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拉了十車菜轆轆前行,倉促之間這些菜,都是西歌坊琉璃坊那一片的老百姓貢獻出來的。
景橫波聽著板車向前,城門在排隊,很快輪到了這邊,守門的士兵似乎沒有對這個隊伍產生多少疑問,畢竟進城採購的亢龍小隊每天都有,鐵星澤拿出來的令照也齊全。
士兵只是簡單看了一下便放行,眾人舒一口氣正要走,忽然一個將領走了過來,看了看板車,皺眉道:「這菜色怎麼這麼雜亂?」
眾人心中都咚地一跳,這確實是唯一的一個破綻,菜是各家湊起來的,而軍隊買菜,都是幾種品種,每樣數量很大。
好在那將領也是隨口說說,瞄了一眼車上菜,讚道:「這紫瓜倒水靈。白菜也粗壯,我那裡正需要做紫瓜干和醃白菜,把這幾車送我府裡去。」
士兵們也不以為意,軍隊長官截留一點軍營菜蔬,不算什麼事,當下就有人來推車,其中正好包括景橫波那一輛。
七殺眼睛一瞪,各自便要抽出武器,鐵星澤忽然走上前。
「將軍,」他從容地道,「實在對不住,這些菜怕是不能給您。」
「嗯?」那將領吊起眉毛,似是沒想到有人竟然拂他面子,眼神凶光一閃。
鐵星澤悄悄湊近他,低聲道:「這菜雜,是因為這是成都督要的。」他笑了笑,「你也知道,都督大人新近喪子,不得已又納了一門新如夫人,如夫人愛吃紫瓜干,這是給她送去呢。」
將領眼神裡的疑惑立即去了,表情頗有些訕訕,道:「原來是都督親信。既然這樣,算了。」
成孤漠納小妾的事很秘密,除了他親信和亢龍高層,沒幾個人知道。這將領疑心盡去,退後一步。只是臉上神情還是不太好看。
鐵星澤微微一笑,回身揮手示意過關。
那將領卻是個不肯吃虧的脾氣,想來想去都覺得不爽,斜眼看車經過身邊時,手中長槍忽然向板車一插,冷聲道:「堆得這麼稀稀拉拉,你們有沒有中飽私囊!」
他插的,正是景橫波那輛!
擁雪紫蕊險些驚呼。
長槍閃電般插下,走在車邊的天棄,霍然抬手,一把握住了槍桿。那將領回奪,一奪不動,漲紅了臉再奪,天棄忽然鬆手。
將領回力反彈,踉蹌幾步坐倒地下,濺起了城門泥濘碎雪。
這下所有的人都看了過來。
「反了!反了你們!」那將領臉色漲紅,指住眾人,「拿下!拿下!」
伊柒歎口氣,咕噥道:「早說打出去,非費這個事兒……」伸手從板車下拿武器。
忽傳報聲響起。
「國師駕到——」
一聲長長的傳報,驚得所有人動作都頓住。
板車下一直閉目凝神聽著動靜的景橫波,霍然睜眼。
一瞬間連胸腔都似乎痛起,泛著昨夜新鮮灼熱的密密血沫。
宮胤!
他沒死!
那一刀竟然沒能殺了他!
還是他其實快死了,卻支撐著巡視九門,安定局勢?
他此刻到來,為的是不是追緝她?
到底不能放她自由,見她死才心甘麼?
嘴裡泛上苦澀的滋味,微帶腥甜,似乎又是昨夜風雪中事件重演,那個從不讓她失望的人,最後給她狠狠一刀。
這一刀刀勢連綿未絕,勢必要斬了這夜的雪麼?
四面都靜了下來,她聽見伊柒等人微帶怒氣的呼吸,聽見那鬧事的將領收槍迅速退回,聽見鐵星澤快速避向馬車後,聽見人群在慢慢散開,俯伏於地。
「我不要跪他……」七殺小小聲地說。
伊柒立即挨了擁雪一腳。
沉默的,似乎沒什麼存在感的小姑娘第一次踢人,驚得伊柒腿一軟,真的跪下了。
「想死自己死,別害我大波!」擁雪聲音狠狠。
六個逗比師兄弟其實也無所謂跪不跪,看見伊柒跪下去的姿態很好玩,頓時你踹我一腳我踹你一腳,把各自也給踹跪下了。
景橫波已經做好了七人暴起的準備,誰知道竟然就這麼給擁雪解決——這叫一物降一物?
這群人都是圍著景橫波的板車跪的,做好了隨時將她搶出去的準備。
景橫波自己卻在神遊。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果真是衝著自己來的,逃也逃不掉。她發現現在自己心情,居然是閒散的。
四面寂靜,只有風吹碎雪的沙沙之聲,景橫波茫然地透過板車縫隙看著外面,一片青色的城牆,露著土黃的地基,點綴斑駁的雪,城牆邊似乎是個攤子,有個瓦罐靜靜地冒著熱氣。
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耶律府吃過的瓦罐湯。
「也許你看宮胤,各種奇怪各種不配為人夫君。可是我告訴你,他要麼對我不說話,要麼說的不好聽,可說出來的到目前為止都是真的;他很少笑,大部分時候對我冷著臉很討厭,可他第一次對我笑的時候是真心的,是因為我通過了迎駕大典笑的;他不喜歡的人有很多,可以說全天下都是敵人,甚至我現在也不確定他到底喜歡我多少,可是我覺得,哪怕只是一點點,那也是真的。」
「好比這菜,有點像我們那佛跳牆。你知道你這一鍋菜為什麼這麼香?因為這裡面每一樣原料,都是真的,高級的,不含水分雜質精工細選過的原料,所以才有了這一鍋湯菜的好滋味……情感,也是這樣。」
這一生最初堅執信任,最終被命運證實錯投的情感啊。
恰如這一鍋裡,被無數次添加又煮沸的湯。
水深火熱,翻騰顛倒,最後入饕餮者之腹。
她忽然眼睫一顫。
看見了一匹雪白的馬。
從她的角度,還可以看見騎士雪白的長靴,垂下的雪白衣襟,衣袍很薄,因風飄拂如淡雲。袍襟上,沒有垂落任何時下男子常佩戴的香囊玉珮。整潔利落。
她知道這人會有玉帶束得極細的腰。
她知道他的衣裳從裡到外都如雪,都輕薄。
她知道領口會有一枚珍珠,一般都是淡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