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當然。怎麼,你見過青陽君?」謝臻急於找個地方蒙頭睡一覺,語氣甚是敷衍,「今日是青陽君誕辰,沒想到這偏遠小鎮也有如此盛大的儀式。」
絨絨不知道作何表情,忽聽一聲熟悉的輕笑。時雨站在人群之外,聲音卻清晰地傳入絨絨耳中。他示意絨絨去看「青陽君」塑像後的紙糊神獸,那神獸扎得相當馬虎,有幾分像犬,又有些像豬,面上是兩顆銅鈴大的眼珠,直愣愣看著它的主人。
「那想必就是你了。」時雨看向絨絨的神態略帶同情,「你主人將你養得很是富態憨厚啊!」
「靈鷙,我打不過時雨。你快替我收拾他!」絨絨氣得聲音都變了調,「你看他還敢笑……」
靈鷙並不理會他們。他方才看到長街盡處有一赭袍老嫗,佝僂著身子擠在圍觀的行人之中。
武羅?
彷彿感應到靈鷙的視線,武羅也看了過來,微微頜首,隨即便隱身於人潮之中。
「我們先去找個客舍。」靈鷙說著,拍醒了站著打瞌睡的謝臻。不過是兩夜沒闔眼,怎麼就困成了這樣?
時雨應了一聲。
這時,遊行至前方的隊伍中傳來了一陣騷動,只聽有人驚叫:「怎麼回事,這神獸好端端地自燃了起來!」
福祿鎮中唯一的客舍也叫「福祿」。時雨近來投店的經驗與日俱增,見了掌櫃便嫻熟地上去詢問有無上房。原本心思都被外間熱鬧吸引的掌櫃打量著這幾個新來的異鄉人,只覺得甚是悅目賞心,眼珠子落在時雨身上,連轉都不會轉了。
時雨聽說有兩間上房,面露愉悅之色,慷慨地朝掌櫃拋出一串錢。
靈鷙正站在馬廝旁,試圖借飲馬為由逃避纏上來訴苦的絨絨。謝臻倚靠在一側假寐,見時雨與掌櫃交接完畢,經過他身旁時方道:「這次用來付旅資的又是什麼?」
同行多日,他對時雨也算有些瞭解。凡人錢財這種污濁的東西,時雨是萬萬不會沾手的。
時雨眼睛都未抬一下,反問:「你有錢嗎?」
「在玄隴山時,我已把錢袋子給你了。」謝臻很是無辜。
「我扔了。」時雨回頭,向門外的兩人招呼了一聲。那兩人一個只會添亂,一個不理閒事,眼中均無這等俗務。
客舍掌櫃正喜滋滋地數著錢串子,在謝臻看來,他手中攥著的其實只是一片枯葉。
「凡人也有凡人的不易。」謝臻摸索週身,可惜半個銅幣也無,於是他將腰上玉珮解下,欲拋給時雨。「這個還能換幾個錢。」
「你休要害我。」時雨拒絕。那玉珮乃謝臻家人所贈,也是他身上最後一件值錢的東西。若靈鷙知道了,就算不會苛責於時雨,怕也不會再輕易住進凡人的地界。
「只要我不死,便可保他手中錢財永世不變。」時雨橫了謝臻一眼,「若不是你,我也不至於如此。」
「也是,你變出來的好東西我全都看不見,實在是沒有福緣。」謝臻也無奈。前日夜行於荒無人煙的戈壁,小憩之時,忍無可忍的時雨變出了煙雨碧湖中的亭台樓榭。絨絨高興得歡呼不已,可惜在謝臻這裡,看山還是山,看沙還是沙。
夜深,整個西北小鎮沉沉睡去。靈鷙坐在客舍屋頂的正脊之上,高處四面來風,送來的皆是人間煙火氣息。
時雨悄然現身,似有話要說,卻又猶豫著。
「你在我身飄來飄去地做什麼?」靈鷙睜開眼睛。
「我怕驚擾了主人靜修。」時雨上前稟道:「我向客舍的掌櫃和馬伕打聽過了,此地有一傳說:出了鎮子往西北方向而去有個烏尾嶺,只要翻過烏尾嶺,就可見到一大片河灘,數千年前那裡曾有黑龍為禍。傳說那黑龍本性暴虐,口中不斷噴出烈焰,鬧得天地不寧,萬民難以安生。幸而青陽君下凡為民除害,將黑龍就地誅殺,這一帶從此水草豐茂,有了『塞上小江南』的美名。不知為何,近一百年來天象驟變,降雨一日少過一日,有人稱葬龍灘附近已被烈火環繞,週遭酷熱難當,寸草不生……」
「葬龍灘?」
「葬龍灘即是傳說中黑龍的葬身處,那裡本就荒無人煙,如今更無人可以靠近。當地人都相信是黑龍的魂魄復甦,積攢了數千年怨氣所致。因而他們都寄望於青陽君顯靈,好再一次降服黑龍,還他們風調雨順的日子。」
「如今的鱗蟲之類能修行到你好友白蛟那樣的境地已屬罕見,哪裡還有什麼炎龍。死而復活更是無稽之談。」靈鷙沉吟道。
「民間傳說難免穿鑿附會,不過我探過那掌櫃和馬伕的心魄,他們都未說謊。且不論真假,既然我們已到了這裡,何不去那『葬龍灘』瞧瞧。」時雨怕靈鷙惱他自作主張,忙又補了一句:「不知主人意下如何?」
靈鷙看向西北的方向,延綿黑山之外隱有炎光。他先前靜坐於此,已感應到那處浮動著極度不安的元靈,躁動而又強盛。他仰頭深深吸了口氣,按捺住心中渴望,那正是白烏人最為理想的捕食之物。
「也好。」他點頭道。
「這鎮上的人都讓傳說給騙了。我從未聽說他殺過什麼黑龍。」絨絨出現在屋簷旁的一顆棗樹上。她仍不能對那尊糟老頭塑像和他身邊的醜八怪神獸釋懷,偏又覺得滑稽,在樹梢上笑得枝條亂顫,「真該讓他下凡來看看,他的信徒們把他臆想成什麼樣子!」
「既看不慣,為何不連他的塑像一同毀去?」時雨語氣涼涼。他瞧得分明,絨絨雖是笑著,可眼角發紅,想是已哭過了一場。她心中對青陽君必是存有怨懟的,否則也不會賭氣離了崑崙墟,說什麼也不肯回去。
「那尊塑像太過高大,我怕將它弄倒會傷及無辜。」絨絨強行辯解。
她當時一氣之下放火燒了那只紙紮的神獸,本想將高台上的青陽君泥塑一併擊碎,憑那些凡人的眼力絕不會發現是誰幹的。然而她到了那塑像跟前,看著那張名為「青陽君」的臉,卻怎麼也下不去手,明明那糟老頭看上去與他一點兒也不像。
時雨心裡明鏡似的——廢物,自己暗自傷懷又有何用?他本不欲搭理她,又實在看慣她強顏歡笑的樣子,歎了口氣,手中憑空多了一物,朝樹上拋去。
絨絨揚手接過時雨給的酒甕,拔了塞子一嗅,喜道:「思無邪?」
「我已用客舍中自釀的石榴酒將它兌開。今夜月色不錯,找個地方我陪你醉一場。莫要在此長吁短歎,擾得主人不得清淨。」
「無事。」靈鷙猶自閉目,不緊不慢地開口。
「也對,又還有哪裡的月色能勝過此處呢?」時雨回頭展顏一笑,坐到飛簷之上,自己也抱了酒甕,仰頭喝了一口。
「靈鷙,你也一起喝啊,我們不醉不歸!」
「主人舊傷初癒,不宜飲酒。」
絨絨悶頭喝了一陣。天際半絲浮雲也無,一輪圓月無遮無礙,近得教人情怯。
安靜下來的絨絨教人好生不習慣。
「今日既是青陽君生辰,九天之上也一樣熱鬧吧?」時雨找了個話由。
「誰知道呢?我已離開那裡很久了,想來已人事全非。我在崑崙墟上時,從不知他還有信徒。」絨絨抹了一把嘴角的殘酒,笑笑道:「從前他的生辰總是很冷清。早年是無人記得,後來他也不喜人來。蒼靈城中只有我和他。他最愛讓我陪他玩投壺,輸了的喝酒,每年他都要醉上一場。他說,『思無邪』是苦的。哎呀,他的酒量和投壺的本領一樣糟透了……」
「你離開崑崙墟,是否青陽君有負於你?」靈鷙冷不防問道。
時雨險被一口酒嗆住,也只有靈鷙才會問得這般直接坦蕩。
絨絨也愣了片刻。從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連她也沒敢這麼問過自己。她傻乎乎地點頭,又趕緊搖頭,「不,他對我很好。他什麼都好……」說著,她猛灌了一口酒,咂摸良久,忽然悲上心頭。「哇」地哭了出來,「我難過的是他明明什麼都沒做錯,我卻仍舊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