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玄隴山神4

罔奇滿臉苦笑:「你前次登門已是一甲子以前的事。你那嫂子本是山下農家之女,十年前便撒手去了。唉,她死前說一生無憾,我卻又落得孑然一身。我還記得,她嫁給我時不過二八年華,最喜歡跟著我到山中打獵,偏又心腸柔善,常將獵到的活物放生,我便總是故意留著那些獵物的性命……」

罔奇酒後益發思念故人,喋喋不休地訴說自己與愛妻的恩愛舊事。

絨絨最愛這些兒女情長,不由聽得如癡如醉。罔奇說到生離死別的傷心處,她的眼睛也跟著泛紅,附在時雨耳邊唏噓道:「想不到你這好友倒是個癡情種!」

「農家之女?」時雨訝異道:「你上次明明說嫂夫人是名門閨秀,躲避兵禍到你山中,這才與你結了一段良緣。」

「啊!哦……你記錯了,那是你前前任嫂夫人的事了。」罔奇訕訕地擺擺手,大有往事不可追尋之意。「久別重逢,你我尚如當年,可是你嫂夫人都作古了好幾個。這下你該體會到我的苦處了!」

山神名為「神」,實乃山之精魄所化,勉強算是地仙,自然也有千秋萬載的壽命。時雨好幾次與罔奇把酒言歡之時,都與他的嬌妻打過照面,雖只是匆匆一瞥,也能感受到罔奇與夫人鶼鰈情深。他只知有「嫂夫人」,卻未曾留意「嫂夫人」已悄然暗換了幾回。

「說起你前前任嫂夫人,真是溫和明理、知情知趣。這琴案也是她當年留下的,我與她一個撫琴,一個舞刀,只羨鴛鴦不羨仙……」

絨絨也沒想到,這罔奇的恩愛舊事竟如話本一般,唱完一折還有一折。

時雨無情打斷了罔奇的追憶,「你下回還是找個命長一些的伴吧。」

「那些山中精怪美則美矣,我卻不喜。」罔奇拍了拍腿,「我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趕在天地靈氣尚在之時修煉出返生之術,只能眼看著心愛之人一個個在身邊死去。日後我也不打算再娶了,老鰥夫就守著幾位夫人的骨骸聊度殘生罷。」

時雨對老友報以同情,但終歸不耐聽那些世俗瑣事。他怕罔奇興起,又要把每一任夫人的軼事重述一遍,忙主動陪了他一杯。

時雨抿了一口酒,餘光不經意看見靈鷙把玩著鎏金耳杯——這類亮晃晃、金燦燦之物想必很合他心意。他先前那杯酒早喝盡了,又默默自斟一杯,面上似有寥落之意。

「主……這酒烈得很,當心醉了。」

罔奇見時雨有意勸阻於靈鷙,笑道:「我這酒入口稍烈,卻無『思無邪』的後勁,有什麼喝不得的?」

僕從已將菜餚擺放停當。罔奇知道時雨不喜腥葷,獨愛魚膾,因此除了呈上各類山珍,還特意為他備了鮮活的山澗鱸魚。

「黃河之鯉,南陽之蟹,皆不如我山中之魚。」

難得故友重聚,罔奇酒至半酣起了頑心,有意在時雨新領來的友人面前炫技,親自將活魚去除頭尾,剔骨片肉。他手法嫻熟,做起這一套來宛如行雲流水,用於切魚的利器明明是一把三尺大刀,落手處那魚膾偏偏切得薄如蟬翼,輕吹可起,雪白的細縷攤於碧綠荷葉之上,煞是好看。

他命僕從將荷葉送至客人几案之上,得意道:「如何?」

「玄晶刀不錯。」靈鷙讚道。

罔奇鬍子一抖,「這光有好刀可不行,小兄弟要不要一試?」

靈鷙三杯酒入腹,霜雪一樣的面頰有了紅暈,週身肅殺冷硬之感淡去不少,他微微搖頭。

罔奇用微醺的醉眼打量於他,心想,這時雨長得好,身邊的人也如大姑娘似的。

「是我太糊塗。小兄弟這般文雅,一雙手只應用來撫琴調笙,何須舞刀弄劍。」罔奇戲謔道。

靈鷙說:「我的劍不用來切魚。」

罔奇咂摸著他話裡的意思,也激起了興致,起身道:「來來來,你既會用劍,我倆比劃比劃。」

酒後的靈鷙很是通情達理,和聲道:「你打不過我。承蒙款待,我不想傷了你。」

時雨看罔奇無言相對,暗笑不已。

期間有一行助興的風情女子湧了進來,無論嬌聲侑酒還是媚舞相和,均有一番山野天然之趣。時雨自是不看在眼裡,靈鷙一眼看穿這些少女都是些剛化形不久的花妖木魅,也不甚感興趣。只有絨絨還盯著看了片刻,判定這些女子都不如自己天生麗質,又自顧吃她的去了。

靈鷙看著荷葉上的魚膾,不知如何下手。時雨替他將魚膾與佐料調勻,低語道:「這銀白魚膾搭配金色佐料,故稱之為『金齏玉膾』,再佐以梅州紫穗香薷最佳。罔奇這裡佐料並不齊備,不過勝在新鮮,尤其有一味白梅,普天下正是玄隴山中所產風味殊勝,你且嘗嘗。」

他怕靈鷙還在惱他,姿態間更見小心恭順。

罔奇卻在撓心撓肺之中。這些花妖木魅都是他山中所造化,他自己不受用,近期過往的客人卻都喜愛得很。不料這幾個人看不上他的酒,也看不上他的刀法,竟連他的美人也不放在眼裡。

罔奇不欲被這些自長安富貴地而來的傢伙看輕了去,正想著該如何讓他們開開眼界,壓他們一頭,恰恰瞧見時雨傾身為靈鷙調製魚膾佐料。

時雨素來清傲,罔奇何曾見過他如此低眉順眼侍於人前。自他們一進這山門,罔奇就在揣測他們關係,此刻大感驚訝之餘,忽而福靈心至。心道:時雨啊時雨,原來你好這一口!

《撫生·孤暮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