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媽媽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丈夫相框冰冷的表面,聲音瘖啞得如同歎息,「阿正,你跟我說快樂?我不是不懂快樂。以前你爸爸還在的時候,你在我肚子裡,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我覺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都幸福。你爸爸事業多順利,兩千人的國企大廠,不到三十歲,他就從廠裡的技術科科長升任總工程師。那時候,逢年過節上門的人一個還沒走,另一個又來了,走在大院裡,誰不笑臉相對。是我福薄,天生就留不住好的東西,你才在肚子裡三個月,你爸爸去工地出了事故,就沒再回來。人死了,死在工地上,追悼會開得轟轟烈烈,花圈擺滿了整個靈堂,但是追悼會結束,人散了,茶也涼了,分到手的那點撫恤金,你不足月的時候生了場大病,就什麼都沒剩下。那也就罷了,難的是我一個女人帶個孩子,你小時候身體又不好,我的工種卻一變再變,崗級越來低,照顧你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去找廠長,找工會主席,只求他們能夠把我換到一個不用三班倒的部門,他們過去跟你爸爸是那樣稱兄道弟的朋友,那個時候卻只會滿臉為難地跟我說廠裡的難處,要我多談奉獻,少提要求。我一個寡婦,只求能夠在晚上照顧我還沒上幼兒園的兒子,這樣的要求也算過分?你幼兒園的時候半夜發高燒,廠裡衛生所治不了,我一個人背著你走了差不多三公里才趕到醫院,為了那點住院費,不知敲了多少個親戚的門,他們只會說,再找個男人吧,何必一個人撐著。阿正,我在你爸爸靈前許諾過為他守一輩子,我不能另找一個男人,我還有和他共同的回憶和兒子。好在你從小爭氣,你考上大學的時候,家裡所有的錢,加上我提前預支的工資都湊不夠學費,問你二叔借了500塊錢,他好歹肯幫我們一把,但是給了錢之後卻把家裡的電視機扛走了,一個舊電視機值多少錢,他不過是算準了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把錢還上,抵回一點損失就算一點……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我一再地說,你只會覺得煩,不過這就是生活,阿正,我說這些,只想告訴你,貧賤沒有快樂。」
她說的每一段記憶,每一個細節陳孝正都銘記於心,他忘不了小時候那些點點滴滴的苦,所以才更願意記住現在手上緊緊抓著的那點小幸福。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坦然,「這些我都記得,媽,但是我不認為不出國我就必定貧賤,你相信我,等我畢業了,我們的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的,你也會有享福的那一天。」
他媽媽回頭看著他,佈滿了血絲的眼睛裡一滴眼淚也沒有,阿正記得小的時候,媽媽總是背著他流淚,但是現在,她再也不哭泣,「我相信不了。你以前一直都是我的驕傲,那麼懂事,讓人放心,可是現在你居然為了一個女孩子,把這樣一個大好的機會都放棄。你要知道,你的家庭沒有辦法在事業上給你任何幫助,什麼都要靠自己,你一生中遇到的好女孩還可以有很多,但是能改變你命運的捷徑能有幾條?你連這麼簡單的判斷都沒有,我怎麼能相信日子會變好?你看看你,以前的你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現在呢,三更半夜不睡覺,就想著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你那個小房子有什麼用,它能在今後給你們遮風擋雨?」
陳孝正艱難地反駁,「媽,你跟爸爸感情那麼好,你應該知道有些人一輩子只能遇到一個。」
他媽媽看著自己皸裂的手,慢慢地搖頭,「我讀的書沒有你們多,懂的道理也很簡單,感情就像味精一樣,只能是調味品,它是吃不飽的。如果你以為我是個惡婆婆,千方百計地拆散兒子的幸福,那你錯了,我不討厭你帶回來的那個女孩子,我承認我自私,寧願你一輩子都在媽媽身邊,但是你長大了,終究會有這一天。對了,她叫鄭微,你喜歡她,我懂,你這樣的年紀,怎麼能不喜歡這樣長得好看又活潑的女孩子,不過你也看見了,她那樣嬌滴滴的樣子,是吃過苦的嗎?在你的『好日子』到來之前,她能陪著你熬下去嗎,就算她願意跟你一起熬,你的心裡會好受?貧賤夫妻百事哀,等你嘗過了苦頭你就會懂。你從小就聰明,應該知道,像我們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適合你的女人有兩種,一種乾脆就是家境好到讓你的道路暢通無阻,另一種就是縱使沒有什麼出身,但聰明、踏實,能夠跟你一起打拼,讓你沒有後顧之憂。鄭微她哪一種都不是,她這樣的女孩,需要人放在手心裡捧著,阿正,你現在沒有這個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