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讓我化形就化形,他不想我記得的事我就得忘記,他說為我好我只能乖乖接受。」絨絨淚眼朦朧,「他不曾負我。是我太貪心了嗎?」
時雨說:「『罪莫大於可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話雖如此,我輩修行千萬年,又有幾人能效仿『太上忘情』?」
「時雨,還是你懂我,我知道你對我最好。」絨絨飛投至時雨懷中,嗚咽著尋求安慰。時雨被撲倒在板瓦上,深吸了口氣,抱也不是,推也不是,渾身不自在。他正想著如何委婉地讓她滾開,絨絨嘟囔:「你長大之後渾身硬邦邦的,抱起來遠不如從前舒服了。」
「從前我也沒有抱過你。」時雨嫌棄不已。他身上一輕,來不及釋然,扭頭已見絨絨依偎在靈鷙身邊。
靈鷙也有些意外,見她哭得傷心,僵硬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語重心長:「既求不得,哭也無用。發奮修煉,終有一日讓他敗於你手下才是正途。」
時雨清咳一聲。
絨絨腦子暈乎乎的,她只當自己喝多了,怎麼也想不通「求不得」與「發奮修煉」之間的因果,只顧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抽泣。
「有好酒、好月、好友為伴,小丫頭為何難過?」謝臻躍上房頂。他已睡了一覺,可還是滿眼惺忪,「從前我總以為擺脫了肉體凡軀,就可以穿著五彩羽衣在祥雲上飛來飛去,自由自在,長樂無憂。怎麼你們一個個過得苦哈哈的,該做的事還得做,煩惱一點也沒落下。」
「整天飛來飛去的那是蚊蠅!」絨絨氣苦地瞪向謝臻。「你們再煩惱,熬幾十年,一嚥氣就煙消雲散了。我們活得很久,遇上不好的事,也須難過很久!」
「那凡人還修仙做什麼?」謝臻找了個能坐的地方,抽抽鼻子問:「哪來的酒?」
時雨只得給了他一壇,「只有這些了。這酒縱是兌了凡間的酒漿,還是烈性得很。你要是醉死了可怨不得我。」
謝臻笑道,「醉著死不疼,不失為一種好死法。」
絨絨惱他打斷了自己的悲痛,絮絮叨叨地扯著他傾吐衷腸。她喝得太急,酒入愁腸廢話多,謝臻聽她沒頭沒腦地說了一通,也拍了拍她的頭,認慫道:「我錯了,你還是繼續哭罷!」
屋頂險峭,瓦面凹凸,謝臻換了好幾個姿勢也不甚舒坦。他留心身邊幾人,靈鷙穩如泰山地端坐於屋脊上。時雨踞于飛簷,姿態閑雅,細看才知他週身凌空,並不曾沾身瓦面。而賭氣又回了棗樹的絨絨更是在樹梢迎風擺盪。
「你們也有你們的好處。」謝臻難得羨慕道:「在哪裡都能自在安身,又不知睏倦,連吃飯、睡覺這等瑣事也可免去……可歎你們竟還要費心喝酒。」
「你的鞭子不該叫『長生』,最好改叫『長蛇』。」時雨嘲弄道:「一身懶骨,你與冬眠的蛇有何區別。」
好眠之後頭痛暫緩,又難得閒適,謝臻半點脾氣也沒有。他在靈鷙身邊找了個地方坐下,嘗了嘗那酒的滋味,頗不以為然:「這就是所謂神仙佳釀?好是好,只是淡得很。」
靈鷙知道「思無邪」的厲害,扭頭看他一眼。「你活到現在不易,若真的醉死了豈不冤枉?」
謝臻聞言,又試探著喝了幾口,酒意遲遲未曾上頭。靈鷙還來不及阻攔,他一鼓作氣,半罈子酒入了腹中。
「想不到我們當中最厭世的竟是一個凡人!」絨絨咋舌。
時雨冷眼旁觀,一心等著看熱鬧。誰知眾人屏息良久,只等來謝臻打了個酒嗝。
謝臻將酒遞與面有驚異之色的靈鷙,「來!隔世重逢,我還未嘗與你一醉。」
「主……」時雨張口,然而靈鷙已自然而然地接過了酒甕。他只得將話嚥了回去,悶悶望向遠處。
靈鷙抿了兩口,這酒雖不如他在絨絨酒肆中喝到的那般要命,但也絕不似謝臻說的淡而無味,很快他的面頰在酒意蒸騰之下泛了紅。
謝臻拍著靈鷙的肩膀,「不知為何,我早料到你酒量不佳。難道這也是前世的記憶不成?」
「這酒於你無用,好比牛嚼牡丹。」在絨絨眼中,謝臻才是一個「怪物」。她很是好奇:「你一直都這樣嗎?」
謝臻歪著頭想了想,慢吞吞道:「我出身大家,然而我父親這房唯獨我這一個嫡子。早年家父忙於朝政,內宅妻妾傾軋。我記得在我剛懂事不久,有一天母親忽然重病,湯藥皆無用處。幸虧家中請來高人,發現我母親瞳中有異色,疑心她中了巫蠱之術。後來家人果然在一侍妾房中搜出了兩個桐木偶人,一個刻著我母親的生辰,一個是我的。奇怪的是,同樣被人施以咒術,我母親險些喪命,我卻安然無恙,那請來驅邪的高人也說不清是什麼緣故。那是我頭一回知道自己興許與別人不同。」
「我聽聞胡巫可通鬼,中了他們的鬼咒之人瞳心隱隱赤紅,若不破咒,七日後將癲狂而死。連時雨都奈何不了你,那種末流法術更不在話下。」靈鷙說完,時雨那處似傳來一聲輕哼。他回頭傲然道:「上次我不知他的古怪,有些大意了。要是主人不怪罪,我自有上百種弄死他的法子。」
靈鷙充耳不聞,他實在不知時雨為何總要與謝臻鬥氣。在他眼中,時雨看似成人,還是孩童脾氣。
「人生不過百年,我遲早得死,你費那心思做什麼?」謝臻朝時雨眨眨眼,又說:「因我頭風之症難愈,十幾歲時,家中長輩做主,將我送往東極門修行。我學藝三年,半點淺顯的法術都未學會,倒是鞭子使得愈發順手。門中尊長、師兄弟都說我毫無慧根,可動起手來無一人是我對手。如此這般,我又被遣了回家中。」
「我知道了!」絨絨靈光一現,激動地從樹杈上竄起,「我終於想通了謝臻為何能夠屏障法術!」
靈鷙驚得險些沒拿穩手中的酒罈子。大執事尚不能解不開的奧秘,竟能被絨絨悟透,莫非此事終究與上界脫不了干係?
「有話趕緊說,上躥下跳地幹什麼!」時雨施法將絨絨定在半空之中。
絨絨保持著一個滑稽的姿勢,她也存不住話,飛快道:「我記得靈鷙說過,謝臻前世生活的地方就在小蒼山腳下。他定是白烏人與凡人偷偷生下的後代,才會……哎呀,時雨你壞透了。」
她驟然從空中墜下,幸虧反應快,才在觸地之前又飛身而起。
謝臻驚訝得合不攏嘴。時雨臉上彷彿寫著「無趣」二字,卻不由自主地去留心靈鷙的反應。
絨絨自認這推測極有道理,得意之餘,心裡又有些發毛。這不會觸犯了靈鷙的禁忌吧。她已做好了隨時閃避的準備,若靈鷙發火,她是躲在時雨身後比較安全,還是該讓謝臻替她求情?
不知是因為喝了酒,還是靈鷙的脾氣愈發好了,他只是顯得有些意外,隨後斷然否定,「絕無可能!」
「白烏人亦有七情六慾,情之所至,主人怎知不能?」時雨慢悠悠地問。
「我族人與凡間鮮有往來,我已算是離經叛道。何況白烏氏身有禁咒,不得與異族通婚,即使有破禁私通者,生下的孩子也無半點異能。」
「主人的意思是……的確曾有白烏人與異族生情,並且還有過孩子?」時雨敏感地從靈鷙的話中捕捉到了重點,這倒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靈鷙顯然無意延續這個話題,只說:「若阿無兒與白烏有關,大執事絕不會看不出來。況且白烏人屏障法術,也需借助通明傘這樣的神器方能辦到,他卻天生如此。」
「管它呢,我還是做我的凡人吧。活久了累得慌,凡人此生膩了,還能寄望來世。」謝臻滿不在乎地笑著:「對了,說到屏障法術,我又想起一樁可笑之事:去年我游至長安,某夜宿在城外野廟,沒想到竟招來了妖物。我見她貌美動人,一上來便大獻慇勤,也懶得掃興。結果她欲以媚術吸我精氣卻徒勞無功,發了好大一通脾氣,竟打了我一耳光,怒沖沖地走了。」
「你怎知她是妖物?」絨絨問。
「像我這樣英俊的書生,被妖物覬覦也是難免。」謝臻大言不慚,無視絨絨的白眼繼續往下說:「荒郊夜深,無端來了個一身狐騷味的佳人,就算是我也會生疑的。更何況她自以為已魅惑於我,鬆懈之下,幾條毛茸茸的黑尾巴都露了出來。」
靈鷙聽他描述,竟覺得那場景有些熟悉,「她是不是眉心有一紅痣,以雙瞳魅惑於人?」
「正是。」
「是阿九!」
謝臻、絨絨同時開口。
「原來你們是老相識!」謝臻拍腿大笑,「也對,都是長安城中的妖……修行之輩,自然有些交情。」
「我與她並無交情,只是有過跟你同樣的遭遇。」
「如此說來,這個阿九小娘子先後遇上了你我這等不解風情的獵物,命運實在堪憐。咦,你也吃了她一記耳光?」
靈鷙搖頭。
「她為何對你手下留情?」謝臻失落道:「下次有緣的話,我倒要與她理論理論!」
時雨的聲音冷若冰霜:「沒有下次。阿九對我主人無禮,早已命喪主人手下。」
「啊!哦……」謝臻拖長了聲音,原本隨意搭在靈鷙肩上的手默默收了回來。
「謝臻,我和阿九誰比較美?」絨絨臉上早已不見先前的哀怨。
謝臻滿腦子想的是自己對靈鷙可還有過別的「無禮」行徑,敷衍地打量了一下絨絨,「眾生各有短長,小丫頭這又何必呢?」
「俗不可耐的濁物,你果真沒有半點慧根!」絨絨氣急敗壞,轉向靈鷙求證,「你也覺得阿九比我美嗎?」
靈鷙酒意上頭,起身正欲離去,聞言頭也不回,「嗯。」
絨絨對著靈鷙的背影暗自腹誹:「白烏人定是石頭里長出來的。」
「我亦有同感。」
絨絨聞聲看向時雨。時雨含笑,正等著她前來自取其辱。
絨絨警惕道:「我沒有問你,你什麼都不許說!」
時雨好言安慰:「你比那紙紮的神獸還是要美上一些。」
空蕩蕩的棗樹枝頭猶在輕顫,絨絨已憤然而去。屋頂上只餘時雨和謝臻。
謝臻平躺屋脊上,週身舒展開來開來。「此處甚是清淨。若能睡上一覺,天幕為被,明月入夢,不失為美事一樁……只是背上硌得難受。」
在時雨眼中,無數凡人的夢境漂浮在半空,全是些蠅營狗苟之事,可那些歡喜、失落、悲慼、驚懼偏偏真切無比。他轉過頭,淡淡道:「人間真是吵鬧。」
他瞇著眼,又去招呼時雨:「還有酒嗎?為何不說話了,莫非你也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