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結伴回到學校之後,蘇韻錦和沈居安之間的關係有了微妙的變化,兩人之間彷彿多了一種無聲但親暱的默契。在圖書館單獨相處時,他會朝她會心一笑,每次家教結束,他都會「恰好」出現在小巷口。但他並未表明心跡,蘇韻錦也沒有急於將兩人的關係往那方面靠攏,這樣的感覺她已經很滿足,只不過有時也會偷偷在心裡想,自己對於沈居安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正所謂戀人未滿,卻比友情更多。
由於沈居安即將到簽約單位實習,因此他在圖書館的工作也就即將結束,那幾天他都忙於離開前的一些交接。下午六點多,晚飯時間,還有一些收尾的瑣事沒有完成,有人進來叫了沈居安一聲:「師兄,樓下有人找。」
沈居安愣了愣,站在他身邊一塊兒整理索引卡的蘇韻錦抬頭,正好看到他的眉頭不經意一皺,但很快恢復如常。
「好的,謝謝。」應了那個來報信的同學,他卻沒有立即停止手頭的工作。
蘇韻錦說:「你去吧,這裡沒什麼事了,我一個人足夠。」
他點了點頭,「那麻煩你了。」
「這麼客氣幹什麼?」
他對她笑笑,這才走了出去。其實一個下午已經忙得差不多,確實也沒剩下多少工作,沈居安走後蘇韻錦獨自整理了半個多小時便大功告成,唯恐錯過了食堂的飯點,飛快地收拾好東西出了圖書館。
剛走下圖書館大門的台階,蘇韻錦看到明明已經離開了一段時間的沈居安從一側的小路上獨自走了過來。
「居安?」蘇韻錦驚訝地叫了他一聲。
沈居安轉頭看過來,好像也有些意外。他幾步並作一步地走到蘇韻錦的身邊。
「你不是早走了嗎,我還以為……」
蘇韻錦的下半截話生生嚥回了肚子裡,她傻傻地又走了幾步,才敢抬起頭去看兩人的身畔,在那裡,她的手被另一雙溫暖乾燥的手緊緊握住,這是他第一次牽她的手。她動了動手指,卻沒有掙扎,心跳驟然加快。不是沒有幻想過這一刻,但這昭告天下的親密接觸來得此突然,由他做起來卻彷彿天經地義一般。蘇韻錦假裝望向一旁,借此掩飾自己的羞怯。
然而,就在她視線轉向右後方時,正好看到身後的林蔭小道上站著個艷光四射的妙齡女郎,對方的眼神,也好似直勾勾地朝他倆看過來。蘇韻錦心中頓時閃過一絲異樣,那女郎所在的位置,正是沈居安匆匆走出來的地方。
「居安……」蘇韻錦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不過這次帶著隱隱的不確定。
沈居安步子放慢,柔聲道:「怎麼了,你不喜歡?」他這麼說著,手卻沒有要鬆開的意思。
如果說蘇韻錦方纔還有疑惑,這時也徹底在他含笑的專注目光下融化於無形,是她想太多了吧,這不是她一直期待的嗎?把手放在沈居安的手心,她的一顆心也彷彿有了安放的地方。
即使沒有刻意張揚,蘇韻錦和沈居安的這段關係也很快被人知悉,但是對於這對璧人,大多數人都持羨慕和祝福的態度,蘇韻錦宿舍裡的舍友都笑她是大學「黃昏戀」裡最幸運的一個。
有時蘇韻錦覺得,再也找不到比沈居安更貼合的戀人了。他們性格相投,很是融洽,他像長了一雙能看穿她的眼睛,總能在最恰當的時機做她最喜歡的事,而且他尊重她,包容她,照顧她,兩人在一起即使不說話,也有靜謐的喜悅。
感覺幸福的時候,時間總是故意加快腳步,轉眼五一到來。按照原計劃,蘇韻錦應該趁長假期間給她的學生好好補習,但臨近放假前學生家長通知她,他們一家三口要去長途旅行,補習隨之取消。這樣也好,蘇韻錦也鬆了口氣,她有了七天的閒暇,反正沈居安也快要畢業了,她想要把握住兩人同在學校的最後時光,好好享受獨處的快樂。
長假的頭一天,沈居安約了蘇韻錦一塊兒到大悲寺去散心。一大早,蘇韻錦剛從洗漱間回來,就聽到舍友轉告她,「你男朋友說在樓下等你。」
蘇韻錦臉一熱,雖然在一起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她仍然沒有習慣有人給沈居安套上這個稱謂。不是說好了九點半嗎?蘇韻錦看了看時間,剛過九點。沈居安是個守時的人,很少見他這樣心急,難道因為這是兩人頭一回在校外約會的緣故?她暗暗抿嘴一笑,略略整理了頭髮便下了樓,沒留意到舍友臉上納悶的表情。
到了樓下,蘇韻錦四顧均不見沈居安,正疑惑間,她無意中看了眼樓棟對面的人行道,視線移開後又猛然轉了回去,呆呆地甩了甩頭。昨夜又接到了那個無聲的電話,她的夢太亂,睡得也不好,難道因此出現了幻覺?可幻覺也能如此真切,這「幻相」甚至比前一回看到的那個真人又高了一些。
上大學後,蘇韻錦也長高了兩厘米,之後個頭就再也沒有往上躥,在身旁普遍身材嬌小的女孩子中,她已經算是比較高挑,可是現在,她就算踮起腳,只怕也……不對,他現在應該在北京,或者是在他父母身邊……他可以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唯獨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站在她大學的宿舍樓下。
可那人不是程錚又能是誰?他身上套著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肩上斜跨的背包估計是行李,眼睛已經看向蘇韻錦所在的位置,眉宇間除了疲憊,還有她以往熟悉的神采。
看見蘇韻錦不敢置信的表情,程錚也不急著朝她走來,兩人就這麼隔著一條並不算寬敞的校園通道對視了十幾秒,最後,她不得不先作出反應,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呃……那個,你怎麼會在這裡?」蘇韻錦侷促地問。
程錚下巴輕揚,還是一副不講道理的樣子,「這學校是你的,別人就不能來?」
蘇韻錦沒心情和他抬槓,遲疑道:「剛才我舍友接到的電話是你打來的?」
「是啊。」他理直氣壯,「有什麼問題……你以為是誰?」
「你能不能不要在別人面前胡說?」
「不知道你說什麼。我可是問了好幾個人才打聽到你住哪兒。你們這裡的女生為什麼一副沒見過男人的樣子?」
「你還沒說你來這裡幹什麼?」蘇韻錦心煩意亂地低頭。
程錚雙手環抱胸前,道:「蘇韻錦,我發現你在我面前總是副罪孽深重的樣子,不會是做賊心虛吧?」
「笑話!」蘇韻錦雖這麼說,但程錚的話卻實實在在戳中了她的軟肋。她也在困惑著,為什麼兩人只要一面對面,那久違了的自卑、怯懦、惶然就全部又回到了她的身上,還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彷彿真有他說的「做賊心虛」的感覺。她明明沒有虧欠過他。
「總算你還知道你對我太壞了。」程錚像有讀心術一樣,故意彎了彎腰,將臉貼近她,慢條斯理地說話,她能感覺到他帶著熱氣的呼吸。
蘇韻錦心中泛起一絲惱意,恨恨地推了他一把,惹來他不懷好意的笑。明明上次同學聚會時見面他還當她是洪水猛獸一般,想不到翻臉和翻書一樣快。
「你不是說以前都是可憐我?我用不著你可憐,你去施捨街上的乞丐吧,來找我幹什麼?」她明明只是陳述一個事實,可話一說出口怎麼聽都有一股賭氣的味道。
程錚又像看傻瓜一樣嗤笑道:「蘇韻錦,我說過是來找你的嗎?」
「那你滾吧。」她又羞又氣。
「我偏不滾。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礙著你了?」
「好,你不滾,我滾!」
蘇韻錦剛跨出一步就被他扯了回來。
「你注意點,拉拉扯扯像什麼樣子。」她急了,不遠處,約好在樓下見面的沈居安正朝他們走來。
程錚也朝她看的方向瞥了瞥,手依然不放,聲音卻別有用心地放低了,「別著急滾呀,我話還沒說完。我是說過可憐你來著,既然你現在用不著了,那咱倆換換,輪到你可憐我怎麼樣?」
「說什麼瘋話?」
在沈居安停下腳步時,蘇韻錦也得以擺脫,她敏感地從程錚身邊退開幾步,卻沒留意她先前所站的人行道比身後的路邊高出一截,倒退著一步踏空,頓時失去重心,兩股力道分別從身體的兩側同時穩住了她。
「你又不看路了。」沈居安笑著說,見她無恙便鬆開了手。
蘇韻錦甩掉另一隻不識趣的手,竭力想平復加速的心跳,讓自己看上去和平時別無二致。「你來了?」她對沈居安說。
沈居安笑容一如往常,眼睛裡看不出波瀾,「我猜到你會早一點,所以也早到了。你有朋友?」
程錚慢慢直起腰,肆無忌憚地打量眼前這個樣貌氣質俱是出眾的男生,戒備,卻並不意外。
「蘇韻錦,你不介紹一下?」他冷冷說道。
「我看沒這個必要吧。」蘇韻錦有些惱他這副目中無人、咄咄逼人的樣子,打算不理他,自己和沈居安走人了事。
程錚說:「你這樣可沒有禮貌,好像別人不存在一樣。」他嘴裡的「別人」指的可不是自己。
蘇韻錦聽出了話外音,她從來就沒見過比他臉皮更厚的人,氣得話都說不出來。沈居安的手輕柔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像是對她無聲的安慰。
對呀,她越生氣就越中他的下懷。蘇韻錦忍耐著,索性遂了他的心思,介紹道:「這位是沈居安……居安,這是程錚,我的高中同學,在北京唸書。」
誰都聽得出來,她那麼親暱地稱呼沈居安,又明確地撇清了和程錚的關係,親疏立現。
程錚竟然嚥下了這口氣,只是看著沈居安長長地發出一聲:「哦……」
這是什麼意思,蘇韻錦皺眉。沈居安的氣度卻比程錚要好上太多,他微笑點了點頭,問道:「特意來這邊旅遊?」
「算是吧。我打擾到你們了?」話是這麼說,可他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歉意。
「我們正準備出去。」蘇韻錦打算以此結束和他的「偶遇」。
「去哪兒?」程錚將不識趣進行到底。
「關你什麼……」
「我們打算到市郊的大悲寺走走。」沈居安平靜陳述道。
程錚挑眉,竟然顯得興致盎然,「大悲寺,我聽說過。」
「你有興趣的話也可以……」
「居安!」蘇韻錦不解地看向身畔的人,以他的心思,怎麼可能看不出程錚是故意在搗亂。
程錚一聽頓時精神振奮,哪兒管蘇韻錦的反感,竟然笑了起來,「既然是來『旅遊』的,去逛逛也不錯。」
這一次的出遊成了蘇韻錦感覺最怪異的經歷,與兩個出色的男孩子結伴出遊,她卻如芒在背。一方面不知道沈居安是怎麼想的,居然不動聲色地容忍了程錚的出現;另一方面,就連她自認為一目瞭然的程錚也出人意料地克制。結果又困惑又不自在的人只剩了她一個。她心中有事,恐怕說多錯多,所以一路上始終是悶悶的。沈居安應付得體,一路上始終保持了對程錚不卑不亢的友善。程錚也沒有繼續胡鬧,不過是時不時意味深長地看蘇韻錦一眼,既像挑釁,又似嘲弄。
大悲寺坐落在距離市區一小時左右車程的東郊,雖說是長假第一天,但寺內香火算不得十分鼎盛,一進入寺門,只見古剎林木森森,寶相莊嚴,讓人的心不由得也沉澱了下來。三人各懷心事邊走邊看,寺內香火最盛的當然還是觀音像前。沈居安入鄉隨俗地和其他香客一樣買了香燭,分別遞給蘇韻錦和程錚。
「不管時代怎麼更替,世人得不到滿足的慾望總是那麼多,自己無能為力,就只有寄希望於虛無的神佛。」他說。
程錚沒有接,搖頭道:「我不信這個。」
沈居安笑笑,「既然來了,就點一炷吧,聽說這裡的觀音菩薩很靈驗,說不定真能實現你的願望。誰都有求而不得的痛苦,如果相信能讓你比較快樂,為什麼不信?」
程錚沉默,蘇韻錦知他一向桀驁,但沒想到他竟也沒再堅持,略顯笨拙地點燃香燭,與另兩人一樣鄭重在佛前叩首,神像前擺放著功德簿,敬過香的人照例會在上面寫下自己所求之事。沈居安先寫了,蘇韻錦隨後。
沈居安見蘇韻錦被香爐旁的高溫蒸得額頭上泛起一層薄汗,主動提出到寺門口去買水,
蘇韻錦想跟他一塊兒去,他笑著說不用了。他離開後,觀音殿裡就剩下程錚和蘇韻錦兩個。
獨處時,蘇韻錦的那份尷尬又冒了出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和他客套總覺得很奇怪,但交談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於是便裝作專心地看著周圍的環境。
程錚此時還跪在蒲團上,剛合上那本功德簿,也不知道寫了什麼,又往功德箱裡投下香火錢。蘇韻錦見他眼睛都不眨地把幾張百元大鈔塞了進去,忍不住說道:「只要略表心意就好了。」
「既然是心意,就不許我多一些?」
蘇韻錦小聲詬病,「你這人真有意思,剛才說不信這些,現在又比誰都虔誠。」
程錚反唇相譏,「我和你不同,我做事要麼就不做,做就做到底。」
他說罷,雙手合十許久,才站了起來,拍了拍牛仔褲上的灰塵。
也許是在這只有兩個人的空間裡感到了來自他的壓迫感,時間過得很慢,蘇韻錦嘀咕道:「居安買水怎麼去了那麼久。」
程錚冷笑,「居安居安,叫得真親切。他就是你所謂的男朋友?」
「是又怎麼樣?」他那張狂的樣子要惹她生氣簡直太容易了,此時蘇韻錦也不怕在他面前大方承認,她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
「我看他也不見得多在乎你。」程錚話裡有話,「你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人?遲早你會發覺自己有多可笑。」
「是,我們都可笑,只有你最了不起。」蘇韻錦恨聲道,心想他憑什麼說這樣的話。
程錚的臉逆著光,看不清表情,「我比你更可笑。之前我騙自己說,你只是還沒學會去愛一個人,原來你只是不愛我。」
「你說這些幹什麼?」蘇韻錦心頭一顫,湧起一股無力感。
程錚往前一步,正好站在她身後,雙手忽然伸出去環抱著她的腰,不管不顧地說:「蘇韻錦,我想過再也不理你的,但是沒辦法。你至少告訴我,我哪裡不夠好?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為什麼親了我之後又把我甩開?」
這是蘇韻錦第一次看到向來強硬的程錚在她面前如此示弱,一直以來,她都認為他對自己的心思只是小孩子心性,得不到就越想要,也許鬧過一陣就忘了,誰知道隔了這麼久,他還是尋了來。她有些慌張地拍打著他抱在自己腰上的手。「你放開,放開!」
「你先說你為什麼不要我!」程錚抱得更緊,彎下腰將她整個地收在懷裡。
「不要這樣……像什麼樣子!居安馬上就回來了,讓他看見非誤會不可。」
程錚一聽,用力把她的身子扳轉過來,大聲道:「那就別讓他『誤會』,我就要他眼見為實。」他說著低頭胡亂地親了下去。
蘇韻錦竭力閃躲,顫聲道:「別這樣,程錚,你……菩薩都看著呢。」
「那菩薩知不知道我心裡有多難過?它看得見嗎!」他的力道一向又狠又重,情急之下更是如此,蘇韻錦只覺得他的手收得更緊,自己連呼吸都困難,劈頭蓋臉都是他的氣息,說不出話,好像七魂六魄都被他吸了去,昏天暗地之下自己也用了勁,逮到什麼咬什麼,程錚「唔」了一聲把手鬆開,她舌尖嘗到血的腥甜,一時間竟不知道傷的是自己還是他,使勁用袖子在臉上抹了一把。
程錚用指節按壓著唇上的痛處,喘著氣說道:「你躲吧,神仙都看得到我們有一腿。那天你說什麼『這是我還你的』,我告訴你,你開了個頭,就還不完!」
這才是她熟悉的程錚,她最討厭就是他這樣的盛氣凌人,沒有什麼道理可言,以為自己得到什麼都是理所當然的。她還以為他和以前多少有些不一樣了,其實一點都沒變。
「你還是那麼讓人討厭,簡直不可理喻。」蘇韻錦越過他,走出觀音殿,正好看到沈居安拿著幾瓶礦泉水朝這邊走來,看到他的出現,她如同溺水的人看到了岸。
「你怎麼回事,眼睛那麼紅?」其實沈居安說得太含蓄,她發紅異樣的何止是一雙眼睛。當然,程錚嘴角的傷痕也無處遁形。
沈居安沉默地把水遞給他們,蘇韻錦搖頭拒絕了,程錚不客氣地接過,好像渴了許久,擰開就喝,瓶口碰到傷處火辣辣地疼。
「等等。」蘇韻錦見狀,從另一側下車,主動搶在沈居安之前換到了前排的位置,「我坐這裡不容易暈車。」
來時還偶爾向程錚講解一下當地的風土人情和路標性建築的沈居安也變得緘默,大家各自看著窗外。路程過半,蘇韻錦對程錚說:「我和居安要回學校,你在哪裡下車?」
程錚靠在座椅上興致索然地回答道:「放心,我不會一直跟著你們。要下的時候自然會下。」
蘇韻錦也不願再說那些虛偽的話,他早點離開對誰都好。但是轉念想想,不管用意如何,他畢竟是為了她才專程千里迢迢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看他肩負行囊的樣子,多半是一抵達就直接去了學校。
「你今晚找到住的地方了吧?」她忍不住又多問了一句。
「這個我自己會解決。」
也對,他不缺錢,住哪兒不行。蘇韻錦暗笑自己多管閒事。
這時出租車經過繁華街區,紅燈也多了起來,當車子再次停在一個十字路口,程錚忽然指了指前方的一座大廈冒出一句,「我親戚有套閒置的房子在上面,今晚我就住那。」
他還有親戚在這裡?蘇韻錦應付道:「那就好。」雖然對程錚家的情況瞭解不深,但家境寬裕這一點是肯定的,看來連他親戚也不例外,在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段居然有「閒置」的房產。如果她畢業後留在這個城市打拼,不知道多少年後才會有屬於自己的小小蝸居。為此蘇韻錦又看了那座大廈一眼,莫名覺得眼熟,原來上方有幾個醒目的大字——「衡凱地產」。
衡凱地產隸屬衡凱實業,那不就是沈居安畢業後將要為之效力的公司?這世界真小,
蘇韻錦心想,不知道居安看了作何想法。但沈居安上車後就沒怎麼說過話,難道他看出了什麼,因此心裡不快?再寬厚的男孩子在發覺自己女朋友和別人曖昧的舉止後都會憤怒的吧。縱然這些都不是蘇韻錦的本意,但是從程錚出現開始,事情就不可控制地變得越來越糟,等到回了學校,不管能不能解釋清楚,她也要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沈居安。
「對了,既然你住在這兒,用不用在前面下車?」蘇韻錦說。
「不急,打擾了你們大半天,要不我請你們吃頓飯吧。」
「不……不用了。」蘇韻錦想都沒想地回絕,他忽然那麼客氣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程錚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明天……我就回去了,只是一頓飯而已,沒別的意思。」
觀音殿前那番激烈的挽留沒有起到任何效果,程錚的話聽起來竟顯得有幾分心灰意冷。沈居安開口了,他淡淡說道:「韻錦,別這樣,你同學難得來一次。今晚按說應該我倆做東的,我看就在學校後門找個地方坐坐吧。」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蘇韻錦再反駁反倒顯得心中有鬼,也不好再開口。
他們在學校附近找了個小餐館。一頓飯吃下來,程錚從頭到尾都顯得異常沉默。他點了幾瓶啤酒,與沈居安悶悶地喝了幾杯也沒能讓情緒改善。看他如鬥敗的公雞,蘇韻錦實有幾分不忍,但她既然不打算給他任何回應,就不該再給他任何期待,這樣才是對兩人都好的方式。他再執迷不悟,也總有想通的一天,到時蘇韻錦對於他來說,不過是個陳舊的笑話而已。
眼看吃得差不多了,程錚主動給自己倒滿酒,難得客氣地對蘇韻錦和沈居安說:「看來我今天不夠識趣,來得不是時候,如果我打擾了你們,就用這杯酒賠罪了。明天一早我就回去,別的不多說,希望你們陪我乾了這杯。」
沈居安舉杯,面色平靜如水,「哪兒的話,你是韻錦的同學,我們盡地主之誼是應該的。」他看了看蘇韻錦,只見她對著自己面前沒有動過的一杯啤酒面露難色。
「我酒量不好,能不能隨意了?」她苦笑道。
程錚定定地看她,「這是我頭一回敬你酒,就連這個要求你都要拒絕?」
這時沈居安已經喝乾了自己杯裡的酒,從蘇韻錦手中接過她的那一杯。
「不介意的話,這杯我代韻錦喝了。」
程錚嘴角微微揚起,語氣卻生硬,「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恐怕你代替不了。」
一直維持著的表面的和平,此時被程錚的不依不饒打破了。蘇韻錦一聲不吭地奪回沈居安手中的酒杯,仰頭就喝。她平時幾乎滴酒不沾,滿滿一杯啤酒喝到一半已有作嘔之勢,沈居安替她捏把汗,勸道:「喝不了就算了,沒必要勉強自己。」
蘇韻錦哪裡聽得進去,硬是強忍著將酒灌進喉嚨,最後嗆了一下,咳得滿臉通紅,眼裡也嗆出淚花。她將空了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邊咳邊對程錚說:「這下你滿意了吧?」
程錚冷眼看著這一幕,末了,笑著對沈居安說道:「你看,她就是這麼強,一點都激不得。」
沈居安拍著蘇韻錦的背,等她緩過來了,才不動聲色地說道:「我倒是挺喜歡她這樣的性子。」
「恐怕是她還沒跟你鬧過彆扭吧?你別被她的樣子騙了,她這個人脾氣大,軟硬不吃,有時真讓人恨得牙根癢癢的。」
「是嗎?我倒覺得韻錦的性格外柔內剛,只要你給予她足夠的尊重,其實是個非常好相處而且善解人意的女孩。」
蘇韻錦見這兩人你來我往,當她不存在一樣地對她評頭論足,心裡很是不自在,但又插不進話。
「善解人意?你確定說的是她?你認識她才多久。」
「其實人和人相互瞭解靠的不僅僅是時間,有的人就算認識再久,看到的也只是對方的表面。」
程錚挑眉,「既然你這麼瞭解她,不如替她回答一個困擾了我很久的問題。」說到這裡,蘇韻錦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已經猜到幾分,程錚不理會她投過來的警告眼神,繼續說道:「我一直沒想通,很久以前我親過了她,她也當著大街上許多人的面回吻了我,之後卻把我當成陌生人一樣,這到底是為什麼?」
「程錚,你……混蛋!」蘇韻錦氣得一口氣沒緩過來,又開始咳個不停。
「我哪一個字說錯了?」
面對程錚的挑釁,沈居安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發作,也沒有繼續問下去,只是抓住蘇韻錦擱在餐桌上的手,說:「如果蘇韻錦不願意回答你這個問題,我想裡面一定有誤會。一個吻可以有很多種含義,不過她吻我的時候,我從來不用問為什麼。」
程錚的笑意僵在嘴邊,溫暖濕潤的夜晚,他感到慢慢滲進骨子裡的冰涼。他想他可能真的輸了,就算一直不肯承認,話說到這個份上,對手雲淡風輕地四兩撥千斤,他便潰不成軍。
程錚從頭到尾都沒把沈居安看在眼裡,他的恐懼在於無法確定蘇韻錦是否真的吻過沈居安,他們是男女朋友,有什麼不可以的,自己自恃的「資本」在別人小兩口那裡說不定是家常便飯。想到這裡他就覺得喘不過氣來,像是一條被潮水拍打在岸上的魚。也許在愛情當中,比較在乎的那個人永遠是輸家。
良久,他才開口,聲音沙啞得自己都感到陌生,「蘇韻錦,你還真有一套。」
蘇韻錦盯著他,卻眼神迷離,臉上的異樣的緋紅,不是因為羞怯或憤怒,而是那杯啤酒的酒精足以讓不勝酒力的她感到周圍一切都是虛幻的。
程錚收起了有些難看的臉色,手指一下一下地輕叩桌面,帶著點漫不經心的腔調說:「你男朋友果然不簡單,難怪衡凱也破格錄取了他。」
「衡凱?你怎麼知道?」蘇韻錦晃了晃腦袋,即使在意識有些模糊的時候,她也記得自己從未向程錚提起過此事。
「這話說來就長了。你的好男朋友對你說過他面試的時候曾經被刷了下來,最後又離奇地被錄取了嗎?這裡頭可大有文章。」
他的手還在桌沿上打著節拍,那有規律的聲響讓原本就昏沉沉的蘇韻錦更為難受。明明每一句話都清晰入耳,但她好像都聽不明白,只知道那只握著她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她強
撐著殘留的意識問道:「什麼意思,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你還不知道吧,G市是我半個家鄉,我媽就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她姓章,章衡凱的章。」
「衡凱?章……」蘇韻錦無力地伏在桌子上,這句話近似夢囈。
程錚湊近了對她說:「衡凱實業是我外公一手創辦的,他老人家去世後把一切都留給了一對兒女,現在衡凱的負責人章晉萌是我親舅舅,我媽為了遷就我爸的事業才長居外省,我就在那邊出生,所以,才遇上了你。」
這時蘇韻錦已雙眼緊閉,什麼都聽不進去了,程錚這話不僅是說給她聽的,更是說給她身畔清醒的人聽。
「章粵讓我代問你好。」他看到沈居安眼裡一閃而過的愕然,知道自己這番話並非半點作用也沒有,心裡卻感覺不到勝利的歡悅。他討厭沈居安,卻始終期盼著自己能夠光明正大地贏回蘇韻錦,所以明明知道沈居安的底細,卻始終沒有揭破。他希望蘇韻錦是因為喜歡他才回到他的身邊,而不是用這種手段來擊退他的敵人。這是輸到退無可退之下絕望的反戈一擊,就算沈居安因此知難而退,他也為自己的卑劣感到不齒,蘇韻錦一定也會鄙視他吧。但程錚顧不上這些,鄙視就鄙視吧,反正他不能看著他們情深意濃,自己一個人舔舐傷口。
程錚直起身,再次用苛刻的目光去審視面前這個樣貌氣度都不輸給自己的男孩子,譏誚道:「我一直不明白你有什麼好,連章粵都被你灌了迷魂湯。」
沈居安並沒有流露出太多的驚訝,顯得有些漠然,「我早該想到你就是她說的那個表弟。果然是血親,你讓我再一次見識到你們章家人血統裡特有的『自信』。什麼都由你們說了算,連感情都要予取予奪。」他讓半醉半醒的蘇韻錦靠在自己肩頭,「很遺憾,人的感情不是貨品。這句話你也可以替我轉達給章小姐。蘇韻錦喝多了,我要把她送回宿舍,等她清醒後,她會作出自己的選擇。」
程錚看著安心靠在沈居安身上的蘇韻錦,他知道她的選擇不會是他。正如沈居安所言,那天晚上,她的笑,她的吻,都是他的一場誤會。
眼看沈居安叫了服務生買單,半抱著蘇韻錦就要離去。程錚絕望之下,站起來對著他的背影說道:「那你的選擇呢?章粵對你是認真的,她哪點兒配不上你?你是聰明人,選擇了她意味著什麼你很清楚,我不信你沒有心動過,否則不會明知是她把你弄進了公司卻沒有拒絕……」
沈居安停了下來,背影僵硬。
程錚彷彿看到了一線生機,「你和章粵的事我不摻和。但蘇韻錦只是個固執的傻瓜,她什麼都給不了你……」
這時,依偎在沈居安懷裡的蘇韻錦輕輕動了動,彷彿無意識地從嘴裡逸出兩個字。她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身旁的兩個人同時一震。
「程錚……」
第二天早上,蘇韻錦頭痛乏力地從宿舍的床上醒來,她擁被半坐在床上,昨晚的記憶斷斷續續地回到腦海裡。她記得她喝多了,然後腦袋就一直不太清醒,好像是居安把她扶了起來。
她揉著額頭去洗漱,一個舍友賊笑道:「韻錦,昨晚喝了多少,醉成那樣。」
「一杯啤酒。」
舍友翻了個白眼,「一杯啤酒就把你喝成這樣了?嘿嘿,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有那樣的帥哥送我,一滴酒不喝我也醉了。」
蘇韻錦笑笑,低頭去擠牙膏,那個舍友興奮地從床上爬了起來,走到身邊用手肘頂頂她,「老實交代,那個帥哥是去哪新勾搭上的?」
蘇韻錦的牙膏一下擠歪了,沈居安明明是她們全宿舍的人都認識的,一種不妙的預感湧上心間。
「昨晚上送我回來的不是沈……」
「再裝就不像了哦。」舍友嗔怪道,「他不是我們學校的吧,否則我沒理由見過他卻沒印象……唉,好像就是昨天小路在樓下看到的那個,當時她說看到你和另一個男生站在一起說悄悄話,我還不信……」
舍友後來還說了什麼,蘇韻錦完全沒有印象了,她匆匆換下身上的衣服——昨晚回到宿舍後她一定是倒頭就睡,連衣服都沒有換。脫掉上衣時,她忽然發現口袋裡有東西,掏出來一看,是張作廢的登機牌,背面有一行潦草的小字「衡凱國際C座23-2」,是她十分熟悉的字跡。她把它揉成一團,正要扔進垃圾桶,想了想又改變了主意,隨意將它塞進背包裡。收拾乾淨後,她就往沈居安的宿舍走去,心中的疑惑揮之不去。她明明記得最後自己是倒在了沈居安的肩上,他沒有任何理由把自己交給程錚呀,難道昨晚在她不清醒的時候還發生了別的事?
沈居安不在宿舍,蘇韻錦想也沒想又去了圖書館,她從來沒有這麼急切想要看到他,她要知道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果然,蘇韻錦在圖書館的老地方找到了沈居安,她走過去的時候,他正埋首看書,見了她也不意外,只是像往常一樣笑著說:「酒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蘇韻錦坐到他身邊,直截了當地問:「為什麼昨晚送我回去的人是程錚?」
「這樣不好嗎?」沈居安看著她。
「什麼意思?」蘇韻錦睜大眼睛。
沈居安沒有說話,想了想,緩緩向她靠近,在她沒反應過來之前,蜻蜓點水般吻了吻她,然後把身體撤離,「韻錦,我發現我們在一起以來,我從來沒有吻過你。」
蘇韻錦有些明白了,「你是為了他說的那些話,那次……還有昨天,我……」
「用不著解釋。」沈居安溫和地打斷她的話,「我知道你是個好女孩。韻錦,但我已經想清楚了,我們之間也許並不合適。」
「為什麼?」蘇韻錦咬著顫抖的下唇,忽然想起了自己醉倒前依稀聽到的片段。「他說什麼『衡凱』,是因為你工作遇到不順心的事了嗎?」
沈居安合上了書,「韻錦,你知不知道程錚就是章衡凱的外孫,『衡凱』是他媽媽娘家的產業?」
蘇韻錦只知道程錚的父親在省裡的建築設計院擔任要職,橫豎家境都不會太差,但卻從未想過他媽媽那邊有那樣顯赫的背景。她搖頭,「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對不起,韻錦。」
「為什麼要道歉?」
「為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我對你說過,無慾則剛,可事實上我根本做不到。」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應該聽到程錚昨晚說的話,我應聘衡凱,確實在第二輪面試的時候就被刷了下來,和一切的硬件無關,只因為高層有人不喜歡我。後來,是因為章粵堅持推薦,我才被破格錄取。」
「章粵?」
「衡凱章晉萌的獨生女兒,也就是程錚的表姐。」
「你們……」蘇韻錦很難不把這個名字和校園裡驚鴻一現的那個明艷女子聯繫起來,就是那天,沈居安牽起了她的手。
沈居安說到這裡話語也略顯艱澀,「章粵,她對我有好感。」
「那你為什麼還對我……」
「所以我才說對不起。」沈居安苦笑,「韻錦,你記得我問過你,尊嚴、愛情和夢想哪個重要?你說是尊嚴,我也希望是。所以我以為我可以抗拒章粵。」他說「以為」,那就是說他到底還是無法抗拒。
「我不相信是為了這個。」蘇韻錦紅了眼眶,「昨天我們還好好的,既然你當著章粵的面選擇了我,那就證明你並不願意和她在一起。」
沈居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這是另一回事。韻錦,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你和程錚之間的關係?」
「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是,他是說過……但我要是想和他在一起就不會等到現在。」她恨自己是個口拙的人,關鍵時候不知該如何讓對方明白自己的心。
沈居安難得地尖銳,「你不想和程錚在一起,是因為不愛還是不敢?」
「我不愛他。」蘇韻錦堅持。
沈居安搖了搖頭,「那你愛我嗎?你愛的是一個你幻想的完美目標,還是一個真實的沈居安?」
「這有什麼分別,反正我愛的是你。」蘇韻錦哀哀地說,已有淚意在眼眶。
「當然有分別。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感覺很好,我也一樣,那是因為某種程度上我們是相似的。可這不是愛,我有我的驕傲。」沈居安試圖去撫摸蘇韻錦的肩,她神經質地一縮,
「我瞭解你,有些事你瞞得了程錚,瞞得了你自己,可是卻瞞不了我。我一直沒有說破,是因為我以為有一天我們都可以放得下,可是現在我發現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蘇韻錦的牙在唇上咬出了一排深深的印子,硬是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固執地問道:「一定是程錚,他沒有出現之前,什麼都是好好的。他到底對你說了什麼?告訴我?」
沈居安沉默,彷彿言盡於此。
「好,你不說,我自己去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