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靈鷙趔趄跪倒的同時,兩個黑影自背陰處悄然浮現。這影子徒有人形,如剪紙一般薄,輕飄飄的全無重量。他們所到之處光亮瞬間黯淡,看不清面目五官,依稀可分辨出一個手搖靈幡,一個拖著長棍。
「不好,是幽都鬼差來了!」絨絨驚道。
宣明訝然與黎侖耳語了幾句,不少天兵神將都對那黑影流露出好奇又嫌惡的神情。
黑影似對外界的存在並無感知,滿天的神靈當前,也未見他們駐足或遲疑。他們眼中只看得見垂死的凡人。
鬼差飄飄蕩蕩,最後聚攏於謝臻身上,三簇火焰和七點流螢似的微光自謝臻身軀中游離而出,正是他的三魂七魄。這一幕落入靈鷙眼中——他明明已如上次那般護住了謝臻心脈,可保謝臻不會因傷重而死去。這樣無論他下場如何,只要天兵散去之後時雨和絨絨還在,自會想辦法照料謝臻。眼下竟突然有鬼差前來拘魂,不用說,定是土伯作祟。
「這就是你們信諾?」靈鷙在捆仙索的困縛之下週身動彈不得,只能咬牙看著上方的綽綽身影。
「我自然會放過你的同伴。但鬼差出自幽都,他們的行事與崑崙墟並無關係。」黎侖輕描淡寫地回應靈鷙的質問,「我說過崑崙墟不插手私仇,你有何不滿,找土伯就是。」
「我斷你一手,陪你一命還不夠?」靈鷙對土伯道:「他只是個凡人!」
「凡人身死魂歸幽都,這是天經地義之事。」
土伯的甕聲中有壓抑不住亢奮和得意。他也瞧不上區區一個凡人,但了結這個凡人的性命能讓白烏小兒在死前體會到更深的痛苦,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
臂上利爪本是土伯通身最為強大之處,自被靈鷙斬斷一側,土伯嘗試過無數法訣和靈藥,都沒有辦法讓斷臂重生,他的殘缺之身在幽都受盡了小鬼們的嘲笑。每到入寐之時,臂上傷口和體內元靈都會隱隱作痛,一閉上眼,烈羽劍和斷臂齊齊落下的場景彷彿還在眼前。
更讓土伯耿耿於懷的是,他當初急怒之下親自去了小蒼山,想要找白烏氏如今的大族長蓮魄討個說法。豈料蓮魄非但沒有露面,連涼風坳入口都未准土伯踏足,只派出一個和那行兇的小子一樣乳臭未乾的守衛將他打發了。
土伯是幽都僅次於后土的神祇,后土歸寂後,他就是橫行於冥界的一方霸主。橫遭白烏氏如此折辱,他如何嚥得下這口氣。此事一日不了,他一日不得安生,恨不能對靈鷙嚼其骨,吞其心。就算靈鷙在天罰之下命喪當場,在土伯看來仍是崑崙墟忌憚白烏氏,太便宜了那小子。
靈鷙看向土伯時眼中只餘森寒,「他死了,我會讓你為這個凡人陪葬。」
土伯大笑,「誰為誰陪葬,我且等著看!」
凡人死後,三魂歸入幽都,日後會再入輪迴,而象徵著這一世「喜、怒、哀、懼、愛、惡、欲」的七魄則就地散去。鬼差中執長棍者已將謝臻的三魂引入懷中,另一個欲將剩餘的七魄驅散。可任憑他的靈幡如何揮舞,謝臻的七魄始終若即若離地徘徊不去。那鬼差不會言語,急得在謝臻身上團團打轉。
「這凡人有些古怪。」土伯對鬼差喝道:「一齊帶回去再說。」
雲端上也傳來黎侖的一聲嗤笑:「好了,不與你們胡鬧。白烏小兒,你與那凡人死後雖然殊途,但我好意送你們同時上路,不必謝我!」
無數拖著長尾的星火當空降下,意在靈鷙,可絲毫也沒有顧忌是否殃及旁邊的時雨。
靈鷙掙了掙,捆仙索縛得更緊了。
「果然……天上地下都是一樣的無恥。」
他只是歎了一聲,並未再做徒勞的掙扎。
熾烈的星墜之光在將要落到靈鷙頭頂時四下飛濺開去,帶出無數火星。與此同時,原本無聲無息蜷伏於地的時雨忽然暴起,風馳電掣般將撲向土伯。這一下委實太過驚人,土伯哪裡料到會發生這樣的變故,眼前幽光一閃即滅,長劍直直插入他天靈之上的第三目。
這長在頭頂的第三目直通土伯靈竅,一聲慘烈長吼過後,他用僅存一隻巨大利爪攫住了眼前的身影,想要將其捏碎在掌心。那身影沒有退避,手中長劍奮力一震,土伯龐大的身軀驟然瓦解,靈力碎片如一場黑色急雨,轉瞬消失於劍尖。
「烈羽劍……這怎麼可能!」黎侖揮開跌落在眼前的土伯殘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親眼所見烈羽劍被收入「無往金匣」,匣子此刻仍安然無恙地在他身後。
捆仙索與「無往金匣」,一個用以縛身,一個專門藏物,相同之處在於它們都不能被隨意擺脫。黎侖知道自己中計了,匣中不可能是烈羽劍;使出那樣凌厲強橫的招數來斬殺土伯的,也絕不是那脆弱仙靈。
撐開的半舊油傘下,仍被捆仙索困縛著的黑衣少年緩緩抬起頭來,眉宇桀驁飛揚。
「黎侖,你有什麼資格拜在昊英大神門下?」
「不過是我手下敗將,還要輸給我多少回你才肯承認自己是廢物?」
……
黎侖駭然退了幾步,臉色煞白。「晏真……晏真!」
驚慌失措之下,黎侖被一股詭異的力道牽引著從空中墜下,晏真的劍抵在他的喉間。
「不許你再去哀求昊英。你放棄拜師,我便放過你。」燭龍次子的聲音閒適輕巧得像在邀他前往瑤池賞景。
晏真是黎侖藏得最深的夢魘,可他早在一萬八千年前的孤暮山之戰中就已被抽去龍筋而亡,元靈也困在撫生塔中,這是崑崙墟上人盡皆知之事啊!
黎侖的神智及時回籠,然而他頸上仍真切地感受到烈羽劍的鋒芒。持劍的正是本應在捆仙索中的白烏小兒,黎侖眼中的晏真也變回了那容貌出眾的仙靈。
原來是攝魂幻境之術!想不到區區仙靈居然能在他和一眾天兵神將眼皮子底下偷天換日。
「你們殺了我也逃不了!」黎侖一時失神受制於人,這奇恥大辱的滋味如此熟悉,他還以為自己早已忘卻了。
「何必要逃,我只要殺了你就夠了。」靈鷙聲音黯啞,「我本欲信你,孰料天界的手段令我開了眼界!」
變故發生於瞬息之間,本在黎侖身後的宣明這才回過神來。孤暮山之戰時宣明尚且年幼,他對當時的事不甚瞭解,也不似黎侖那般對白烏氏和烈羽劍心懷芥蒂。宣明對靈鷙說:「我們絕無傷那凡人之意,一切皆是土伯所為。你已殺了土伯,我勸你勿要一錯再錯!」
土伯死後,那兩個幽都鬼差也隨之消失,可謝臻的三魂七魄一旦離體,便再也回不到軀殼中去。土伯有一句話說得沒錯:凡人魂歸幽都。靈鷙也好,時雨也罷,包括有心挽回局面的宣明在內,空有法術神力,也只能看著謝臻的魂魄在夜風中飄忽聚散。
早在鬼差出現之時,靈鷙已知覆水難收。然而當他親眼看著謝臻的身軀一點點變得冰冷僵硬,仍抑制不住喉間暗湧的腥甜之氣。
「放下烈羽劍,你隨我回崑崙墟,我保這仙靈安然無恙。」宣明為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先一步鬆開了時雨身上的捆仙索。對於擅使幻術之流,如若不能下手誅滅他,困住他手腳其實並無多大用處。這仙靈尚在捆仙索中時,黎侖不是照樣被他所惑?
宣明以為自己還需費些口舌才能讓白烏人為之所動,然而這一回對方卻顯得十分「通情達理」。
「好,你們非要兵刃相見才肯守諾,我也不計較。」靈鷙緩慢道:「他走後,我自會放了這卑鄙之徒。」
再遭羞辱的黎侖也沒有發作,只是冷冷地看著自己身前的幽藍劍光。
時雨脫身後仍佇立原地,他搖了搖頭,輕聲對靈鷙說:「你還欠我一樣東西,我不走,也不服。」
果不其然,靈鷙對他的回應依舊只有那一個字。
「滾!」
時雨紅著眼笑了起來。
「走吧……」同樣被宣明放歸自由的絨絨過來牽著時雨的衣袖。她想不通一向狡猾機變的時雨為何變得如此冥頑不靈。就連她都知道,在眼下的困局中,這已是最好的出路。
絨絨剛才還以為大家都要完了,真不知道時雨和靈鷙是什麼時候悄然調換過來的,她那麼熟知二人的容顏舉止也被騙了過去。
「靈鷙希望你走。你還不明白嗎,以他的本領,沒有顧忌拖累,他反而更容易脫身。」絨絨用心語勸說時雨,這是他們六百年來慣用的溝通方式。「就算淪為崑崙墟階下囚,只要活著,事情仍有轉圜餘地。」
時雨不置可否,在絨絨的拉拽之下跌跌撞撞倒退而行,目光始終不離從頭至尾都沒有看他的靈鷙。
絨絨自認退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就算這時黎侖和宣明不要臉地出爾反爾,她也有機會與時雨一道逃脫。她雖鬆了口氣,心中仍惦記著靈鷙,遙遙回頭看了一眼。不知是否眼花,絨絨彷彿覺察到靈鷙腳下虛浮地晃了晃,手中的劍光也黯淡了下來。
「糟了!」她對時雨說。可身邊哪裡還有時雨的蹤跡。
靈鷙從蜃眼中出來時身上便帶著傷,先是強聚攏井中雲雷電光,用以撞飛罩在時雨身上的般若鐘,其後又一招擊潰天魁星震懾來人。等到他撲殺土伯、制住黎侖時,已是強行而為之。這種涸澤而漁的打法最損修為,根本沒有給自己留下餘地。
黎侖的眼力又豈會輸給了絨絨。兩萬年前晏真用劍尖刻在他身上的痕跡至今猶在,但凡再添一道細微的劃痕都是他不能容忍之事,所以他忌憚架在身上的烈羽劍,牙槽都將要咬碎了也未妄動。他也猜到那白烏小子已是強弩之極,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只是沒想時機來得這樣。靈鷙傷重不支,才剛露出破綻,黎侖已繞過了烈羽劍的鋒芒,騰空於金光雲霞上,般若鍾以雷霆萬鈞之勢襲來。
靈鷙堪堪躲過了第一下,低頭以手背擦拭過唇角,乾涸的血污上又疊加了一抹鮮紅。他強行支起著身子,卻再也無力相抗。
驟然而現的劍光直撲黎侖面龐,近身時幻出無數影子,皆是手執烈羽的晏真身形。黎侖早有防備,哪裡還會重蹈覆轍,他身前虛結了個金印,般若鐘鳴聲迴盪,擊破了昏眛心魔,千鋒萬影頓時被驅散開來。玄珠的血光也被天兵天將齊發的星芒震碎。
靈鷙頹然對著撲過來以身相護的時雨斥道:「孽障,盡做無用之事!」
縱然他以手遮眼,般若鍾再次劈頭蓋臉而來金光仍教他目眩。最後的關頭,靈鷙想的是,好浮誇的寶貝……小蒼山為何沒有這樣明晃晃、金燦燦的好東西?
時雨那小賊卻趁著一口氣尚在,「吧嗒」在他嘴上留下個濕噠噠的印記。靈鷙反應過來之後差點又嘔了一口血,命不久矣之時,他竟還得分神去思量該不該在死前結果了他!
時雨的眼睛距他極近,清澈中自有煥蔚光采。靈鷙看得真切,這光采並不輸給浮誇的般若鍾金光,將其留作神識中的最後的一幕也算不得太壞。
看在這雙眼睛的份上,靈鷙決意饒過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