你的身高,坐在我後排恐怕連黑板都看不見!」
「程錚,我沒得罪你吧?」蘇韻錦的脾氣終於被激起,她用力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怒視程錚。她只是想有個安安靜靜的學習環境,從不願意惹是生非,難道真的是越想避開什麼就越會遇見什麼?他到底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找碴?
程錚坐著,仰頭看她,過了一會兒,露出個嫌惡的表情:「你那是什麼口音,我不叫『陳真』。」
容易省略掉後鼻音確實是蘇韻錦老家那個郊縣的口音,平時她已很好地糾正了這一點,只不過一著急,自然就管不了那麼多,活該又多了個惹他嘲笑的借口。
蘇韻錦輕聲說:「你不配叫陳真,他是個英雄,你是小人!」
不管蘇韻錦如何為不小心坐到程錚前面而追悔莫及,她的高三生活仍然就此拉開了序幕。別人常說花季燦爛,雨季朦朧,蘇韻錦的花季雨季都是烏雲蔽日,遇上了程錚更像無端被雷劈了一般。從新學期開學第一天起,兩人就結下了樑子,蘇韻錦盡量不理會他,可程錚並未就此作罷,捉弄她、找她麻煩彷彿成了他最熱衷的課間調劑。
很多時候,蘇韻錦也想不明白程錚為什麼特別針對自己,難道只是因為她坐在了一個不該坐的位置。他要是個慣於惹事生非的人也就算了,可大多數時候他正常得很,至少在別人眼裡稱得上動靜皆宜的好學生。老師都因為他成績拔尖對他另眼相待,在同學裡人緣也不錯,雖然難免有一點小小的清高,但基本上屬於那種你不打擾他,他也絕對不會打擾你的類型。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別處都無可挑剔的人偏偏對她那麼毒舌,動不動就無事生非地挑起事端。
「偏偏對她」,這真是個曖昧的詞組。她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大多心中都藏著一個童話般的夢。午夜來臨前,白馬王子不就是在眾人中「偏偏」牽起了灰姑娘的手。可蘇韻錦不喜歡這樣的故事,王子已經夠有錢了,所以他才不需要身世同樣顯赫的公主,自然是隨心所欲地追求漂亮的姑娘。而灰姑娘是什麼,是除了錢以外什麼都有的女孩,就連腳都比普通人小几碼,可她蘇韻錦有什麼呢?她和灰姑娘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一樣窮。很多次,看著自己那身洗得又薄又褪色的校服和鏡子裡那張寡淡的臉,她自己都說不出有什麼引人入勝之處,再加上性格彆扭,成績平平,就算王子從身邊經過也只會想要她幫忙提鞋。再說,任何一個故事也沒提到王子會折磨他喜歡的女孩。程錚的一言一行流露出來對她的厭惡是那樣明顯,他們的差距猶如雲泥之別。別說她心裡有數得很,周圍也沒有誰會誤會程錚針對她的舉動是出於一個男生對女生的特別在意——如果一定要說特別,那就是他特別不喜歡她。
在宿舍裡,蘇韻錦也逃不開這樣的冷嘲熱諷。班上的另一個女生周靜不止一次暗示她「故意」坐在程錚前面是自討苦吃,連孟雪都被程錚說太吵,被趕到前面幾排,她那麼不識趣地貼上去,怪不得別人討厭。
蘇韻錦心想,在選擇那個位置之前,天知道程錚是誰,孟雪又有什麼樣的小心思。可她不願在周靜面前辯解。
周靜和蘇韻錦、莫郁華一樣都是周邊郊縣和鄉鎮來的學生,她們班和所有理科班一樣「陽盛陰衰」,總共八個女生,其中五個家在省城。本地生源鮮少住校,簡陋的學生宿舍裡住著的多半是沉默而用功的學生,她們沒有城裡女生那麼活躍,也沒有她們見多識廣。每當那些走讀的城裡女孩興奮地說起電視劇的精彩情節和各自偶像的最新MV,討論著某家服飾店裡的漂亮裙子,或者和男生們討論當天的體育新聞時,她們只能靜靜地聽著,插不上一句話。她們在那些精彩的世界之外,每天晚自習結束只能回到僅有床和牆壁的宿舍,最熟悉的也只是半夜或清晨從被窩裡透出打著手電苦讀的光。
莫郁華看上去是個眼裡除了學習之外容不下任何事的人,解題和背單詞於她是跟呼吸一樣本能的事,平時不苟言笑,但並不算難相處。周靜卻不一樣,她極度熱心公益,班裡的活兒總搶著幹,喜歡在老師面前跑動,也愛在那些城裡女生聊天時搭話,卻往往不得其要。她更喜歡圍著孟雪套近乎,哪怕孟雪對她不冷不熱的。在周靜的邏輯裡,程錚離她太遙遠,可孟雪明明和程錚那麼熟都沒能佔到那個位置,憑什麼輪到蘇韻錦?
蘇韻錦試著理解周靜急切與班上最活躍的女生拉近距離、融入那個圈子的迫切心情,人各有志。可她受不了對方儼然一副孟雪看家狗的態度。且不說程錚在她看來根本沒什麼好的,她明明提出了交換位置,可沒有一人理睬。何況那個座位是學校的公物,沒寫著誰的名字,老師說大家自由選擇,別人可以坐,她也可以坐,程錚管不著,更和孟雪沒半點關係。
蘇韻錦這個人看起來斯文內向,但心中很是要強。她反覆忍讓,程錚卻一再得寸進尺,再加上周靜之流的煽風點火,反而激起了她的倔脾氣。程錚有什麼資格那麼霸道,她偏不怕他,就算如坐針氈,她也橫下心不走了。
「哎呀,剛才那個球明明是進了嘛,裁判怎麼回事!」孟雪皺眉抱不平。
程錚不以為然,「你知道什麼叫越位嗎?」
「你又沒告訴我。」孟雪發現了蘇韻錦,訕訕地站起來走了。
蘇韻錦對球賽毫無興趣,坐定就悶聲不語地做她的化學題。過不了多久就要迎來高三上學期期中考試,化學是她的軟肋,當下她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成績提高,讓病中的爸爸感到些許安慰,如果成績依舊徘徊在下游,她就徹底沒救了。
教室天花板上的風扇在依依呀呀地轉,她拼了命地想:上課的時候老師是怎麼說的來著,筆記裡又是怎麼記的?明明好像有印象卻似是而非,任她想破了頭,眼前那道化學方程式怎麼都寫不全。電視裡的球賽正進行到酣暢處,不知道是哪方進了球,四週一片低聲歡呼,蘇韻錦腦袋像要炸開一樣,那一丁點兒可憐的化學思維也在離她遠去。她將手中的筆用力扔回筆盒,身體往後一靠,崩潰似的長吁口氣。她終於發現自己一時意氣用事是多麼愚蠢,她根本不是學理科的料。
「你抽風啊,動作輕一點會死是不是?」
那個不耐煩的聲音於身後傳來。蘇韻錦差點就忘了自己後頭還埋著個火藥桶。程錚是典型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那種人,他自己動不動就用筆戳蘇韻錦的背,還常把腳伸到她的凳子下晃個不停,有事沒事就引來一堆人圍在旁邊嘰嘰喳喳,可他從來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但蘇韻錦稍有不注意就被他大肆抨擊。她同他講理時,他說吵到他學習了,不理會吧,又會被他笑做是啞巴。
蘇韻錦沒心情跟他浪費時間,不管怎樣,是自己沒注意「驚擾」了別人,她小聲地道歉。
可程錚並不打算就此罷休,藉著身高的優勢他微微抬起身子,瞄了一眼蘇韻錦桌上的化學題,恍然大悟般說道:「我還以為是受了什麼刺激,原來是寫不出作業,我看看是什麼超級難題。」
他趁蘇韻錦不備,探身一把抽出她的草稿本,捧在手裡端詳片刻笑了起來。「這麼簡單都不會,不會吧你!」
「還我!」蘇韻錦又慚又惱,伸手想要拿回自己的本子,程錚往後閃開,晃著手上的草稿譏笑道:「喂,你腦子拿去幹嗎用了,裡面裝的是草吧。連這個都不會,就你這智商還選什麼理科!不如回家放牛好了!」
蘇韻錦彷彿被人戳到心裡最痛的地方,漲紅著臉朝他怒目而視。程錚才不害怕,他像是打定主意,不好好諷刺她一番誓不罷休。很快他又像發現了新大陸似地湊近蘇韻錦的草稿本念道:「『知恥後勇』……什麼意思,你的座右銘?你也覺得羞恥?可我沒發現你勇在哪裡。」
如果她足夠「英勇」,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當著眾人的面,大嘴巴子抽在他那張讓人討厭的臉上,然後看著他自命清高的神情在自己面前變得粉碎。蘇韻錦暗暗攥緊了垂在身後的拳頭,程錚依然好整以暇地揚著頭,欠揍地似笑非笑,好像在無聲地挑釁說:「來呀,你敢怎麼樣?」
他猜對了,她不敢怎麼樣。蘇韻錦並不軟弱,卻不想惹事,唯有強迫自己深呼吸,從一數到七,眼眶卻在這個過程中慢慢泛紅。
這時姍姍來遲的周子翼走過來,放下書包,唯恐天下不亂地問程錚:「你在幹什麼,又把我們的『小芳』弄哭了?」
「你哭了?」程錚身子前傾,專注地盯著蘇韻錦看,彷彿她有沒有哭對於他來說是一件重要的事,他困惑地在蘇韻錦強忍淚光的眼睛裡找尋自己的倒影。
蘇韻錦反覆告誡自己不要和他計較,自己的失態只會讓他稱心如意,對付他這種人最好的武器就是漠視他,他越挑釁,她就越是不理會,所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她極力控制住聲音裡的顫抖:「我才不會為你這種人掉眼淚。」
「那你會為什麼掉眼淚,為考試不及格?告訴你,方法不對,你把頭敲碎在桌子上也還是不會。我看你不光腦子不夠用,嘴巴也啞了,不會做你就不會問?」
這時蘇韻錦已經背對著程錚,他話說完了,她像沒聽見一般,程錚也覺得有些無趣。自習開始快十五分鐘,蘇韻錦的草稿本才被人從腦後扔回桌上,她翻開來,發現空白處多了幾行陌生的筆跡,上面是那道化學題的詳細解題步驟。
次日,輪到蘇韻錦和宋鳴值日,由於正值酷暑,教室裡的開水也喝得快,每天早上和中午上課前,值日生都需要去打水。下午那一次正趕上太陽最大的時候,宋鳴雖然是個男生,但手裡的力氣也沒比蘇韻錦大多少,兩大桶開水提到教室門口,蘇韻錦已經汗流浹背了。
教室裡的人蜂擁而出,搶著往杯裡裝水,蘇韻錦幾乎是最後一個。她才接了半杯水,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程錚一下子搶到她身前。
「你是值日生,應該禮讓三先才對。」他大咧咧地將她擠開。
「和女生搶,沒風度。」蘇韻錦沒好氣地諷刺道。
他一定又是趁午休時間去了球場,全身上下像被水洗過一樣大汗淋漓,淺藍色的校服被汗水暈開,貼在背上。蘇韻錦起初離他太近,一股汗味撲鼻而來,她皺眉後退幾步,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這麼不經意的一個動作也被程錚看在眼裡,他不懷好意地轉過身,笑道:「你要什麼風度,這樣好不好哈?」他一邊說,一邊故意用力甩頭,這下蘇韻錦就更遭秧了,汗水星星點點地灑濺她身上,來不及蓋上的水杯也中招了。
「你有病吧!」蘇韻錦氣憤地在臉上抹了一把,看著自己杯裡的水忽然有些作嘔,好容易收起把熱開水往他身上潑的念頭,冷著臉在角落裡將水倒了。
程錚看著她的舉動,陰陽怪氣地說道:「浪費!哦,我忘了,你們村口就有條小河,難怪沒有交水費的概念。」
他話裡有話。周子翼常常藉著那首叫《小芳》的歌奚落蘇韻錦是村裡來的姑娘,程錚以前倒是從沒參與過,原來也是一丘之貉,好像身為城裡人就高人一等。
「你比我倒掉的水還噁心。」她看都沒看他,逕直上前繼續裝水,沒料到開水桶裡的水已見底,程錚打到的正好是最後一杯。
蘇韻錦一言不發捧著空杯回了教室。
沒水喝的夏日午後並不好過,熬到第二節課結束,蘇韻錦的喉嚨幹得直冒火,只得去找莫郁華借水。莫郁華杯裡也沒剩多少,雖給了她一半,也不過兩口。
蘇韻錦本來已經渴得有些難受了,背後再被人用筆戳來戳去簡直讓人發瘋。不理他,就是不回頭,不讓他找碴得逞,這簡直成了一種艱難的催眠。可他還在戳,還戳!蘇韻錦終於破功了。
「你到底想幹嗎!」她現在的表情一定堪稱猙獰。
周子翼不在座位上,程錚將自己的杯子往前推了推,裡面還剩半杯。他表情古怪。
「要不要?」印象中他的聲音從來沒有壓得如此之低。
「不要!」蘇韻錦想也沒想地拒絕了,誰知道他葫蘆裡賣得是什麼藥。
「裡面沒毒!」程錚又恢復了惡形惡狀。
「可是有你的口水。」蘇韻錦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說完後耳根才有些發燒。程錚也呆了一下,隨即擰開杯口,咕咚咚地將半杯水一飲而盡。
「渴死你活該!」
「開水事件」之後,程錚莫名地消停了不少,當然也有可能是期中考試在即,他顧不上搭理蘇韻錦。總之蘇韻錦是求之不得,頗享受了一段消停的日子,正好得以全身心地投入到複習中去。唯一煩惱的是,程錚雖然不再找麻煩,但是他把腳伸到蘇韻錦凳子下方晃啊晃的壞毛病一點沒改,嚴重時,顛得蘇韻錦像坐轎子一樣。不過他難得閉嘴了,蘇韻錦也不會主動和他說話,實在受不了,她就做了自己最不喜歡的一件事——向老師打小報告。
她趁班主任老孫到教室檢查時把這個情況反映了上去,老孫馬上找了程錚問話。可程錚一口咬定他不是故意的,還把責任都歸罪於課桌太矮,排與排之間行距又太窄,導致他的腳都不知道往哪放才好。他說得誠懇,老孫也不好再說什麼,便對他倆都說教了一番,無非是同學之間要團結友愛,相互理解,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程錚在老孫面前頭點得如小雞琢米一般,蘇韻錦卻氣憤難平,她不用回頭也能想像出他那副得意的嘴臉。果然,除了老孫在場的時候他稍稍收斂之外,一逮著機會又故伎重演。
數學期中考試那天,按學號排座程錚還是坐在蘇韻錦後面。他完成得早,考試結束前二十分鐘就在座位上無所事事了,偏又不肯交卷,於是蘇韻錦的凳子又顛簸了起來。那時,卷子上的應用題她連一道題都沒寫完,急得滿頭大汗,早餐又沒吃多少東西,被他晃得差點吐出來。她回頭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沒料到他誇張地做了個把試卷遮擋起來的動作,使得監考老師反過來給了蘇韻錦一個警告。
蘇韻錦氣得不行,偏不信收拾不了他,抓狂之下也就豁出去了,她悄無聲息地翹起自己的凳子腿,對準他大大咧咧的腳壓了下去。
這回程錚的腳猛地縮了回去,不過嘴上卻沒有發出聲響,蘇韻錦知道這一下不可能一點都不疼,想必在考場上他也不敢做得太出格。這樣的教訓還真有效果,考試結束前,他的腳都很聽話。
事後,蘇韻錦靜候程錚的報復,以他一貫吃不得半點虧的脾氣,不找她算賬才怪。她想好了,要是他做得實在過分,自己也沒必要繼續和他較勁,直接去找老孫,說什麼也要把位置給換了。第二天早上物理考試前,看著程錚走進考場時有些不自在的腳,蘇韻錦心中大快,就算他也給自己腳上來這麼一下,她都覺得值了。
詭異的是,直到期中考試的成績下來,程錚依然沒有採取任何措施。有一天蘇韻錦聽到周子翼問他的腳是怎麼回事,他竟然說是自己踢球的時候不小心弄傷的,周子翼納悶地問,踢球怎麼會有挫傷,程錚急起來,說自己愛怎麼傷就怎麼傷。
他這麼沉得住氣,蘇韻錦反而有些不安,總疑心他會忽然使出什麼損招。可是很快她就顧不上為這事擔憂了,她的期中成績排名還是很不理想,好不容易在新學期樹立起來的勇氣,又被強烈的挫敗感擊碎了。
恐怕這下程錚更有了看不起她的理由,蘇韻錦再討厭他,也不得不承認人和人之間是存在差距的,大家坐在同樣的教室,聽同樣的課,效果卻是天差地別。程錚不是莫郁華那樣恨不得每天創造二十五個小時來讀書的狠角色。正常的課業之餘,人家該玩兒的一點也沒耽擱,除了隔三差五地偷偷去踢球,聽說下了晚自習之後回去還要玩兒一會兒遊戲。
周子翼的成績比蘇韻錦還差勁,他和程錚不一樣,程錚該用功的時候還是不敢馬虎的,周子翼的整個心思都不在學習上,整天吊兒郎當,不過他是沒什麼所謂,班上誰不知道他有個有錢的老爹,每次學校有需要,他老爹就慷慨得很,所以就算他上課的時候也在玩兒遊戲機,老師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考不考得上大學對他來說一點兒都不重要,他家裡有的是路子,實在不行還能往國外走。
程錚的家境蘇韻錦不是很清楚,他倒不像他的好哥們兒一樣滿身紈褲習氣,但吃穿用度也都不算差。周靜說孟雪的父母和程錚他爸在一個單位上班,以孟雪的做派,想必他們都算是小康人家的孩子。蘇韻錦不能和他們比,就像莫郁華說的,對於她們這樣的人來說,高考是唯一的出路。可她這麼不爭氣,一旦名落孫山,她能往哪裡去?
最近她和家裡通過一次電話,得知爸爸的病況又加重了,最嚴重的一次去縣醫院住了幾天,花去的醫藥費近一半不在學校的醫療保險之內,所以他又急急忙忙地出了院,現在在家休養,正常的授課也沒法保證了。前兩天學校又讓交了一筆參考書的錢,雖然在別人看來不算多,但蘇韻錦不願向家裡開口,原本就緊巴巴的生活費就更加少得可憐,她必須費盡心思盤算著要怎麼樣才能用剩餘的伙食費撐到月底。學校食堂的飯菜雖然都不貴,可眼前也成了奢侈,最後她從莫郁華那裡學到了一個辦法。
莫郁華家裡也很困難,她的晚餐基本上就是兩個饅頭,最多配點老家帶過來的鹹菜。蘇韻錦的窘境被她看在眼裡,嘴上沒說什麼,但至少鹹菜願意拿出來分享。於是蘇韻錦也是每隔一天就吃一頓饅頭就鹹菜,反正管飽。
學校有個私人承包的麵點攤,開在小賣部的門口,下午下課以後,蘇韻錦洗了頭,又提了瓶熱開水,慢騰騰地朝小賣部走去。
小賣部在宿舍的另一邊,一路上要經過操場和運動場。每天這個時候,這一帶都熱鬧非凡,不少本地的學生不回家吃飯,就會在球場上消耗自習前的時光。走過足球場時,一個球滴溜溜地滾到蘇韻錦身旁,要是往常,她或許還會好心地將球拋回球場,可此時正心事重重,也沒心思理會。很快球場裡跑出個人,追上來把球一腳踢了回去。
「韻錦,你是遊魂還是什麼?一點兒助人為樂的精神都沒有。」球返回了球場,追球的人卻還沒走。
蘇韻錦故意看了眼他的腳,看來那點傷並不足以影響他,那麼快又生龍活虎地殺回了球場。
她不想和他廢話,繼續走她的路,程錚卻叫住了她,不懷好意地湊近。蘇韻錦疑心他又要把滿頭的臭汗甩到自己身上,警惕地退了兩步。
「你想幹嗎?」
「看看你臉上的晦氣,披頭散髮的,像死了爹媽一樣。」
說者無心,這話在蘇韻錦聽來卻無比刺耳。她想找出同樣惡毒的話來咒罵他,憋了許久,最後才冒出一聲:「呸!」
「你這是去哪兒?」程錚好奇地問。
「關你什麼事。小心我告訴老師。」她指的是他踢球的事,進入高二之後,學校已經明令禁止課餘時間踢球,怕他們玩兒野了,上課的時候心收不回來。他這是明知故犯。
程錚嗤笑道:「沒見過比你還沒勁的人。」
這時球場上傳來了不耐煩的催促聲,她這個沒勁的人才得以脫身。走到小賣部門口,蘇韻錦拿了兩個饅頭,剛掏出飯票,又聽見有個聲音在不遠處說道:
「老闆娘,給我一瓶水。」
蘇韻錦瞥了他一眼,真是哪裡都少不了他。
果然,他看到她手裡拿的饅頭,又大驚小敝起來:「你晚上就吃這個?」
蘇韻錦臉一熱,回到:「跟你沒關係。」
「就你這樣還減肥?我看你是吃錯藥了。」
「我還偏就愛吃這個。」她心中惱火,拿出其中一個饅頭,當著程錚的面咬了一大口,拎起熱水瓶就走。
過了幾天,蘇韻錦買饅頭時又撞見了他,這次她壓根就不打算和他說話。程錚拿了瓶水,又買了個麵包。當場拆開包裝袋聞了聞,自言自語道:「怎麼這個味。」
他大聲叫著店主:「老闆娘,你這裡的垃圾桶在哪兒?」
小賣部裡胖胖的老闆娘一臉無奈地指了指垃圾桶的位置,程錚作勢就要扔,嘴上還說著:「現在的東西是越來越不能吃了。」
蘇韻錦實在是看不慣他這副德行,本來還以為他比周子翼好那麼一點兒,誰知道也是個被寵壞了的傢伙,不識人間疾苦,好端端的麵包說扔就扔,旁人看了都心疼。
「你要不要那麼浪費!真該把你這種人送到窮地方餓上幾年。」她拿著兩個饅頭氣憤地責備道。
程錚沒好氣地說:「這麵包有股怪味兒。」
老闆娘張了張嘴,沒有做聲。
「怪你個頭!」蘇韻錦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有本事你給我吃一口看看!」程錚蠻橫地把拆了封的麵包塞給她,好像她是個行走的垃圾桶。
蘇韻錦嚥不下這口氣,奪過來就把麵包往嘴裡送,她用力地嚼了嚼,只嘗出了麵包的香甜味,如果換做是他吃饅頭吃到想吐,想必也會覺得吃什麼都是美味佳餚吧。
她想到這裡,忽然遲疑了,有個念頭在腦海裡一閃而過,賭氣的咀嚼也慢慢停了下來。
「這麵包根本就沒有問題。」她看著程錚說。
程錚一愣,揚著下巴恥笑道:「吃慣了饅頭的人就是不一樣。」
蘇韻錦把那個麵包放在一邊。
「對不起,我吃了一口。扔不扔隨便你。」她低著頭,「程錚,我再說一次,我吃我的饅頭,跟你沒關係。」
古怪的事情接二連三地出現,下了晚自習,大家都收拾東西離開,程錚忽然踢了踢蘇韻錦的凳子。
「喂,你東西掉了。」
蘇韻錦半信半疑地低頭看腳下,自己的桌子底下竟然有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元紙鈔。她當然不會認為那是自己的——自從把身上的錢都換成了飯菜票之後,她身上很長時間沒有出現過十元以上的整錢了。
「不是我的。」她面無表情地說。
程錚皺眉:「那是鬼的?」
「程錚,走啦!」周子翼在教室外等了一會兒,又走了進來,他眼尖,剛靠近視線就鎖定了地板上的某一處,「咦,地上有錢。」
「又不是你的。你沒見過錢?」程錚臉色不好看。
周子翼卻好像沒發覺一般,歪著腦袋思索道:「我想想,我說這兩天怎麼稀里糊塗的不知道把錢塞哪兒去了……」
程錚用力推著他的肩膀和他一塊兒往外走:「行了吧,你的錢都塞到網吧小妹的口袋裡了。」
「那地上的錢是誰的,你們都不要?」周子翼笑著說。
程錚漠不關心地說:「關我什麼事,誰撿到算誰的。」
第二天下午,老孫在上課前提起,昨天班上的蘇韻錦同學在教室裡撿到了五十元錢,是誰丟的可以到他那裡領回來,如果無人領取,錢將充做班費。他還重點表揚了蘇韻錦同學拾金不昧的精神,號召大家都向她學習。
蘇韻錦並不習慣被當眾表揚,低著頭,彷彿老師嘴裡說著的事和自己全無關係。
那天傍晚,她吃過飯和莫郁華一塊兒提前到教室看書,一打開自己的課桌抽屜,好幾張飯菜票從縫隙裡掉了出來。她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彎腰一張張撿起來整理好,收在筆盒裡。晚上,她正看著英語書,很少多嘴的宋鳴忽然問:「這一頁的內容有問題嗎?」
「什麼?」
「你兩節課都沒有翻頁。」
放學後,蘇韻錦獨自在教室磨蹭了一會兒,值日生把燈關了一半,說:「蘇韻錦,你還不走?」
「哦,馬上。」她好像下定決心一般,鎖好抽屜急急忙忙走了出去,沿著通往校外的方向一路小跑,最後,在學校的自行車棚前停了下來。
程錚正推著車走出來,今天周子翼沒有跟他一起,同樣推車和他並肩的人是孟雪。他看到蘇韻錦時明顯一怔,但很快又裝做沒她這個人一樣,一邊和孟雪說話,一邊從她身邊走過去。
「程錚你等一下。」因為緊張的緣故,蘇韻錦的聲音聽起來比往常要尖利一些。她說完這句話,程錚又往前走了幾步,終於停了下來。他和孟雪低聲說了一句話,孟雪便回頭看了蘇韻錦一眼,默默推著車走開,在十幾米開外的地方等著自己的同伴。
「你是在叫我?」他明知故問。
蘇韻錦見他不肯走過來,便自己走近了一些。她什麼都沒說,直接掏出那一小疊飯菜票遞還給他。
「你幹什麼?」程錚沒有接,雙手緊緊地握著自行車把手。
「這句話應該我問你。」
「莫名其妙!」
「你以後不要這樣了。」
「誰告訴你這東西是我的?」
蘇韻錦不再開口,伸出去的手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車棚前燈光昏暗,不時有人從一旁經過,他們站立的姿勢都顯得十分僵硬,離得這麼近,對方的面孔卻那樣模糊,說的話也是雞同鴨講。
程錚忽然極度討厭那只固執的手,比討厭它的主人尤甚。
他率先沉不住氣了,奪下她手裡的東西往旁邊的花圃裡一扔。
「這樣行了吧?」
他的語氣格外惡狠狠的,蘇韻錦沉默片刻,低頭從他身邊走開。天氣已經入秋了,一入夜就有些涼,她身上的長袖襯衣顯得有些單薄,他卻還是一身夏天的打扮。裸露出來的腳踝上方有淺褐色的陰影,那是上次被她的凳子腳擦傷後留下的疤。她當時是怎麼下的重手?心要有多硬才能在別人疼的時候毫無知覺。
走過孟雪身邊時,她們都刻意沒有看對方。蘇韻錦加快了步子,可她有一種錯覺,好像有一雙眼睛一直在跟隨著自己。
期中考試的再次失利讓蘇韻錦意識到不講究方法的埋頭苦學是沒有多大用處的。從那以後碰到弄不明白的題,她開始壯著膽子單獨去問老師,有時也請教她的同桌宋鳴。
宋鳴教她的一些巧記單詞的技巧的確派得上用場,但是在她最弱項的數學和化學上,他講解起來也相當費力。蘇韻錦很慚愧,自己一定是基礎太差了,理解能力也不行。幸而宋鳴是個心眼不錯的男生,並不因為她的笨拙而嘲笑她,有時間就盡可能耐性地給她慢慢講。
他們的聲音已經放得很低,可是仍然有人覺得自己被打擾了。程錚不止一次當面說他們「嘰嘰咕咕」,吵得他沒法專心學習。蘇韻錦也按捺著性子給他道歉,後來就只在下課的時候才向宋鳴請教,以免又落了話柄給別人。
那天宋鳴正在和蘇韻錦討論一道幾何題。
「你看,我們可以在A和M之間畫條虛線,想要證明MN垂直於SC,首先,SA垂直於面ABC……」
正講得頭頭是道,後面忽然有人不以為然地笑了起來。
「別理他。」蘇韻錦低聲說。
宋鳴遲疑了一下:「哦……也就是說SA垂直於……」
「你用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笨方法。」程錚聽不下去了。
宋鳴無辜地看著程錚:「可是這樣也沒錯吧,還能混點兒步驟分。」
「狗屁。哪裡用得了那麼複雜,你就不怕把她有限的腦細胞攪糊了。」
「這個……我是想AC之間相連,假如AMC和SA……」
「這道題明明考的就是線面垂直的性質定理。要證明MN垂直於SC,可證SC垂直於面ANM,已知AN垂直於SB,所以你只要證明AN垂直於BC不就行了,說那麼一大堆,不知所云。」他皺著眉一臉較真兒的神情,好像必須證明他說的是真理。
「我先去趟廁所。」宋鳴果斷尿急。蘇韻錦置身事外一臉茫然。
程錚受不了地說:「你張著嘴的樣子像個白癡。我剛才告訴你的方法記住沒有?」
蘇韻錦訝然:「你剛才是對我說話?」
「我在對豬說話。你到底聽明白沒有!」
「你說得太快了。」蘇韻錦臉一紅。
「就你這智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低頭在自己的稿紙上利索地塗畫了一陣,氣勢洶洶地拍到她桌子上:「拿去,懶得看你那副樣子。」他匆忙走了出去,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留給對方。等到上課鈴聲再次響起,他從走廊回來,就看見蘇韻錦揚著手裡的稿紙不知道想要對他說什麼。
「你別想多了,我沒那麼多工夫瞎好心,純粹是受不了別人那麼笨。」他趕在她開口前搶白。
「我看是你想多了。我就是想問這中間一行是什麼意思?」
「照著抄都不會?」
「明明你的字太潦草。」
「哪裡?」程錚接過稿紙仔細地看,「說你笨還不承認。還傻坐著幹嗎,你不回頭我怎麼說?」
宋鳴在一旁忽然笑了起來。
程錚納悶地問:「你笑什麼?」
周子翼代替宋鳴回答道:「他是想說,你們兩個『嘰嘰咕咕』的一點都不吵。看我幹嗎?繼續繼續。」他說完接著看自己的雜誌,宋鳴也笑著把心思放回自己的功課裡。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坐在他們周圍的同學都驚訝地發現,程錚和蘇韻錦的關係有了微妙的改善。程錚不再像過去那麼厭惡蘇韻錦,也不再頻繁地找她的碴兒。蘇韻錦遇到不明白的題目,除了英語會問宋鳴之外,其餘的都會回頭低聲求助於程錚。他雖然每次都是滿臉被打擾的鬱悶神情,但解釋起來卻唯恐不夠詳盡。
程錚脾氣大,又沒有什麼耐心,蘇韻錦的基礎不行,多問幾次他就會生氣,一邊罵她笨一邊咬著牙繼續講。蘇韻錦偶爾也會受不了他的態度頂撞幾句,兩人一言不合,程錚就會跳腳。蘇韻錦則鮮少與他爭辯,一來二去之間,她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氣,他就和他的名字一樣,錚錚如鐵,寧折不彎,指望從他嘴裡聽到什麼動聽的話,還不如用那工夫說服自己趁早絕了這個念頭。可他人不壞,一如大多數家庭幸福的孩子那樣心思單純,只不過被寵得有些驕橫,但喜怒都寫在眉眼間,至少她可以一眼看穿。
所以,程錚實在過分的時候,蘇韻錦最多冷著臉背對他,任他發脾氣。他的脾氣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通常不出半小時,就可以看到他用筆戳戳蘇韻錦的背,主動說:「哎,你怎麼了。我剛才還沒講完呢。你過來,我繼續給你說……你這人脾氣怎麼就那麼大呢?」
程錚誨人不倦的方式雖然粗暴,但不可否認他的解題思路往往是最簡潔有效的。在他過於積極主動的幫教之下,蘇韻錦也逐漸被他罵出了一些竅門。當然,數理化這玩兒意兒想在短時間內實現分數的突飛猛進是不現實的。但期末考試前的幾次測驗,蘇韻錦的成績逐漸有了改觀,數學和化學也在艱難地朝著及格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