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看見渾身狼狽連頭髮都被燒掉一截的景橫波,她正靠在半截橋欄邊微微咳嗽。
宮胤微微放下心,隨即臉色又一冷,剛才那一幕他也看得清楚,是景橫波指使著火馬車撞向成耀祖……
麻煩來了。
「亢龍軍!」他立即冷聲道,「把大都督拖出來!」
一大群亢龍士兵衝了過去,連拖帶拽,將快要被火燒焦的成孤漠硬拖了出來,大都督身上到處冒著火星,臉上灰黑斑駁,士兵們手忙腳亂地替他拍打火星,成孤漠好像什麼感覺都沒有,一動不動仰頭望天,半晌,有兩行清亮的淚水,無聲緩緩流下,將臉上的灰屑,衝出兩道重重的溝渠。
士兵們震撼地停下手,面面相覷。
這是成孤漠啊,手掌亢龍多年的都督,身經百戰,出名的流血不流淚,曾身中數十箭都不曾呻吟的大荒硬漢。
父死母喪,全家曾被仇人屠戮都不曾流一滴淚的漢子,當年從最慘的近乎絕戶的境地裡掙扎出來,用盡全力再撐起成家單薄香煙,一生所有的努力,就是為了延續成家的香火和輝煌。
然而今日,親眼看他香火滅,親眼看他門戶絕,親眼看千辛萬苦得來的唯一嬌兒慘死,終換來熱淚兩行。
淚盡,是血。
所有人默然巨震,只覺被那巨大傷慟壓迫,近乎窒息。
成孤漠淚兩行也不過一霎,隨即他霍然轉頭,盯住了景橫波。
景橫波此刻只覺得疲倦,一直在輕輕咳嗽,努力平復著胸口的氣喘,只覺得力氣用盡,現在一步都不想動。
她感覺到成孤漠狠毒恨極的目光,心中有歉意有無奈,但卻沒有懼怕。她用盡全力,最後一刻依舊想救成耀祖,最終不得已,這當父親的有理由找她報仇,但也要看報不報得了。
宮胤已經來了,會由得他殺自己嗎?
白影一閃,宮胤果然掠了過來。
與此同時成孤漠眼神裡閃過一絲狠戾之氣,悄聲對身邊親信護衛低聲說了幾句,轉身就回了隊伍。
看他返回隊伍,宮胤微有詫異,但也稍稍心安,看了景橫波一眼,決定不立即過去找她,先把危險狀態的成孤漠安撫控制了再說。
此時耶律祁也已經回了馬車開始慢慢後撤,四面都是宮胤的軍隊,他出來的時候沒有帶多少護衛,這種情況下他一般都會先避開。
「大都督。」宮胤迎著成孤漠,盯著他眼睛道,「節哀。大都督保重身體,切勿傷心過度。回頭本座為你想辦法商請七峰山紫微上人,你還會有機會。」
他不善安慰人,說這話也語氣淡淡,但四面都有驚動之色。
七峰山紫微上人,大荒傳說裡有通天徹地之能的百歲神老,隱居世外多年不問世事的大荒第一奇人。多年來閒雲野鶴萍蹤之身,很多人都以為他一定成仙了。他在塵世的七個弟子,是他的代言人,現在都地位崇高,常人難見。更不要說紫微上人。
國師從來不妄言,他既然說了這話,那就有了把握。如果真能請到紫微上人,傳說裡成家不利子嗣的病,或許真的能治好,那麼死一個兒子也不算什麼了。
不過想也知道,紫微上人何等難請?請他要付出何等代價?國師毫不猶豫就說了這話,可見對此事,對大都督的看重。
成孤漠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成耀祖一死,他的精氣神似乎也沒了,但還是禮數周全地抱一抱拳,低聲道:「謝國師愛重。」
宮胤眼神越過他頭頂,看了景橫波一眼,道:「大都督想必累了,還是下去療傷休養吧,善後之事,自有本座替你操持,來人,送大都督去休息。」
禹春和蒙虎都趕了上來,成孤漠嘴角一撇,似一抹冷笑,又似沒有,好像沒看見宮胤護衛似的,轉頭對宮胤懇切地道:「國師,我心中有疑問難解,借一步說話。」
宮胤盯著他眼睛,微微點頭,伸手親自一引。
兩人走到路邊。
四面護衛密密圍了起來,一半亢龍軍,一半御林護衛。
「國師。」成孤漠開門見山,「剛才一幕您看到沒有?」
宮胤答得平靜,「有。」
「您怎麼想?」
「此事另有蹊蹺,須得查問清楚。」
「你我都親眼所見。」
「剛才本座詢問百姓,都說女王之前曾阻止一模一樣一輛馬車,車還在側方停著,還說女王曾向令公子示警。」
「可我看見的是女王指令馬車衝向耀祖。」
「本座說了,此事另有蹊蹺,不可過於急躁。」
「國師。」
「嗯?」
「這麼多年,我跟隨您,您覺得我做得怎樣?」
「忠心耿耿,無可替代。」
「那麼,您覺得這件事,我該怎麼做。」
「靜待,等我詢問女王,給你一個交代。」
成孤漠沉默了一陣,昏黃夕陽裡臉色晦暗,交替閃過晚歸野鳥翅膀的陰影。
宮胤靜靜站著,如雪山巍然不可撼動。
半晌成孤漠疲倦地道:「好。既然當初發誓忠誠於您,總不能晚節不保。我便聽您的……」
宮胤神色微微和緩,竟抬手去拍成孤漠的肩,道:「如此我心甚慰……」
成孤漠肩膀一顫,下意識一讓。
宮胤手半空停住,臉色一變。
他在心虛!
與此同時成孤漠背在身後的雙指一彈,一線深紅煙火直射天空!
「動手!」他大吼。
留在原地還在救火並尋找屍骸的亢龍軍中,忽然射出幾條人影,半空中刀劍一亮,直奔景橫波!
「成孤漠!」宮胤難得有這麼高的聲音,怒極拂袖,一掌揮開成孤漠直奔景橫波,「你瘋了!」
他沒能走得動。
一低頭,跌倒在地的成孤漠,抱住了他的腿。
「國師!」成孤漠聲音悲憤,「你要去救誰!」
「讓開!誰准許你動女王!」
「她殺了我兒子!」成孤漠聲音似帶血,「你心甚慰,誰來慰我?我的兒,我的千辛萬苦留下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