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查,是不動聲色的查,確實,在這裡刺殺很難,這屋裡屋外有多少人和機關且不說,光外頭各家勢力安排的幫眾,就好比銅牆鐵壁,誰能飛得出去?
既然這樣,那就順水推舟,景橫波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坐在妝台前化妝。
她謝絕了小丫頭的幫忙,自己打開妝盒,面對那八蝠菱花銅鏡時,她有隱約的恍惚。
彷彿還是玉照宮,台前對鏡貼花黃,那一座屬於她的妝台,映過她妝容,記載過她笑臉,揭開過地宮秘密,躺過翠姐屍體。
最後一霎銅鏡留像,是否倒影的是她慘白容顏。
對鏡,貼花黃。
她淡淡描眉,眉如遠山,黛色青青。
如今那宮室是否淒淒清冷,蛛網塵結,黃銅鏡上落滿灰塵,再映不了人間萬象,少年無憂。
鏡中的那個人,此刻漂泊在千里之外,在黑暗而陌生的地方,一步步為生存掙扎。
她選桃紅胭脂,眼角一抹,灑淡淡金粉。
金粉宮闕,桃花紛落,那一年玉照宮的春,從此留在了誰的記憶中?
她取艷紅口脂,輕輕一抿,唇間便鎖上那年春色。
人生最艷在少年,過了那一段流麗年代,便得敷上一層層的妝,施朱敷粉,點翠落脂,一段斑斕遮一層霜,忘卻這秋深天涼。
她梳攏烏黑雲鬢,高高堆起,簪一雙併蒂秋海棠。
那年鏡中人在身後,他俯身的氣息香遠而淡,她記得他手背的冷和細膩,像夏日裡觸及一抔乾淨的雪。
雪色暗影紗長裙,紫綃披帛鑲淺金雲紋邊。依稀宮裙式樣,端莊高貴,曳出的長長裙擺,卻又暗藏幾分風流華艷的脈脈心思。
她也曾是風流女王,帝歌回眸驚艷全城,狂野繁花雪紡裙拂過無數人心扉,卻沒能在自己的寶座丹墀上穩穩曳過。
所以,重新開始。
她自鏡前盈盈立起,身後,兩個小丫鬟,早已窒住了呼吸。
原先只覺得美,不需思考便認定必是第一花魁,此刻眼底那般容顏,卻讓人忽然覺得,花魁兩字太過褻瀆。
她們甚至不敢大聲呼吸,怕呼吸太熱太濁,污了這玉妝雪砌的美人。
景橫波靜靜坐在鏡前,恍惚裡覺得,似乎自己像個盛裝打扮的新娘子,在等待自己的良人。
隨即她便輕輕揚起嘲諷的唇角。
這紛亂玳瑁,黑暗江湖,草莽聚會,哪來的良人?
天色越來越暗,姑娘們基本到齊,隨即大佬們順序出場。
她在樓上觀,小丫頭輕聲介紹。
「高個子,臉色發金的是炎幫幫主華炎,也是今天的請客的主家。」
「竹竿一樣瘦的是筏幫幫主,掌管北玳瑁水上生意。」
「光頭,身上那柄刀比他人還高的是天意刀的王和尚。手下刀客八百,個個悍不畏死。」
「黃發虯髯,高大威猛的是烈火盟盟主蒙烈火,跟在他身邊的是他家的六小姐,號稱女六公子,據說才幹超於眾兄弟姐妹之上,最得蒙盟主喜愛。有說烈火盟將來要傳給這位女公子,她曾公開揚言不嫁,只娶男人。」
「這是羅剎門的女門主,據說就叫羅剎,想不到今天她也來了。她是三門之一的主事人,也是這北玳瑁的頭號首領。」
「另外幾位我們也不認識,可能是從南玳瑁和黑水澤趕來的。其他幾個大幫會的首領吧……好大陣仗……」
小丫頭也發出了驚呼聲,似乎她們也沒想到今天這麼大陣仗。
看樣子她們也不知道今天請的是誰,景橫波心中一動,覺得玳瑁的江湖勢力當真不可小覷。排名最弱的炎幫名下一個酒樓,培養的一對小丫頭,對這些江湖事和江湖大佬都很熟悉,可以想見其餘人的勢力和能力。
不過,引發這麼大陣仗的客人,卻還沒來。
看得出來,底下那些大佬們的臉色不大好看。
滿街的隨從們臉色更不好看。
出動如此陣仗,請這麼樣一個轟動玳瑁的客,換成任何人都該受寵若驚,早早等在門口才是,這位客人,卻好大架子,讓這許多大佬們等!
時間一分一秒流過,連樓上景橫波都等出了好奇心——這時間也太長了,這些大佬們誰這樣等過人?這位不會是故意的吧?故意激怒這玳瑁所有江湖勢力?找死啊這是?
樓下一間靜室內,喝茶等候的大佬們,已經喝了滿肚子的水和怒氣,大部分人都已經餓了,因餓而生火,個個眼神灼灼凶狠。
「如何至今不來?帖子到底有沒有送到!」一個聲若洪鐘的老者,怒聲問。
「回熊門主,帖子送到了,直接送到了對方山門,那邊也說一定準時到。」立即有人顫聲回答。
「要我說,就不該動用這麼大陣仗請人。他配嗎?你們偏偏說,這人能在我如此複雜的玳瑁扎根,悄然發展這樣一股力量,非同小可。必須擺出足夠大的陣仗,將之一舉壓服。現在人還沒壓服,自己倒先被人甩了一耳光,呵呵……」一個面白無鬚,腰若水蛇,眼角微微呈現不正常赤紅色的男子,不住冷笑。
「或者,正是陣仗太大,此人嚇得不敢來了,也未可知。」一個面容精幹的中年男子笑道,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年輕男子,那男子卻微笑著,只遙遙望著窗外的道路。
「大太保此言有理。」羅剎門主忽然笑道,「如果這人真的不敢來了,我們聚齊一次也不容易,或者請大太保給我等傳授一下經驗,如何聯繫並取悅女王?」
「你說什麼?」十三太保的頭領,大太保一怔。
他身邊一直望著窗外道路的男子,忽然回過頭來。
同一個雨夜,和興城的某條淒清巷子裡,桐油傘下走著耶律祁。
鮮於慶跟在他一步之後,給他撐著傘,一句話也不敢說。
先生趕到和興城,當然不會有什麼事兒,那「內奸」是他安排的,已經聞風遠避,先生順勢將和興城堂口的事務進行了處理,準備明日趕往上元。
事情辦得很順利,先生心情應該不錯,可此時他感覺到先生有沉沉的心事,比這初冬雨夜的天色還陰暗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