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無兒?」
時雨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被夜遊神的雷罰當頭劈中也不過如此。
那人對靈鷙的異狀毫無回應,明知奪鞭無望,竟鬆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心灰意懶道:「既落在你們手裡,要殺便殺吧。我身上財物你們盡可拿去,不要讓我死得太痛苦。」
靈鷙回過神來,將軟鞭一圈圈纏在手中,也盤腿坐了下來。
這下不僅是耳朵,時雨懷疑自己的一雙眼睛也出了毛病。他竟然在靈鷙臉上看到了淺淺笑意。
「還是那麼怕疼?」靈鷙面對那人,從容道:「你果然認不出我來了。」
「一個裝神弄鬼,一個故弄玄虛。你們究竟想幹什麼?」那人冷眼打量兩個「山賊」,將懷中荷包掏出,拋在腳下,「喏,都在這裡了。」
「這凡人太過古怪,為免節外生枝,還是……」時雨手拈一枚碎石子,欲要將其置於死地。
「你退下!」靈鷙瞭解時雨心性,頭也不回地呵斥了一聲。時雨心不甘情不願地撤手,負氣背對他們,卻不肯離去。
靈鷙也不管他,只顧著打量那人。
「我以為要再過好些年才能找到你。你如今幾歲了?」
那人一臉莫名其妙。他傷在眉骨,想是被雪鴞利喙所致,血污之下的那張面孔倒也年輕俊朗。
「我不是什麼『阿無兒』。」
「阿無兒是你前世的小名罷了。」
那人一愣,繼而垮下肩膀,用誰都聽得見的聲音「自言自語」道:「我以為來了個正常一些的,誰知瘋得更厲害。」
「你說什麼!」時雨寒聲斥道。
靈鷙很是平靜地對那人說:「你我曾是舊友。距上一世我們訣別已有二十五年。算起來,你死後沒多久就已轉世。」
那人對這樣的瘋言瘋語已徹底失了興趣,既然「山賊」只顧著發癔症,暫時顧不上殺他,他扯了一方衣袖,有一下沒一下地擦拭面上血污。
「我族中大執事說過,你的魂魄異於尋常凡人。我還以為他是安慰於我,看來他說得沒錯。再世為人,你的三魂七魄竟未曾散去。你還是你。」靈鷙話中透著一絲欣慰。
時雨聽不下去了,憤憤然回頭,「主人定是認錯人了!我這就殺了他,看他魂魄究竟散不散!」
靈鷙掃了時雨一眼,時雨氣結,不待他開口,當著那人的面化作雪鴞,振翅而飛,停在了不遠處的高樹上。
那人竟連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兩位『山大王』……不如打個商量,無論你們說什麼我都照聽不誤。兩位說得盡興了,能否饒我一條小命?」
「我不會傷你。就算你已轉世,我仍視你為友。」靈鷙似乎對這樣的狀況早有預料,既不惱怒,也不洩氣,看著手中的軟鞭對那人感慨道:「『連『長生』都還跟著你。」
「你怎知它名為『長生』?」那人眼中總算露出了幾分詫異。
「我不但知道它的名字,還知它握把之上有兩行刻痕,一行兩道,一行二十一道。我說得可對?」
那人懶懶道:「這有何奇怪。它如今在你手中,你一看便知。」
靈鷙微微一笑,拔出傘中劍,用劍尖在軟鞭握把上輕輕一劃,蒼白色握把上又多添了一道刻痕,與之前的相比有新舊之別,深淺粗細卻無二致。
「你應該知道,尋常兵器不可能在上面留下痕跡。」
「你究竟是什麼人?」
那人接過靈鷙拋過來的軟鞭,一臉的散漫換做狐疑。
「我是靈鷙。以前你總愛打趣我是鳥兒變的。你前世生活的村落就在小蒼山下,與我族人毗鄰而居。因你秉性特殊,兒時我外出玩耍,你是唯一能穿過山下結界看到我的人。我們一起長大,『長生』也是我送給你的。」
「簡直一派胡言,這軟鞭乃是家父在我三歲時自胡商手中所得。因我幼年多病,家人盼我習武健體,我隨口將他取名『長生』。」
「無論你信或不信,『長生』是我親手用空心樹枝鞣制而成。空心樹枝條柔韌堪比龍筋,只有白烏小蒼山上才有。就連這握把也是我求大執事為我做的。它並非凡物,自然會尋回舊主。」靈鷙以劍尖輕點「長生」上的刻痕,「那時我手中之劍也剛剛為我所有。你我一處習武玩耍,每比試一場,就會在上面刻一道印記。你勝過我兩次,後來就再也不是我的對手。」
那人用指尖摩挲「長生」握把,「這麼說來,你也不過只贏了我二十一次。」
靈鷙黯然道:「那是因為後來我被罰在鸞台靜修思過。出關後再見,你已是垂暮之年。」
「你我前世是男是女?」靈鷙將「瘋話」說得有條有理,那人打量於他,挑眉問道。
「我並無前世,一貫如此。你前世也是男子……若按照大執事所說,既然你三魂七魄不散,恐怕每一世輪迴都不會改變。」
那人哂笑,觸痛了眉骨上的傷,「嘶……你好歹將故事編得動人一些。兩個大男人的前世今生,又有什麼趣味?我已守諾聽你傾訴完畢,你若不殺我,我便要下山去了。」
雪鴞在樹上尖嘯一聲,盤旋著欲俯衝下去,卻在靈鷙抬手後,又無奈地落在他手臂之上。
靈鷙也不攔,起身對著那人的背影問了句:「阿無兒,你為何會深夜到玄隴山來?」
「採藥。」那人漫不經心回道:「還有,別叫我阿無兒。」
「那你這一世叫什麼名字?」
「……謝臻。」
「就這樣放他走了?」時雨恨恨看向謝臻的背影,「一個凡人竟能不受法術控制,其中必有妖異!」
靈鷙說:「不止是你,我從前跟他比試,也須一招一式地來。」
「主人不覺得古怪?」
「那時我年紀尚幼,只覺得頗為有趣。白烏氏在小蒼山下的結界一萬八千年來也獨獨進來過他這一個凡人。他根本沒有意識到結界的存在,糊里糊塗地穿過了涼風坳。」
「涼風坳?」
「涼風坳乃小蒼山入口,其上遍佈雷雲,最是令燎奴和闖入者懼怕。在阿無兒眼中卻只是無人驚擾的放牛去處。」
「他說是來放牛的,主人便相信了嗎?」時雨對這個謝臻全無好感。
靈鷙笑笑,「他那時不過五歲。我初見他時,他正心急火燎地找牛,一見到我就問,為什麼他的牛死活不肯靠近山拗口,明明對面青草繁茂。」他說完,發現時雨正盯著他的臉看,訝異道:「有何不妥?」
時雨搖頭,不自在地將臉轉向一側。原來靈鷙笑起來的時候,左邊嘴角有個淺淺的窩兒,眉目因此柔和了許多,再兼之他重傷初癒,猶有三分病態,長髮也未束起,週身裹在寬大的紫金鶴氅之下,竟給人弱不勝衣的錯覺。
換了絨絨在場,定會直抒胸臆,大發溢美之詞。然而時雨說不出口,他心中狂跳,隨之而生的並非歡暢喜悅,而是那種在過去的千年裡早已熟悉之至的痛苦。一如他從前徘徊於血潭之畔,長久凝視著封印中的玄珠,放不下,毀不去,近在咫尺,終不可得。
「主人初見謝臻時幾歲?」
「大約百歲左右吧。我那時看起來與你之前差不多大。說來好笑,他起初叫我姐姐,後來又改口叫我大哥哥。」
時雨想的卻是天道弄人,如果是自己與那時的靈鷙相遇又當如何。
「可惜時雨無緣得見那時的主人!」他惋歎道。
靈鷙習慣了時雨話中有話,只當他繞著彎戲謔自己年幼,冷哼一聲:「即使見到,那時你也打不過我。」
時雨無力地牽動唇角,為何輪到他頭上時便只剩下打殺之事。
「縱是年幼,你們相識之後難道從未發覺彼此的不同之處?」
靈鷙思忖道:「我與他總在涼風坳附近玩耍,他漸漸長大,我還是未改從前形貌,他自然是有所察覺的。他問過我一兩次,後來也不提了。我與他有過約定,我們結識一事在各自親友面前也要守口如瓶。不過我偷跑下山還是被大執事發現了。多虧大執事心慈,在他護持之下,我方能有十餘年自在時光。」
「主人與你恩師之間想必感情深厚。」時雨有些羨慕。
「這是當然!」靈鷙頓了頓方說:「他是世上最最好、最最聰慧之人……可惜連他也未能參透為何有凡人能無懼鬼神之術;白烏人想要如此,也須借助通明傘這樣的神器。可大執事還說了,萬事皆有緣法。阿無兒秉性純良,我與他為友,或許就是我們的緣法。」
「阿無兒已死。謝臻冥頑不靈,他看起來並不把主人的話當真,主人又何必一味念舊。」時雨掩飾不快提醒於靈鷙。
他心中暗嘲,謝臻竟未發現他軟鞭的握把與靈鷙的劍柄如此相似,均是以窮奇之骨上纏角龍皮製成,乍看並不精美,卻遠比金石輕巧稱手,又異常堅固,一看便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凡人啊,皆是愚鈍短視之輩。
靈鷙淡淡道:「不,他已是信了。我還會再見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