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蝴蝶死去後的翅膀

高三下學期開學沒多久,學校就安排了一次家長會,除了對學生在校表現作階段性的總結,其餘的便是高考前的總動員。

雖說大家都對這次家長會相當重視,但是當蘇韻錦看到爸媽同時出現在學校裡的時候依然十分意外。要知道她爸爸寒假裡幾乎都在臥床休息,身體卻每況愈下,一家人的春節也草草地過了。從老家的縣城到市裡要坐兩個小時左右的汽車,蘇韻錦看著爸爸蠟黃的臉色和枯瘦的身子,又是心疼又是難過。

按照慣例,家長們先是集合在學校的禮堂開大會,然後才分別到子女所在的班級和任課老師座談。這前半部分是沒有學生什麼事的,蘇韻錦把爸媽送到禮堂門口就回了宿舍。她一方面怕爸爸的身體吃不消;另一方面又唯恐自己在校的表現讓家人更為失望,心中很是忐忑。

剛洗好了一整桶衣服,周靜從外面跑回來通知蘇韻錦和莫郁華去禮堂幫忙搬桌子。那時動員已經結束,家長們都去了教室,周靜指派給蘇韻錦和莫郁華的任務並不輕鬆,她們二人得把一張笨重的大桌子抬回倉庫。

倉庫所在的位置相當偏僻,這天是週末,一路上沒有什麼人,當她們走到倉庫附近,忽然聽到玻璃被敲擊發出的刺耳聲響時,都嚇了一跳。莫郁華示意先把桌子放下,她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蘇韻錦則在原地等待。

片刻,有個人急匆匆地從前方道路的拐彎處跑了過來,卻是個男孩子模樣,等他走近了,蘇韻錦才發現來人是周子翼。

蘇韻錦今早見到了周子翼的「家長」,那是個年紀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時髦女郎,開著輛拉風的小車,不知道什麼牌子,貌似很名貴,一出現就吸引了無數眼球。可蘇韻錦從沒有看到周子翼臉色那麼難看過,招牌似的痞笑也不見了。聽人說那女的是周子翼父親的秘書,可周靜在宿舍裡笑嘻嘻地說,一看就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秘書」,要不怎麼能代替老闆出席家長會呢,說不定那女人以後真的會成為周子翼的「家長」也不一定。

他跑到這個角落來幹什麼?蘇韻錦有些納悶,她相信沒有人能差遣得了周大少爺來做搬運工。周子翼經過時也看到了她,神色很不自然。

又一會兒莫郁華折返,蘇韻錦問她,她只說「沒事」,兩人繼續抬著桌子艱難地往前走,過了那個彎道,不遠處的開闊地停了好幾輛車,其中最醒目的正是周子翼家的那輛,走近了看,前擋風玻璃被砸出個大裂口,碎玻璃灑了一地。

「莫郁華,這是不是……」蘇韻錦很難不將眼前的情景和周子翼方纔的異樣聯繫起來,可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郁華應該比她清楚。

然而莫郁華搖了搖頭說:「我什麼都沒看見。」她那張樸實的面孔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可越是這樣撇得乾乾淨淨就越像有事瞞著她。蘇韻錦畢竟不是多事的人,即使心中尚有疑問,別人不願意說,事不關己,她也不好追問。

大木桌送到了倉庫,苦差並沒有結束,倉管員說這桌子根本不歸他管,讓她倆抬去教學樓。兩人心中暗自叫苦,一定是周靜這傳話的聽錯了,害得她們來回折騰,可是又有什麼辦法,抬吧!

她倆都不是吃不了苦的人,但桌子著實不輕,回到教學樓下時兩人背上都冒了汗。樓梯處人聲鼎沸,原來個別班的家長座談會也散了。擔任工作人員的周靜看見她們,連連說不好意思,其實這桌子是教務處的,還要「麻煩」她們再跑一趟。

再好脾氣的人聽到這種話都難免氣憤,蘇韻錦想不幹了,一時又找不到理由,正生悶氣,後腦勺忽然一痛。她回頭,一截粉筆頭掉落在她腳邊,不遠處是裝做沒事兒人一樣站在假山水池前的程錚。

不用說,這麼無聊的事除了他沒人會幹,蘇韻錦白了他一眼,回過頭準備和周靜理論,沒想到手臂上又挨了一下,雖不是很痛但也讓人不勝其煩。

「有完沒完?」她沉著臉對程錚說,「我現在沒工夫搭理你。」

程錚嘲笑道:「不就做個搬運工嗎,有什麼好神氣的。」

「有本事你來搬!」

「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蠢,被人當猴子耍。換了我就把桌子放在路中央,看老師找誰的麻煩。」他說著不知又從哪摸出幾個粉筆頭,一下一下朝她扔,「說不定你真是猴子,看你那傻乎乎的樣子!」

蘇韻錦伸手去擋,粉筆灰灑在衣服上:「你再扔一個試試看。」

「這可是你說的!」

實在氣得不行,蘇韻錦撿起最近的一截粉筆想要扔回去。程錚忽然「哎喲」一聲,他的耳朵被一個從樓上下來的婦人用力擰了一把。

「幹什麼,痛死了!」他搓著耳朵嚷嚷。

那婦人沒好氣道:「你還好意思說,我在樓上就看見了。誰教會你欺負女孩子的,沒出息的傢伙,回去讓你爸收拾你。」

「那你欺負男孩子就有理了?」程錚訕訕地回嘴,當著別人的面很沒有面子。

那婦人面向蘇韻錦的時候很是和善:「對不起了,同學。」

蘇韻錦看那婦人眉眼間和程錚有些神似,又觀察了他倆的舉止對話,心知多半是程錚的母親。程母衣著考究、身材容貌都保養得非常好,實在很難相信她有個那麼大的兒子。蘇韻錦也沒有想到這番鬧劇會讓對方的家長撞見,雖說是程錚理虧,可心裡卻有些緊張,背在身後的手無意識地揉著那截粉筆頭,回過神來的時候已是一手的白灰。

「沒事。」她小聲回應道。

這時大多數家長都到了樓下,蘇韻錦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父母,趕緊幾步迎上前去。

「爸,你還好吧。媽你也是的,幹嗎不勸勸我爸,還讓他跑這兒一趟。」

「我怎麼沒勸,你爸非來不可。」蘇母也擔憂地看著丈夫有些嚇人的臉色。

蘇父乾瘦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我應該來的。」

「我的成績是不是又讓你們失望了。」蘇韻錦難過地說。這一刻她多麼希望自己是程錚,成績出眾,飛揚跳脫,哪怕偶爾做錯事被擰耳朵,他父母心中想必也是為他自豪的。

他們邊走邊說,蘇父的腳步十分緩慢,氣卻喘得很急:「傻孩子,你們孫老師誇你進步很大,平時學習也很認真,還會……還會虛心請教別的同學……」

「叔叔好,阿姨好!」憑空冒出來的大嗓門嚇得蘇韻錦手中的粉筆滴溜溜地落地,一抬頭就看到兩行大白牙。

蘇韻錦的父母也都一愣,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我是程錚,坐在韻錦後面,我們經常切磋學習,她非常虛心……」他刻意強調了最後兩個字,生怕遺漏了重點。

蘇韻錦滿頭黑線,面紅耳赤。沒人在意他是誰,也沒人想過要和他打招呼,他這是哪門子的詭異禮節?

蘇母也是老實巴交的人,不明狀況之下趕緊笑著說:「哦,那真謝謝你了……」她本還想客套幾句,忽然察覺身邊的丈夫身體晃了晃。

程錚也詫異地說了句:「叔叔你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

「沒……沒事……」蘇父話剛說完,身體一軟,蘇母的手一時間承受不了丈夫整個人墜下來的重量,頃刻間蘇父倒在程錚的面前。

接下來的情節彷彿一場兵荒馬亂的電影,尖叫、哭泣、呼救……身邊的人迅速跑來跑去,蘇韻錦只來得及看到程錚驚駭的臉,然後在救護車來臨之前,她一直緊緊握著爸爸的手,殘留的白色粉筆灰被爸爸掌心冰涼的汗水還有她的眼淚濡濕。

後來蘇韻錦明白了爸爸為什麼要堅持帶病來這一趟,因為他知道,這將是他最後一次出席女兒的家長會了。

蘇父患有肝癌,晚期的。媽媽知道,家裡人都知道,只不過瞞著蘇韻錦,因為怕她傷心憂慮之下耽誤了高考。誰都沒想到他一口氣沒有撐到離開學校,當場人事不知,這下不但瞞不了女兒,全校的人幾乎都知道了。

病發後蘇父一直住在省城的醫院,蘇韻錦請了兩天假陪著,學校方面也派來了老孫為代表,送了鮮花水果和一些慰問金。

對於肝癌晚期的患者來說,醫院作的最大努力就是盡可能地減輕他的痛苦,蘇父清醒之後就一直要求放棄治療,可身為家人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痛苦走完最後一程,那些昂貴的針劑和藥片總算換來了病人短暫的安睡。

也是到了這個地步,蘇韻錦才得知自己家裡已不僅僅是毫無積蓄,說是債台高築也毫不為過。為了爸爸的病,媽媽把能借的親友們都借遍了。老孫也瞭解到了這一情況,蘇韻錦回校上課之後,學校團委主動發起了一場為她家募捐的活動,同學們紛紛慷慨解囊,她所在的理(四)班自然最為踴躍。為此班上還特意搞了個小小的儀式。

蘇韻錦捧著大紅的捐款箱站在講台前,同學們排成一條長龍陸續把錢投進箱子裡。十塊、二十塊、一百……就連生活同樣捉襟見肘的莫郁華也把三十二塊八的零錢塞給了她。程錚捐得最多,他走上來時什麼都沒說,蘇韻錦也沒有抬頭,只是看著他手裡的錢被笨拙地塞進箱子,然後紛紛落下,像蝴蝶死去後的翅膀。

蘇韻錦同樣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最後,班裡的團支書孟雪將慰問信親自交到蘇韻錦手中,她低聲安慰著蘇韻錦,那麼親切懂事,還特意提到了她的好朋友程錚把所有的零花錢都捐了出來。

「其實他是個很善良的人,最看不得別人可憐。這個你知道的。」

蘇韻錦點頭,她當然懂得,因為她在別人眼裡一直都那麼可憐。孟雪說完了一番得體的話,微笑著站到了蘇韻錦身邊,眼前閃光燈晃過,白花花的,讓人有流淚的慾望。

團支部專門請來的通訊社成員用相機記錄了這溫暖的一刻,照片在學校的宣傳欄上整整掛了兩個月。照片裡的蘇韻錦雙眼低垂,誰也不知道那長長睫毛遮蓋下的雙眼裡藏著什麼。

進入四月以後,天氣一日暖過一日,教室裡的氣氛也一日比一日凝重。課堂上需要老師講解的時間相對少了,更多的時候是同學們各自做題、複習,老師只負責答疑。環視坐滿人的教室,只看見一顆顆紮在教材裡的腦袋,四周很安靜,只有筆尖發出的沙沙聲,操場方向傳來的笑聲好像非常遙遠。時間彷彿是凝固的,如同極深的夢境,你知道它終會結束,但身在其中時,又覺得似乎永不會改變。

「喂,喂!我問你呢,剛才給你的模擬試卷你看了嗎?」程錚用筆輕輕戳前面的人,看她沒有反應,又伸手去拽了拽她的髮梢。

蘇韻錦的回應方式只是略略側身,「嗯」了一聲就再無下文。

「你真的看了,而且看完了?」程錚懷疑地說。

「嗯。」

「你確定?」

面對他不依不饒的追問,蘇韻錦沉默了片刻,回頭時手裡拿著他給的模擬試卷。「要不我把它還你吧。」

程錚卻又把遞到他面前的試卷給推了回去。「還給我幹嗎,我早就看過了。」

他覺得有些無趣,原本以為自己和蘇韻錦的邦交已經基本正常了,可經過她爸爸那件事後,好像又變得不太對勁。說是回到原點也不恰當,她好像也不再把他當敵人看了,但也絕對和朋友不挨邊,只是十分……淡漠。對,就是絕對的冷淡。

無論程錚說什麼,蘇韻錦都是用「嗯」、「哦」或是類似的單音節打發他,也很少再向他請教學習方面的問題,甚至程錚故意找她麻煩,她也不跟他計較,更不會動怒。起初程錚以為是她爸爸病重的緣故,難免心情不好,可是他留意過她對其他人的態度,都和以往毫無二致,貌似只是格外疏遠了他一人罷了。總不至於是為了她爸爸倒在他跟前才與他過不去吧?要知道他可是什麼都沒做,當時也嚇了一大跳,天地良心!程錚竟然開始懷念起那個一度恨恨地瞪著他,或是紅著臉和他爭辯的蘇韻錦了。

這套模擬試卷是他媽媽托外地朋友弄回來的,據說裡面的題型非常有代表性,程錚自己用鉛筆做了一遍,昨天晚上又以「受不了別人數學不及格」為由強行塞給了蘇韻錦,讓她好好研究,還特意強調要看仔細了。

蘇韻錦無奈地又把試卷拿了回來,這套題她其實已經看了一大半,可實在是無法忍受程錚莫名其妙的執著。果然,沒過五分鐘,他又用課本拍她,說:「你再好好看看吧。」

蘇韻錦憑空有種要把這試卷撕碎的衝動,這是套好試題,可到底要怎麼看才能讓他閉嘴!她心煩意亂地把試卷翻了一面,可就在這時忽然發現了玄機。

右下方一道證明題的空白處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解題步驟,最後的證明結果「∴∠PDE=60。故二面角P-AC-B的平面角為60°」的後面竟然還有一行鉛筆小字,正是程錚剛勁潦草的字跡,上面寫著「週五下午六點半學校足球場看球。」

這個發現讓蘇韻錦莫名地有些緊張,她心虛地瞄了同桌一眼,宋鳴正在專注地做題。盡避如此,她還是覺得週身不自在,咬著下唇將那簡單的幾個字反覆看了幾遍,在凳子上挪了挪有些僵硬的身子。

「韻錦,你不要動來動去,最好把它看完!」他真是沉不住氣、心裡也藏不住事的人,再這麼下去恐怕他非要把這套試卷的「重點」刻在腦門上不可。

「哦。」蘇韻錦含糊地說。

程錚好像有些生氣了:「我不是叫你敷衍我。」

「我已經看完了!」蘇韻錦不由分說把試卷還給了他。程錚還想說什麼,忽然看到她紅貝殼一樣的耳朵,遲疑了一會兒,有些尷尬地說道:「看完了就好。」

雖然週六要補課,但老師默許高三的學生在週五下午放學後可以「偶爾在球場放鬆一下」。程錚和同年級的一幫興趣相投的男生便經常利用這個時間在足球場踢踢友誼賽,發洩他們過剩的精力。

那天一放學,程錚就立刻和周子翼去換了身球衣,他從洗手間走出來正看到蘇韻錦下樓,趁周子翼還沒出來,趕緊跟上去問道:「哎,待會兒你會去吧?」

他盡量用一種不經意的調子來說這句話,但左顧右盼的緊張表情卻出賣了他。

「我還有事,我,我要回宿舍洗頭。」

「你頭上又沒長虱子,幹嗎非得今天洗。到底去不去,班上女生都去。」

他覺得自己的態度已經足夠誠懇,可蘇韻錦卻不怎麼領情。她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偏偏清楚地飄到他耳朵裡。

「我對足球一竅不通的,去了也沒什麼意思。」

「一竅不通就學唄,你就不能有點兒體育愛好?整天死氣沉沉像個老太婆一樣。」程錚的聲音開始大了起來,也顧不上被人聽見了。

蘇韻錦腳步不停:「誰說我沒有體育愛好,我下圍棋。」

程錚大為光火,也不再跟著她,撂下一句狠話:「蘇韻錦,有本事你就別去,你給我試試看。」

「你對著空氣嚷嚷什麼?」換好衣服的周子翼好奇地拍了程錚一下。

這時蘇韻錦已經下到了一樓。程錚用力晃了晃頭:「沒說什麼。」他表面上惡狠狠的,其實心裡一點兒底都沒有,也拿不準蘇韻錦要是真不去的話自己能拿她怎麼樣,對她發脾氣之後,好像每次鬱悶的人都是他自己。

慢騰騰地洗了頭,蘇韻錦坐在床沿有一口沒一口地把飯往嘴裡送。今天宿舍裡的人特別少,只剩下她和一邊吃飯一邊練習英語聽力的莫郁華,兩人都沒有說話,安靜的空間裡不時地隱隱傳來遠處球場的喧嘩。

她不應該去的,對於足球她一點興趣都沒有,再說……去了也沒用。蘇韻錦的理由十分充足,她並不懼怕程錚的威脅,可是那一行比別的字都要淡一些的鉛筆字總在她眼前出現,那些字都會說話——「你來不來?來不來……」

「你不去嗎?」

「嗯?」蘇韻錦險些沒反應過來,看著似乎專注於耳機聲音裡的莫郁華,不確定她是不是在對自己說話。

莫郁華這時摘下了耳機,站起來慢條斯理地說:「一塊兒去球場看看吧。」

「我對這個不是很感興趣。」蘇韻錦垂下頭,無意識地用勺子戳著碗裡的剩飯。她記起莫郁華平時對這些活動也並不上心。

「球賽真的有那麼好看?」她困惑地問。

莫郁華忽然笑了笑:「誰又真的是去看球賽呢?」她也不管蘇韻錦聽沒聽明白,奪了蘇韻錦手裡的碗,順手擱在桌子上,「走吧,別磨蹭了。就當是陪我。」

她們來到人聲鼎沸的足球場,比賽已經開始好一陣,邊上站了不少人,其中不乏女生,蘇韻錦想起莫郁華說的那句話,心想,她們看的又是什麼呢,表情激越又為了誰?

莫郁華帶她擠到了一個視線相對較好的角落,蘇韻錦不懂足球,只知道分別穿著紅白兩色球衣的男生在場上來回奔跑。程錚穿著白色球衣,高挑勁瘦,跑動的姿勢很好看,掩不住的青春蓬勃。蘇韻錦很輕易就在寬闊的場地上找到了他,然而,她為什麼下意識地用眼睛去搜尋這個人的身影呢?她否定了這個,就必須得承認,在不停變動位置的男生中辨認出程錚並不算難,他一直是個出色的男孩子。

程錚和周子翼這一對好朋友都很引人矚目。周子翼的特別之處在於他那張漂亮的面孔後彷彿藏著對一切都漫不經心的輕慢,愛笑愛耍貧嘴,有些人或許會覺得他油嘴滑舌,但他確實更善於把握別人的心思,也更能哄女孩子開心。

程錚的好看卻是「剛性」而明亮的,彷彿朗朗乾坤,一切都朝著向陽面,不笑的時候英挺凜然,笑起來天真爽朗像個孩子。他不像周子翼一樣愛和女孩子膩歪,眼裡除了功課就是運動,但是在這個年紀的女生看來卻更有打動人心的魅力。

莫郁華站定之後就一直沒有說話,視線專注地跟隨著場上某一點,蘇韻錦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舍友那張並不算美麗的臉上此刻有一種流動著的光彩。

「郁華,我以前都不知道你那麼喜歡足球。」蘇韻錦試著去發現比賽的精彩之處。

「誰說我喜歡足球。」莫郁華說得順理成章,蘇韻錦一愣,循著她的目光去鎖定她注視的那個身影,沒來由地吃了一驚,她一直看著的人竟是周子翼?再也沒有比這更出乎意料的事了。蘇韻錦求證似地偷偷看了莫郁華一眼,對方好像察覺到她的好奇,用難得的促狹表情道:「發現我不是衝著你們家某人來的,心裡有一點放心了吧。」

蘇韻錦臉一熱:「說什麼呢?」

「你心裡想什麼就是什麼。」莫郁華笑著說,但是那個笑容很快又被她臉上的自嘲沖淡,「大概誰也逃不脫青春期的『騷動』,被學習壓搾得只剩一口氣了,還不忘苟延殘喘地想入非非。你一定覺得很荒謬,我和那個人怎麼會有可能?」

「其實也沒有……」

「你就算那麼想也沒關係。」莫郁華坦坦蕩蕩地看著那個同樣穿著白色球衣的男生,彷彿身邊的熱鬧人群都和她沒有什麼關係,偌大的球場,只有她和他而已。「我要的不是什麼『可能』。這是我自己的白日夢,只是我一個人的事。」

蘇韻錦看著球場發了一陣呆,許久也沒能從莫郁華剛才扔下的重/磅/炸/彈中回過神來。說起來,雖然在班上她和莫郁華算是接觸得相對較多,但她們都不是話多的人,也談不上交心,她不明白莫郁華為什麼要將一個女孩子心底最私密的心事和自己分享,最起碼蘇韻錦她自問沒有這樣的勇氣,如果她也藏著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在現實中毫無可能,那麼她唯一會兒做的事就是在它萌芽前將它徹底地掐死在心裡。

「他看到你了。」莫郁華抿嘴笑道。

蘇韻錦繼續裝聾賣啞。其實隔了大半個球場的距離,她們根本看不清場上人的五官神情,而踢球的人要從圍觀人群裡辨認出其中一個更是難上加難,可她也有一種錯覺,程錚彷彿遙遙地朝她們所在的方位露出了笑臉。也許同樣出於心理作用,從那時起,他的跑動似乎更為積極。

這時比賽已經進入尾聲,蘇韻錦不知道比分如何,對場上的局勢也沒有什麼概念,忽然聽到身邊好些人發出緊張的呼叫,再一看球好像在程錚腳下,而他離其中一個球門非常接近。

她還來不及弄明白發生了什麼,只覺得一切好像發生在剎那間,耳邊莫郁華才說了句:「要進球了吧。」女生的尖叫已經傳來,然而下一秒,程錚毫無預兆地摔倒在球門附近,失望的歎息蓋過了歡呼,有人吹響了哨子,結束時間到了,好些人在短暫的驚訝過後朝著程錚摔倒的位置跑去。

「出什麼事了?」莫郁華扯了扯蘇韻錦的袖子,「走,過去看看。」

蘇韻錦下意識地跟著莫郁華,等到她們靠近,程錚所在的位置已經圍了一圈的人。透過人和人之間的縫隙,她看到程錚雙手向後支撐著坐在草地上,面露痛楚。周子翼在為他拉伸腿部肌肉,看樣子是抽筋了。孟雪著急得臉色發白,半蹲在程錚身邊問個不停。

程錚的眼神不經意與蘇韻錦交會時竟然流露出幾分難堪,他收起了忍痛的表情,當即擺擺手,表示自己沒什麼事了,強撐著要站起來,不料剛動了動,又力不從心地坐了回去。

「這不是逞強的時候,小心肌肉拉傷。」平日裡一貫顯得刻板而內向的莫郁華也看不下去了,她分開擋在前面的人,對周子翼說,「你最好把他的膝關節繃直了,抓住腳掌朝他身體的方向壓……不對,是這個方向,用力。」

周子翼懷疑地看了莫郁華一眼,但手下還是按照她說的方式去做了。

大概是實在疼得厲害,程錚沒有出聲,額頭上卻冒出了汗珠,孟雪慌慌張張搜遍全身,找不到手帕和紙巾,乾脆伸手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汗。

「你確定這辦法有用?」周子翼問莫郁華。

莫郁華雖然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耳根卻開始發紅了,聲音也沒有往常那麼沉穩:「書上是那麼說的。」

蘇韻錦站在舍友身後,她猜想此刻莫郁華的雙眼一定是明亮的。按莫郁華的說法,她和周子翼從高一就是同班,然而依他們各自的個性,恐怕平日裡接觸的機會不多。如果我們都知道沒有如果,這樣短暫的歡喜和心悸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沉浸在自己心事裡的蘇韻錦並沒有意識到程錚一直在偷偷看著她。他是牟足了勁想要在她面前好好表現,眼看只差臨門一腳就要成為這場比賽的英雄,結果卻因為抽筋成了「狗熊」,這雖然有些丟臉,但她好歹還是來了。

程錚心中剛湧起一種複雜的喜悅,可惜很快被蘇韻錦的心不在焉所驅散,正有點不高興,卻發現她此刻的眼神實際上也是繞過了他,看向了身旁的周子翼。

程錚有些不敢置信,失望、不甘混雜了球場上的挫敗感,還有因她的冷淡而生的困惑使得他驚怒交加,那感覺比摔倒在球門前還要糟糕。周子翼的拉伸方式在莫郁華的建議下開始有了效果,程錚卻本能地想要把腳收回來。

孟雪發現了他的異樣,扭頭便看到了站在人牆外的蘇韻錦。

「你別動,還嫌不夠受罪。」她低聲嗔怪道,幫助周子翼壓著程錚的腿,身體不落痕跡地擋在了蘇韻錦和他之間。

蘇韻錦會意,自我解嘲地想,這裡其實沒她什麼事。她沒去驚動莫郁華,自己悄然走開。

「你站住!」這聲音從後面傳來,蘇韻錦腳下一滯,驚慌中卻加快了步子。

「蘇韻錦,別告訴我你聾了。」這下連她僅存的僥倖都被打碎。蘇韻錦沒想到程錚當著許多人的面也毫無顧忌。

「我叫你來你不肯,現在這樣走了是什麼意思?」他咬牙道。

如果說他開始喊那一聲已引起不少人的注意,現在更使在場的每一雙眼睛都看了過來。蘇韻錦脖子以上一片燒紅,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他真是什麼都敢說,不知道這樣的話別人聽了會怎麼想。她不願與他糾纏,給旁人徒增談資,停駐了片刻,又一言不發地繼續走。

她的沉默和躲避更刺傷了程錚。他眼睜睜看著她越走越遠,抓也抓不住,永遠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任何努力都是徒勞,怎麼做怎麼錯。

「別走!」

蘇韻錦走著走著竟小跑了起來,程錚一氣之下抓起身畔的足球就朝她的背影扔了過去。「小心。」莫郁華喊道。

蘇韻錦轉身,下意識地伸手護住頭臉,球正砸在了她的手臂上,並不是很疼,卻讓她感覺加倍的羞辱。氣到極致她反而沒那麼慌張,冷冷看眼程錚,就當被狗咬了一口,她掉頭走開。

周子翼感覺程錚腿部的痙攣已有所減緩,便鬆開了手,清咳兩聲,用手搭上程錚的肩膀,笑道:「算了,發那麼大脾氣幹嗎?我扶你起來。」他本是好意,和孟雪一人扶著程錚一邊胳膊,程錚卻狠狠地將兩人的手甩開,自己掙扎著站了起來。周子翼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鼻子,也不知道好端端的,自己怎麼就成了炮灰。

《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