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魚死網破

「你就是那手段毒辣的白烏人?」黎侖在雲端上俯看血人似的靈鷙。他起初不信區區一個三百歲不到的白烏小兒能殺了夜遊神,還斷土伯一臂。想不到這小兒竟當著他的面一擊之下將般若鍾撞翻。雖說黎侖當時大意了,但他看向眼前來人的目光中也不禁多了幾分探究。

「正是他!」土伯高聲道:「這次我看你往何處逃!」

靈鷙垂首於謝臻身旁,「我為何要逃?」

絨絨想要撲到靈鷙身邊,才上前一步,便被腳下星芒陣彈了回去。她跌倒在地,急聲對靈鷙道:「他們是從崑崙墟而來,你切不可硬拚!」

靈鷙苦笑一聲,他額頭有傷,血糊滿了一臉,繃得整張面皮發緊,此時笑起來的樣子定是猙獰得很。絨絨實在太高估他了,他沒見識過崑崙墟天兵,卻能感應到迎頭壓來的磅礡靈力。領頭的那個人面馬身的天神想來就是大鐘的主人,單對付是他一人,靈鷙尚無十分的勝算,遑論還有土伯和環伺在旁的天兵天將。既打不過,又逃不了,同伴不是受制於人,就是命在旦夕,他有什麼資格硬拚?

「白烏氏先人曾為天帝執掌刑罰,你們更應通曉天規,如今不好好守著撫生塔,居然遊蕩在外為非作歹。堂堂遠古大神後裔淪落至此!」黎侖神色倨傲,話語中透出嘲弄:「昊英當年何等威風了得,還不是落得癲狂而終、後繼無人的下場!」

這是靈鷙最不願聽到的話,比逆鱗之傷更讓他疼痛焦灼。他黯然道:「我私離小蒼山,所做之事與族人無關。」

黎侖揚眉又問:「聽說你手上有烈羽劍?」

「是又如何?」

「想不到晏真那逆賊的兵器還在世間。昊英留著它,念念不忘她的好徒兒,當初何不與燭龍一起反了,現在還可在撫生塔中長聚。」

靈鷙驟然聽聞這等誅心之論,不由抬起頭來,「白烏氏無愧於天,也不負撫生,你還不配說這樣的話。」

黎侖笑了笑,「如今白烏氏之主是誰,醴風可還活著?三千年前她敢就為了區區小事當面頂撞天帝,可見已有忤逆之心,焉知你此行背後沒有人指使。」

靈鷙週身每一寸肌膚筋骨都在繃緊,通明傘柄上角龍皮的粗糙觸感清晰地烙在他掌心,然而他的話音清晰淡漠如故,「醴風已殉身於撫生塔。白烏氏若有心忤逆,你以為崑崙墟還能安於九天之上?」

「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一個乳臭未乾的白烏人,也敢說出這樣的狂言妄語!」黎侖前蹄高高奮起,身後的天兵也紛紛怒目叱吒。

絨絨與靈鷙同仇敵愾,跳起來指著黎侖鄙夷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當初一心想要拜在昊英大神門下,因資質平庸被她回絕,可她後來又收了晏真為徒。你看烈羽劍和白烏後人不順眼,不過是心存嫉恨罷了……唔!幹什麼?」

她被黎侖身後的宣明用捆仙索困縛著懸掛在半空之中。

「毛絨兒,你脾氣漸長,法術還是這樣稀爛!」宣明紺發赤目,背有雙翼。他是天帝近臣離朱之子,也算是絨絨的老相識,而絨絨最恨的就是他手中這件法器。

「黎侖神君,這下你親眼所見,這小賤婢慣會顛倒黑白,亂潑髒水。為了她在下界勾搭的姘頭,什麼謊話都說得出來。」土伯在旁幸災樂禍。

絨絨楞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土伯話裡的「姘頭」所指何人,「你瞎說,玉簪才是夜遊神兄弟倆的姘頭,他們勾搭成奸,在長安城橫行霸道,我已忍了很久。你就是一隻黑心黑肺見不得光的醜八怪,以凌虐為樂,比鬼物還陰邪百倍……」

「我不想聽你們這些骯髒事!」黎侖將厭惡的眼神從絨絨身上移開。

土伯趁機請命:「神君若礙於情面難以下手,大可將這賤婢也交與我幽都處置!」

黎侖素來看不慣崑崙墟上的靈獸們仗著主人的垂愛肆意妄為。可土伯一口一個「賤婢」讓他皺起了眉頭。「她再不入流也是崑崙墟之物,還輪不到幽都插手。」

絨絨卻不領情,「黎侖,你不必惺惺作態。要不你殺了我,否則就將我們一齊帶回崑崙墟。你不信你的主上會公允決斷嗎?」

黎侖輕易看穿了絨絨的用意,「我不殺你,但處置這白烏小兒還不在話下。這本是我職責之事,我今日就當著你的面將他誅滅,主上也不能怪罪於我。」

「你敢動他,只要我活著一天就會咬住你不放……」絨絨奮力扭動地身子。

靈鷙打斷了絨絨,他對黎侖說道:「夜遊神是我所殺,土伯一臂也是我斬斷的。我族人並不知情,紫貂和那仙靈也是在長安受我脅迫才一路跟隨。至於那凡人,留著他不過是想要取他身上之血。此事與他們均無干係,你放了他們,我隨你處置。」

「死到臨頭還逞英雄!你的命本就在我手中,憑什麼與我討價還價?」黎侖彷彿聽聞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罪者當誅,天經地義。這樣的事你們白烏氏從前幹得還少嗎?」

「我族人執天罰從未以多欺少。」靈鷙冷冷道。

「你仗著攝取元靈之術為所欲為,肆意踐踏我幽都也就罷了,就連崑崙墟也不放在眼裡!」土伯唯恐黎侖中計,「這狂妄小兒全無半點悔意。還請眾神君速速將他拿下,還我幽都和夜遊神一個公道!」

「我唯一後悔之事就是在玄隴山時只斷你一臂。」靈鷙連看也不屑於看向土伯。

黎侖按而不發,似在掂量著靈鷙的斤兩,他身後的天魁星卻突然閃身而出,高舉四稜鴛鴦鑭朝靈鷙當頭砸下。

「你真當崑崙墟怕了你不成?」

天魁星身高丈許,力大無窮,鑭落之處可令土崩石裂。靈鷙持傘輕輕一挑,鑭身如被吸附在通明傘尖。天魁星面色怔忡,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元靈化作星塵順著四稜鴛鴦鑭傾瀉而出。靈鷙這一下看似舉重若輕,其實也傾注了全力,淡淡星塵光輝瞬間聚攏於他額間,映照著血污斑駁的面龐,如戾魂又似魔神。

他的傘中劍也隨即出鞘,幽藍之光靜謐而攝人心魄。

「白烏氏已非從前的白烏氏,崑崙墟也不是當年的崑崙墟。你們非要一起上,也不是不可以!」

「是烈羽……不是說它已斷於朝夕之水?」

「白烏人何以能持烈羽劍?」

黎侖身後傳出悉索低語之聲。孤暮山一戰中,天帝一方眾多天神折損於晏真手下,他與烈羽之名至今在上界仍有流傳。

天魁星位列北斗三十六天罡,是天宮星宿正神,可在白烏小兒手下不過是一個盛著元靈的容器。這讓人不禁遙想起昊英猶在時白烏氏令神魔聞之喪膽的威名。白烏氏這麼多年消聲覓跡,包括黎侖在內也認定他們後輩凋零、自顧不暇。然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終究還是錯估了。

黎侖心中自有一番權衡,他正思量著是該率眾而上,一舉將白烏人誅殺,還是親自出手讓他死得心服口服。宣明忽在他身後低語道:「白烏人自知必死,不過是想拚個魚死網破罷了。殺他有何難,然而你我人多勢眾,齊齊對一小兒下手,日後難免落人口實。你不曾聽他方才說了,他甘願認罪伏法,只需放他同伴一條生路,我諒他不至於出爾反爾。毛絨兒是崑崙墟之人,剩下的那個仙靈,我們要他性命有何用?」

黎侖與宣明交好,知他所言在理。白烏氏張狂跋扈,自恃鎮守撫生塔有功,儼然凌駕於眾神之上,在崑崙墟面前也很少作小服低,黎侖這些天界舊神心存不滿已久。所以土伯來崑崙墟告狀時,黎侖一聽是白烏人所為,略略盤問一番之後,當即率眾前來討伐。

事後想來他確有考慮不周之處。且不說青陽天君與白烏氏關係匪淺,白烏氏向來也不是好惹的。黎侖不知晏真與昊英私情,但一個尋常白烏子弟斷然不會將烈羽劍拿在手中。他旁觀那白烏小兒收服天魁星的手段,捫心自問親自出手也無把握將其一舉拿下,此事萬一處理不當,難保不會落得一身腥臊。

他不過是想給白烏氏一點教訓,這小兒甘願聽憑處置自然再好不過。

「還不住手!」黎侖一聲喝止之下,天傷、天微等五位星宿與宣明同時出手。靈鷙收回通明傘自保,天魁星這才得以脫身,被拖著退了回去。

「你與土伯各執一詞,崑崙墟不便插手私怨。但夜遊神身負天職,你萬萬不該逞一時意氣將其殺之。天規不可違背,你既已親口認罪,我必須你降下懲戒。念在你年幼無知,罪不及親族隨從,只要交出烈羽劍,伏首認罰,此事就此了結。」

黎侖此言一出,土伯和絨絨都感到不服。

「黎侖神君,怎能便宜了時雨那小賊!」

「不是他的錯,憑什麼要他一人承擔……」

黎侖冷淡道:「此事輪不到你們置喙。」

靈鷙移步時雨身旁,以手輕觸於他,似在察看他的狀況。他的掌心穿過時雨額際,觸碰到的已非實體。

「放心,他本無形體。既未消散,可見沒有傷及根本。」黎侖見靈鷙默默凝視那仙靈良久,便想要打消他的疑慮。

土伯拜訪崑崙墟時曾告知黎侖,白烏人身邊有個來路不明的仙靈,與震蒙氏聻有關聯。這仙靈心思詭詐,法術也頗為精奇,得了玄珠後更是如何如何了得。聻是鬼物罷了,震蒙氏尚在時也不過是真人,黎侖從未放在眼裡,玄珠倒是個久未聽聞其下落的稀罕物件。黎侖信以為真,一照面就對這仙靈下了狠手,只是沒想到他竟如此不堪一擊。可見土伯慣會誇大其實,也不甚靠得住。

無需黎侖多言,靈鷙一探之下也知時雨元靈尚無大損。時雨是靈體,被般若鍾所傷之後暫時無法聚形,假以時日應能復原如初。

靈鷙將劍返入傘中,緩緩對著黎侖舉起了執傘的手。

「靈鷙,不可將劍交給他,他會用般若鍾教你神形俱滅的!」絨絨驚慌失措道。

黎侖笑笑,靈鷙的傘和劍一併脫手。

變化出手臂的黎侖小心翼翼地抽出烈羽劍,熟悉的寒光彷彿勾起了沉澱已久的過往。黎侖眼神冷了下來,示意隨從將其放入「無往金匣」之中。

「無往金匣」是崑崙墟的寶貝,歷來為守衛神官持有,用以困住那些有靈性的寶物。匣中自有天地,但凡被收入其中者,如無守衛神官的口令決計無法脫離,更不能再施展神威。休說是烈羽劍,就算是白烏雷鉞進了匣中,黎侖也不擔憂。

黎侖親眼看著「無往金匣」在面前合攏,眉間的扭結才稍稍鬆懈了。他朝宣明點了點頭,宣明將絨絨拎至腳下,捆仙索靈蛇般纏上了靈鷙。

靈鷙手隨心動,捆仙索的前端竟被他抓繞在掌心。

宣明面露詫異,「這就反悔了?」

「你們答應過會放過其餘人!」靈鷙再一次求證。

「你若守諾,我們自會言出必踐。」宣明笑道,「不過毛絨兒非要回崑崙墟,我可攔不住她。」

「宣明你這個壞蛋,你幾時學會了和黎侖一個鼻孔出氣。虧我當年還把你當成了朋友……」絨絨破口大罵。

「你的友人不是都在下界了嗎?」宣明不緊不慢地回了絨絨一句。捆仙索在靈鷙鬆手之際瞬間將他困縛地嚴嚴實實,宣明再一收腕,靈鷙被牽動得跪倒在地。

「為什麼非要這樣呀!」絨絨頓覺大勢已去,如被極其銳利的刀子將心削去了一塊,還來不及疼痛,惶恐已先一步將她擊垮。謝臻氣若游絲,時雨仍蜷伏在地,彷彿一陣風便會讓他散去。可是怎麼辦,她一點法子都沒有。只恨從前貪玩任性,要是她有宣明的法力,如今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同伴受苦。

《撫生·孤暮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