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裙擺一轉,手中已經多了一方雪白的手帕,她素手纖纖,將手帕輕輕按上了站在最前面的燕殺士兵胸口的血痕。
「戰士的傷口,只應該在和敵人廝殺的戰場上出現。」她面帶微笑,慢慢擦拭那傷口,語氣卻收了剛才的隨意,「不該在和平時代,由自己的戰友造成,更不該因為我而出現。」
高大凶蠻的燕殺士兵,用一雙發紅的眼珠子,僵硬地看著她,看上去並沒有像玉照和亢龍士兵一樣,因她的笑語嫣然而軟化。
他手中拳頭大的錘子毫不動搖,只要向下一落,就可以將景橫波天靈蓋轟出一個洞。
台上台下氣氛頓時緊張。
軒轅鏡和桑侗之流,歡喜中有不安,女王死在玉照亢龍手上最好,死在蠻不講理的燕殺軍手中,總歸是個麻煩。
宮胤已經站了起來,一直淡定從容的神情終於有了微微變化。卻不敢發聲阻擾。
燕殺軍出名的桀驁難訓。根本不會理會敵對方的呵斥,甚至可能因情緒激化而動手。
他繃緊了身子,牢牢盯住台上,此刻也顧不得怨怪她的大膽,只想萬一出事立刻搶她出來。
耶律祁嘶嘶地吸著氣,似乎牙痛——進入戰鬥狀態的燕殺軍,連他也沒有辦法。
「這女人……」他咕噥,「這女人!」
氣氛緊繃如弦,景橫波卻平靜如一波溫柔的浪。
她好像沒看見那士兵的僵硬和殺氣,拿開手帕,忽然低下頭,靠近了對方充滿血氣和汗水的胸膛。
燕殺士兵渾身一顫,握錘的手攥緊。
四面有驚呼。
驚呼聲裡,景橫波輕輕吹了吹傷口,再抬頭笑容純真如嬰兒,「給你吹吹,不痛了哦?」
萬眾無聲。
人們看著那高大卻還年輕的燕殺士兵,忽然一寸寸軟了身軀,放開了握緊武器的手,黑紅色滿是細碎傷疤的臉上,出現一絲茫然的神情。
他俯下視線,和他相比顯得無比嬌小的女子的笑容,撞進他的眼簾。
明媚,嬌艷,純澈,親善,毫無雜質。
似秋日裡最清澈的碧水,最高朗的天空。
美,更重要的是,在那雙眸子裡,沒有任何他所熟悉的畏懼、厭棄、逃避和輕鄙。
他是燕殺士兵。
是大荒傳說之軍,出自罪惡之地,來自無上荒澤,為上天所棄之民,天生神力天生武勇,卻不為人世所容,在所有人眼裡,他們是強大的武器,是悍勇的部屬,是嗜殺的野獸,卻不是和他們平等的人。
他們所經之處,他人畏懼遠避,再在牆角後探出厭惡的眸子,不屑地吐口水,待他們走後,潑水洗去他們所走過的地面。
這樣的畏懼和厭惡,他們已經習慣,似乎人生裡,只有這兩種待遇。
直到今日,在一雙明媚的眸子裡,他第一次看見真正的平等和關懷。
胸口的傷口只是一道血痕,並不痛,此刻被她吹過的地方,卻似有烈火灼灼燒起。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景橫波的手。
巨大的黑色手掌下,她雪白的手腕細弱如積雪的竹。
眾人驚呼。
他將她的手,拉近自己心口,微微垂頭,攥著她的拳,輕擂自己胸口三下。
他身後所有燕殺士兵,爆發出一陣低沉的呼號。
宮胤欲待上衝的身形忽然頓住。
耶律祁神色震驚,竟似深受打擊般一晃。
「天哪……」他喃喃道,「他們竟然……」
其餘人不明所以,卻被此刻士兵嚴肅虔誠的神情,和這動作所表現出來的儀式感所震懾。
只有景橫波,依舊笑吟吟,不以為意。隨隨便便被人抓著擂了擂人家胸口,高高興興評點:「嘿!你胸肌也好壯!」
那燕殺士兵咧嘴一笑,放開她的手,退後三步,對著身後同伴一揮手,當先跳下了台。
燕殺軍毫不停留離開,竟然就這麼將玉照亢龍軍留在台上,士兵們面面相覷。
宮胤幽黑的眸子緊緊盯著景橫波,一邊緩緩招了招手,玉照和亢龍得了他的命令,如蒙大赦地趕緊也下了台。
一場劍拔弩張的流血事件,轉眼就鬧劇般地散了,只因為幾句笑語,幾個動作,或者只是一段安撫的眼神。
景橫波站在台上,猶自笑吟吟揮手相送,「下次別來了啊……」
眾人盯著她雪白的手指起伏,都有些茫然,就是這雙一看就沒練過武的手,如撥弦般輕捻慢彈,便將一場無人可阻的殺戮消弭於無形?
智者若有所悟——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柔能克剛,真正屬於出眾女子的性格魅力?
宮胤繃緊的身子慢慢放鬆,終於安然坐下,一伸手,接過了蒙虎遞過來的茶。
忽然安心。
因為知道,她掩藏在嬉笑瘋癲容顏下的,是一顆真正強大而無畏的心。經得起天地颶風暴雨,受得起人間顛沛磨折。
茶水澄碧,茶葉舒捲如雲,此刻心也似泡在這澄碧之中,溫軟平靜,雲卷雲舒。
他終於開始從容地,對接下來的發展產生了好奇。
胸中自有天地的女子,還會怎樣照亮這一刻的大荒?
宮胤坐下了,耶律祁還站著。
和宮胤相反,他身子繃得緊緊,猶自不可置信地看著燕殺軍離去的方向。
只有他知道,燕殺軍是怎樣的一支軍隊。這支軍隊雖然目前還聽從耶律家族指揮,但是隨著代代繁衍,當初那點血脈維繫逐漸淡薄,現在耶律家族對這支軍隊的控制力,也早已大不如前。
因此,對於這群猛獸,他無比熟悉也無比防備,捫心自問,在剛才那樣的情形下,他不會冒險走到任何一個燕殺士兵的身邊。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那個動作所代表的意義……
耶律祁似第一次看清景橫波一般,再次將她上上下下,好好看了一遍。
他目中異彩閃爍,好半晌之後,終於吐出一口長氣,抱臂坐了下來。
人群裡,那群師兄弟們難得地沉默。很久之後,伊柒才出了口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