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途中,靈鷙偶遇倒掛在半空打瞌睡的絨絨,絨絨這才被救下。她一落地就忙著找時雨算賬。時雨愛惜羽毛,不願與之糾纏,故意提起方才偶遇謝臻一事。絨絨果然將兩人的過節拋到七霄雲外,纏著時雨追問不休。
在人間這些時日,絨絨看過不少戲文,什麼前世今生、再續前緣,裡面明明有很多道理說不通,她仍然百看不厭。當然,她最在意的還是靈鷙的那位小友究竟長得俊不俊。
靈鷙對於他們過分執著於皮相一事已見慣不怪。在時雨心中,謝臻簡直一無是處,然而當著絨絨的面他卻說:「我看他長得一般,不過興許很合你心意。」
絨絨聞之雀躍,既懊惱自己錯過,又盼著早日有緣再見。
時雨知道靈鷙必能聽見自己與絨絨的耳語。果然靈鷙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卻什麼都沒說。
修整幾日之後,靈鷙的傷勢已有好轉。他沒有再讓時雨以自身修為相助,也不打算再在玄隴山停留。謝臻一直未曾現身,時雨存了私心,自是求之不得。
臨行前夜,罔奇設宴為他們踐行,席間刻意請出了前六任妻室的白骨相陪。那些白骨雖然都被絨絨打扮得花枝招展,然而實在談不上賞心悅目。靈鷙有些納悶,身為客人也不便多言。
近來罔奇對靈鷙很是慇勤,入席便連連勸杯,被時雨冷眼瞪了回去。罔奇也不惱,一再地誇靈鷙身手了得,還順帶著在靈鷙面前說了不少時雨的好處,言語間似將時雨托付給了靈鷙一般。直聽得時雨坐立不安,握拳於唇畔,清咳了好幾次。然而罔奇仗著幾分酒意,越說越是起勁。
「我看你被雷劈糊塗了,休要在我主人面前胡言亂語!」時雨慍道,說話間又不禁惴惴地留意靈鷙的反應。
「我乃是山中莽夫,不識得這叫『主人』是何種趣味……」罔奇說到一半,發現時雨眼中風雨欲來,這才意識到自己馬屁拍得不是地方,忙住了嘴。心道,小時雨還是面皮太薄。自己都做了幾世新郎,活該他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靈鷙倒像沒事人兒一般,面上是一貫的漠然與抽離,也不知他到底聽進去了幾分。
罔奇沒趣,說了幾個不痛不癢的笑話,又借親手為靈鷙炙鹿脯為由,坐到靈鷙身側大吐苦衷:「你我一見如故,明日別後不知何時再見。你身邊尚有解悶之人,遠勝過我這形單影隻的老鰥夫。可歎我身為山神,卻無返生之術,長生又有何用。幾位夫人都曾與我恩愛一生,如今只餘白骨,我快要連她們的樣貌都記不清了。」
幾日來,罔奇的車轱轆話已在靈鷙面前說了好幾回。聞絃歌而知雅意,靈鷙看罔奇仍未褪去焦黑之色的面龐上滿是寥落,縱是他不愛管閒事,也有些不忍。他知罔奇必有所求,想了想放下手中玉箸問道:「你可是為了與夫人相聚才一心求死?這倒不難。然而你幾任夫人皆是凡人,恐怕已入輪迴多次。即使我下手送你一程,你也難與她們再聚。」
罔奇嚇得臉更黑了,擺手搖頭,整個人如撥浪鼓一般,「誤會,誤會!實不相瞞,我如今只求重見愛妻,無論是幻是真都不計較了。但求時雨助我了此心願。」
靈鷙不解,這罔奇有求於時雨,卻來跟自己囉嗦些什麼?時雨正忍俊不禁,見靈鷙看過來,輕笑道:「主人要我相助於他?」
「你是怕耗損修為?」
靈鷙對時雨的法術略知一二,越是精巧周詳的幻術,越是需要元靈之力維持。但以時雨如今的修為,相助於罔奇應該不在話下。
靈鷙並不知時雨惱的是罔奇自作聰明,先是以美貌童子羞辱於他,隨後又不分青紅皂白亂點鴛鴦。這老東西明知此時央求時雨只會碰一鼻子灰,故而轉而向靈鷙賣慘。他吃準了其中機巧,若靈鷙開口,時雨必不會拒絕。
「時雨但憑主人吩咐。」
靈鷙默然,他至今不知此事與自己有何干係。酒菜歌舞無味,他坐了會便先行告辭了。時雨隨靈鷙而去,起身後,他斜了罔奇一眼,輕飄飄放話道:「主人既讓我應了你,你便等著享福吧。」
罔奇大喜過望,樂得一雙大手搓個不停。絨絨趁機向他討要寶貝,他自是沒有不肯的。
時雨對絨絨新討來的那副屏風嫌棄得很。屏風擺在雅室中多日,靈鷙並未留心於它。此刻那兩人竟又為了這個爭吵起來。
一個說:「要這不雅之物何用?」
一個反唇相譏:「有本事你便靜心寡慾到底,永遠不要有半點不雅之念!」
「都給我閉嘴。」靈鷙曲一腿倚坐床頭,「這屏風又怎麼了?」
絨絨笑嘻嘻地問:「靈鷙,你說這屏風好不好看?」
靈鷙打量屏風,初時只覺它甚是礙事,所繪之圖似是搏鬥,並不見得華美,然而細看之下,那搏鬥的姿態又實在蹊蹺得很,他竟從未見識過。
他起身走近,撥開杵在屏風一側的時雨,越看眉頭擰得越緊,「這蓬髮豹尾者當是西王母……你要這屏風,是為了研習她所行的秘術?」
時雨臊得滿面通紅。
絨絨貝齒輕咬下唇,笑道:「這正是我所說的『雙修之術』……亦是別人口中的『不軌之事』!」
靈鷙抱臂而立,當下一臉震驚,顧不上理會向時雨頻施眼色的絨絨,思量了許久方恍然道:「原來如此!」
「快說,你知道了什麼?」絨絨眼睛放著光。靈鷙卻不言語,掉頭坐回床沿。
時雨心知靈鷙所領會的多半不是那麼回事,拽住還待上前窮追猛打的絨絨。「主人不要理會她。」
絨絨朝時雨齜牙,示意他放手,只聽靈鷙冷冷道:「遮遮掩掩,欲蓋彌彰!我還當是什麼,不過是男女交合之事罷了。」
這下倒是讓時雨和絨絨始料未及。絨絨趁時雨分神,掙脫他竄到靈鷙身邊。自從絨絨知道靈鷙日後是要成為男子的,她在時雨面前多少有些得意。以她對靈鷙的瞭解,靈鷙並未羞怒,只是覺得無聊。
「你們白烏人也會如此行事嗎?」
靈鷙憶及自己此前口口聲聲冤枉時雨對自己行「不軌之事」,不由有一丁點汗顏,倉促道:「那是三百歲之後的事,我又怎麼會知道!」
說完,靈鷙忽又想到——難道他日後也要與霜翀共行此事?他們一同長大,感情堪比同胞,也早知彼此是終生的伴侶,理應為族人延續後代。過去靈鷙從未覺得有何不妥,如今思量下來,竟有些怔忡難定,不肯再看那屏風。
絨絨心思變得快,一會又模仿著屏風上西王母的媚態問道:「我也有尾巴。你們覺得我將尾巴露出來會比她好看嗎?」
時雨面無表情,拂袖而去。靈鷙正在為日後之事心神不寧,聽絨絨拉長了聲音叫自己名字,想也不想回答道:「不會。」
「你們,你們太壞了!」絨絨頓足。
「我知道雙修是何意了。」靈鷙見狀又補了一句:「我並不想與你雙修。」
據說罔奇當夜一度曾十分高興,他的白骨夫人果然在時雨的幻術之下重生,軟香溫玉一如從前。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不得而知,本該化作溫柔鄉的罔奇居所不知為何爭吵打鬥之聲不斷。
次日靈鷙一行欲向罔奇告辭,罔奇無暇相見。他們走出了很遠,山中還迴盪著罔奇的哀怨之聲:「時雨,說好了一百年一個。誰讓你將她們一道變出來的!」
出了密林,山下依稀可見炊煙人跡。他們以往走山路偶遇樵夫獵戶是常有的事,今日野徑中屢屢見到的卻是三兩相伴的豆蔻少女,看上去是自附近村莊而來,都盛裝打扮過一番。那些少女一見到時雨,莫不羞紅了臉,當時不敢朝他多看,過後又頻頻回首。
絨絨拍了拍頭:「哎呀,今日原來是上巳節呢,我說怎麼遠遠就聽到笑鬧聲!」
她推斷這山腳下必有溫泉或溪流,不由分說拉了靈鷙去看熱鬧。順著行人蹤跡,果然沒走多久,撥開與人齊高的野草,一道曲折山溪現於眼前。
溪流寬不過丈許,通透平緩,水底遍佈瑩白卵石,兩岸青蔥,期間幾樹梨花盛開。早有少女手執蘭草在水邊嬉戲踏歌,也有青年男子在對岸含笑張望。因是鄉野之地,並無太多俗禮講究,那些少女們多半脫了鞋襪,大大方方浴足潑水為樂。不時有浪蕩子調笑幾句,只是換來兩聲笑罵。
絨絨貪玩,混進人堆裡玩耍去了。靈鷙並沒有在她的召喚之下加入其中,卻也不催促,只是帶著好奇於一旁觀望。
時雨知曉靈鷙看似冷情,其實只是習慣了族中的肅殺寂寞,骨子裡並不排斥熱鬧。他溫言解釋道:「今日三月三,正是人間的上巳節,又叫春浴日。凡間依舊俗是要到郊外踏青,在水邊以蘭草洗濯以消除不祥。每年的這個時候,長安城熱鬧得很,皇帝會在曲江設宴……」
靈鷙對自稱「天子」的人間帝王全無興趣,朝溪畔揚了揚下頜,問道:「他們在幹什麼?也是在消除不詳?」
時雨看了過去。原來是青年在友人的鼓噪下,將岸邊採來的雪白梨花簪於一少女鬢髮之中。那少女掩面背對著他,忽又轉身用腳踢了他一身的水,喚來哄笑聲一片。
「人間女子常在上巳節行成人禮,因此也稱之為『女兒節』。今日聚於水畔,不但可祛邪求吉,還可與情人相會。那男子便是將花贈與他心悅之人,有定情之意。」時雨頓了頓又說道:「白烏人的成年之禮是否與上巳節有異曲同工之意?」
「差不多,只是比這更熱鬧。」靈鷙也恰恰想到了此事,說:「我們把它叫做赤月祭。也只有在赤月祭時,族人們才可身著綵衣、踏月而舞。聽說每到那個時候,鸞台和鏡丘徹夜篝火,四野都是笙歌和鈴聲。」
時雨聽出靈鷙話中有寥落之意,只是不知是因為思鄉,還是為赤月。
「鈴聲又是何意?」他看向靈鷙足下,道出了盤旋於心中許久的一個疑惑:「我離得如此之近,卻從不曾聽見主人腳上鈴鐺發出聲響。」
他問完便後悔了。靈鷙不但沒有回答於他,眼神隨即也變得森冷異常,直看得他頭皮發麻。這樣的殺機只在時雨用天火幻境惹怒了靈鷙時出現過,那次他險些命喪於通明傘下。
「我只是好奇……主人勿怪,我日後不敢了!」
「不該你知道的事,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幸虧靈鷙沒有揪著不放,沉默片刻,冷冷拋下這句話就不再理會於他。
時雨鬆了口氣,暗自牢記:靈鷙的禁忌除了不盡天火,看來還有他腳上的鈴鐺。
兩人一時無言。絨絨使壞,故意用梨花枝條蘸水朝他們灑來。四下皆是凡人,時雨不便施展法術,臉上濺了幾滴水珠。只要一想到那溪水不知被多少人用來浴足,他心中幾欲作嘔,又見靈鷙肩上衣衫都濕了一片,更不肯輕易放過絨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