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夏蟲不可以語冰

蘇韻錦那邊完全又是另一番境況。錄取通知書被送到家那天,她正在拂拭爸爸骨灰盒上的薄灰。沒想到她高考臨場發揮得還不錯,平時最為薄弱的數學和化學都考到了平均分以上,誤打誤撞地被南方一所還不錯的大學錄取了。

「爸爸,我沒有太讓你失望吧?」她把通知書正對著父親的遺像展開,繼而又垂下眼簾,喃喃地問,「接下來我該怎麼辦呢?」

經歷了父親的病重和離世,這個原本就拮据的家庭早已負債纍纍。學校的那次捐款結清醫院的費用之後所剩無幾,父親去世的撫恤金和喪葬費全部用於還債也只能償還清其中一部分。雖說由她的高中母校出面,替她聯繫到即將就讀的大學,考慮到她家的困難情況,予以暫緩繳費,待到助學貸款批下來之後再進行補繳。可是家裡現在的情況是,別說生活費,就算去學校報到的路費都成問題。家裡能借錢的親戚朋友之前都借過了一輪,舊債尚且未清,稍有算計的人家,誰願意把錢再借給一個失去了頂樑柱、又沒有任何償還能力的家庭?

蘇韻錦的媽媽是個溫柔敦厚的婦女,半輩子操持家務,以丈夫女兒為天,一下子失去了依靠,除了掉眼淚,沒有半點主意。看到女兒的錄取通知書,她又是高興又是憂愁,想到未來的路不知怎麼走,更是抱著女兒在家徒四壁的屋裡嚶嚶哭泣。蘇韻錦反過來安慰媽媽不要太過憂心,再怎麼說眼前學費的問題暫時不用考慮。欠銀行的錢是付利息的,總好過欠了還不清的人情,唯一難過的是,到外省求學後,家裡只剩下媽媽孤零零地與爸爸的骨灰相伴,還不知道難過成什麼樣子。

可是有一句話,蘇韻錦沒有說出口。她不是不會為家裡著想的人,她對爸爸感情再深,但人畢竟已經去了,媽媽還年輕,後半生難道就必須一個人熬下去?她在身旁的話,以媽媽的性格,勢必是咬了牙也要守定女兒過下半輩子,絕不可能再考慮自己的事情。蘇韻錦遠去求學,或許也是成全媽媽的一種方式。

蘇韻錦沒有時間憂愁,誰都靠不住,她得為自己和這個家打算。她家附近有一個紙箱廠,時不時有些疊紙盒的手工活外包給周邊閒散的家庭勞力,她也去領了這份活,媽媽在外面打零工,她整個暑假就留在家裡疊紙盒。每疊十個就賺五分錢。蘇韻錦從早上六點做到晚上十一點可以完成一千五百個左右,把這點微薄的錢累積起來,再加上媽媽左拼右湊起來的錢估計足夠路費和頭兩個月的生活費。

那天,蘇韻錦抱著最後一批完工的紙盒去廠子裡交貨,結算的時候,負責人塞給她三百五十塊錢,蘇韻錦愣了愣,她自己明明也計算過,至少不會低於四百五十塊,怎麼平白就少了一百塊錢?她猶豫地問那人是否算錯了,對方回答她說,因為她交上來的成品有一部分是殘次品,所以必須扣除那些錢。

蘇韻錦很難接受這個說法,她做事一向很仔細,為了減少出錯,每次交貨前她自己都會檢查一遍,發現有小瑕疵的都會挑出來重做,那些收貨的人當時也都說她手工做得很細緻,再說,即使有殘次品,也絕不至於要扣除一百塊那麼多,這些錢幾乎足夠她半個月的生活所需。她不是潑辣的人,但這時也必須據理力爭,於是一再懇求對方算清楚一些,至少告訴她哪一部分是殘次品,好歹讓她看看,眼見為實。

可對方哪把她這個一說話就臉紅的小丫頭片子看在眼裡,直接回絕說次品都處理掉了,就三百五十塊,愛要不要,不願意的話就把她交上來的紙盒再拿回去,前提是,必須要扣除材料費。

這明擺著就是欺負人,看準了她不可能把已經疊好的成品再領走,難不成還能當廢品賣了?蘇韻錦想起將近兩個月來自己沒日沒夜地勞作,雙手不知道被那些厚卡紙割破了多少回,臨到頭來還得吃個啞巴虧。然而她又有什麼法子呢?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總不能為了面子扭頭就走,三百五十塊對於她而言也很重要,誰讓她沒錢?

在對方不耐煩的眼神裡接過錢時,蘇韻錦口腔裡全是苦澀的味道,並非心理作用,是真實的苦味,彷彿膽汁都倒流了一般。

走回她家所在的教師宿舍,單元樓下好像有人彎腰向納涼的李阿婆打聽著什麼,阿婆比手畫腳地說了一大通,看到走過來的蘇韻錦,笑著朝她的方向一指。

那人就直起身子,勁瘦的高個子,皮膚被曬得黝黑,戴著頂白色的棒球帽,帽簷壓得略低,但蘇韻錦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朝她走來,起初步子邁得很大,臨走近又慢了下來。蘇韻錦近距離打量他,五十多天沒見,他好像又長高了一些,臉上沒什麼表情,嘴唇抿成有些冷漠的線條。

「你來……」

「我來……」

蘇韻錦低頭,讓他先說。

「我是過來練車的,剛拿到駕照。」程錚的聲音聽起來漫不經心,「到你們縣城的路上車比較少,正好可以來回練練,順便……來看看,這麼巧遇上你回來。」

蘇韻錦不知道怎麼接這個話,在她家的單元樓下遇到她回來,如果沒有「這麼巧」,他會不會直接找上門去。而且她所在的縣城離省城雖不遠,但高速公路還在建,僅有的一條二級公路以路況糟糕聞名,縣中所在的位置更是偏僻,他要有多大的練車熱情才能一路顛簸著「順便」到此一遊。

程錚彷彿也覺得自己的話不怎麼站得住腳,煩躁地說道:「好吧,我特意來的。就是嚥不下這口氣,你太陰險了,拿我當傻瓜逗著玩!」

「你愛怎麼說都行。」蘇韻錦站在樹蔭下,像避開烈日一樣避開他咄咄逼人的視線。

「我就這麼討人厭,讓你恨不得離我越遠越好?」程錚的喜怒哀樂鮮少避人,他生了一個半月的悶氣總算找到了宣洩的途徑。

蘇韻錦說:「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但是我填的都是我認為理想的學校。」

她也昏頭了,顧不上這樣的說辭明顯有欲蓋彌彰的嫌疑。

「那好,你就去你『理想』的學校,有多遠去多遠,還真以為誰離了你不行!」他一賭氣,話又難聽了起來,可蘇韻錦並不生氣,她只是有點難過,說不清為誰。

「恭喜你考上那麼好的大學。」程錚的情況她多多少少也有耳聞,那是他們所在高中的榮耀之一。

他冷冷道:「用不著你恭喜……我走了。這邊的路破得跟狗屎一樣。」

程錚說了要走,人卻不動,兩人僵持了一會兒,還是他先敗下陣來。從包裡掏出一個信封,很是粗魯地往她面前塞,「這個,給你!」他惡狠狠的樣子彷彿要給她的是個點燃了引信的炸藥包。蘇韻錦沒有接也避讓不及,他又是胡亂地一塞,信封連帶著手的力度像一記重拳砸在了她的胸口。

蘇韻錦低呼一聲。程錚只知道自己不小心打中了她的身體,手到之處異常柔軟,還沒反應過來就趕緊收回手,驚慌失措地問:「你沒事吧,很疼?」

蘇韻錦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出來。他的力道沒個輕重,這一下還真是疼,但更要命的不是疼,而是他打中的那地方,她捂也不是,揉也不是,難受得弓了弓背,一隻手摀住了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的臉,那種在他面前想要去死的心情又回來了。

程錚好像也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羞愧交加之下,先前裝出那副又酷又跩的樣子早沒影了,活脫脫被打回緊張侷促的原形,彎下腰想要透過她遮住臉的手看她的表情,話也說不利索。

「怎……怎麼樣呀,真……真的很疼?要不去看看……不,不是,我不是說我要看,我是說去看醫生……」他又有脫鞋抽自己的念頭了,看了醫生怎麼說,就說他想給她錢,卻打中了她的……男醫生還是女醫生?傷到那裡該怎麼處理?總不會貼塊膏藥吧。他被自己想像出來的淫靡畫面嚇到了,真該兩隻鞋都脫了,左右開弓地抽,又恐怕抽出鼻血,不好收場。

蘇韻錦竭力忍住想要去揉一揉的念頭,連連深呼了幾口氣,那股疼痛的勁才漸漸緩下去了,但想死的念頭只增不減。她扶住身旁的樹幹,暗道要冷靜,要冷靜,別和他計較。半晌才說出一句話:「算我求你了,離我遠點行不行。」

程錚當真跳著退了一步,頂著大紅臉,總算想起了自己萬惡的手上還拿著什麼東西,「這個你拿著。」

其實蘇韻錦看了一眼那個信封,大致上已經知道裡面是什麼,看厚度,想必不是個小數目。她抬起頭,明確說道:「我不要。」

「別打腫臉充胖子,給你就拿著,就算是借給你的。」通過老孫,程錚對蘇韻錦的家庭情況瞭解了不少,心知她即使申請到助學貸款,也必然還有很多需要用錢的地方。他對錢並沒有太大的概念,自己平時用得也不多,吃穿用度都有父母,買買遊戲軟件,零花錢大有富餘,而且暑假裡家裡就沒斷過來道賀的人,那些禮錢一概在他手中。他雖然生氣,但想到她發愁時低頭皺眉的樣子心裡就不好過,不知道該怎麼對她好,只是有什麼就想給她什麼。眼下也不管她拒絕,抓過她的手想強行讓她握住那個信封。

蘇韻錦用力地抽手,她手上有傷,拿捏之下每個裂口都像又被撕開一般,卻不能妥協,最後急了,帶著哭腔喊了一聲:「程錚,你為我好的話就放手!」

這下鉗住她的手才驟然松勁,他好像也發現了她雙手的不對勁,「你的手被狗啃過了,怎麼弄的?」

蘇韻錦下意識地把手往身後藏,既是迴避去接他強塞過來的東西,更不願意讓程錚看清自己的手,上面新傷疊著舊傷,醜陋斑駁得連她都厭惡。這些傷換來了三百五十塊,她問心無愧,卻不想將它展示在程錚的面前。

「我不能再要你的錢。」她低聲說。

程錚不能理解,「我的錢難道不是錢?你敢說你現在不需要?」

「我需要,但我會自己解決。」

「我現在就是在幫你解決。」

「我不要你的。」

他在她沒有任何轉圜餘地的話語下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想到了什麼,拖長聲音「哦」了一聲:「我知道了,你還是因為討厭我,所以不想和我有任何關係。你怕欠我的,怕我會纏著你?」

程錚有些受傷的語調讓蘇韻錦眼眶一熱,卻又忍住了。

「反正我不會要的。」

程錚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東西,掉頭就朝停車的地方走。他傻透了,一頭熱地來這裡幹什麼,昨晚上居然還為此沒睡好。一早晨受那狗屎一樣道路的顛簸,他車技尚且生澀,中途一不留神撞到棵樹上,人沒事,保險槓凹進去一塊,還不知道回去後媽媽看到會怎麼罵他。他不是要蘇韻錦因此感動或感謝,只是想看到她笑一笑,就像那天在馬路上道別時那樣。她卻毫不留情地劃清了與他的界限。

他拉開車門,看到蘇韻錦還站在那棵矮樹下,冷冷的,彷彿在笑話他。

程錚朝她喊道:「你想太多了,我就是可憐你。既然你用不著,馬路上有的是乞丐!」他發動車子,第一次沒有成功,過了一會兒才成功地絕塵而去。

蘇韻錦轉頭,這還是她第一次看他離開。基督教語裡說「施比受有福」。除了宗教意義上的慈悲,她想,興許還因為「施」與「受」之間的不對等。「施」是游刃有餘的,「受」卻往往無法選擇。他說可憐她,不管是不是真心,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聽見。她並不超脫,但如果必須接受別人的施捨,她不願意那個人是程錚,她寧願在一個陌生人那裡謙恭地接受好意,也不可以在他面前展露出她的卑怯,一如她藏起了自己那雙斑駁的手。為什麼要這樣,她不願去想,只是心裡有個聲音在告訴她,那樣不可以。

樓下的李阿婆還在笑呵呵地看,似乎搞不清是什麼狀況。蘇韻錦上樓,開門前從半開放的欄杆看向遠處的馬路,有一瞬間她在想,既然拿了駕照,那回去的路應該沒有問題吧?像他那樣清高又矜貴的男孩,在他的世界裡,被一個略有好感的女生所拒,或許已是有生以來最大的挫折。夏蟲不可以語冰,他永遠沒法瞭解她所在的那個世界。

被陽光曬得發白的路上看不到車的蹤影,蘇韻錦再次深呼吸,關上門的瞬間,她聽到高樹上一聲聲悠長的蟬鳴。

《原來你還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