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於。」耶律祁忽然開口。
「屬下在。」
「咱們影閣,在玳瑁悄然發展了五年,到如今要想壯大,也不可能再隱藏下去。三門四盟他們,現在應該已經知道了影閣的存在了吧?」
「我想……是的。」
「既然發現,也不必躲著了,你覺得影閣和我,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出現在玳瑁眾多勢力之前?」
鮮於慶只覺得嘴角發苦,在傘下躬低了身。
「一切憑閣主自決。」
「或者也不用我想出場方式,」耶律祁輕輕道,「那些盟主幫主,知道了影閣存在,難道還會放過麼?」
鮮於慶不敢說話,背上的汗,一層層浸出來。好在這冬日冷雨不絕,早已將袍子微濕,倒也看不出。
「比如……」耶律祁聲音更輕,「三門四盟七大幫聯袂,來一場大宴。」
鮮於慶震了一震,咬咬牙抬起頭來,耶律祁卻在此刻將頭轉了過去。
鮮於慶愕然看著主子背影,他的身影被細雨勾勒得朦朧,髮絲籠著晶瑩的水霧。
「不懷好意的大宴啊……」耶律祁注視著北方,唇角漸漸彎出一抹,微帶譏嘲的弧度。
「既然有人傻兮兮地,自願衝上來代我挨刀,我又何樂而不為呢?」
關家川的玉樓之內,羅剎還在盯著大太保屈少宏冷笑。
她已經接到了消息,說女王早已下山,並且和十三太保有所勾連。現在她門下的人,正尋到七峰山一個獵戶之女,幫忙追蹤女王。她因此想起屬下暗堂回報,十三太保近期常往七峰鎮去的事,兩相對照,自然覺得可疑。
大太保卻聽得一頭霧水,愕然望了望身邊的二太保簡之卓。
大太保心中有微微煩躁,最近諸事不順,七峰鎮地下暗堂被毀,十二太保殘廢,失卻了很多重要資料,轉移後培育的凶獸也連連死亡。發生這麼多糟心事兒,卻連兇手是誰都不知道,現場雖有烈火盟和玉帶幫留下的線索,但老二攔下了激憤要去尋仇的眾人,說此事還有蹊蹺,要從長計議。如今聽羅剎忽然冒出這麼不陰不陽的一句,頓覺不好——又出了什麼蛾子?
簡之卓的注意力,卻依舊在外面的街道上。眉間有微微的凝重。
有人煩躁地嘀咕一句:「他到底幹什麼去了!」
他在做什麼?
他在梳妝。
男子用上這個詞,似乎有點不對勁,然而他此刻鏡前的姿態,竟也是從容而風情的。
黃銅鏡很亮,映出鏡中人無雙容色。
鏡邊一個小盒裡,有一塊薄薄的皮膚狀膠貼,他解開衣襟,銅鏡映出他胸口一線深紅,那是刀傷的痕。
雨天,鏡上水汽濛濛,映得傷口如櫻色,淒艷。
他用那塊假皮膚,貼上傷痕,遮住。自從發現她有撕衣看胸口習慣後,他每次出門必貼。
鏡旁還有兩個薄薄的人皮面具,及一張十分精緻的白銀面具。
他戴上一層面具,銅鏡裡是一個清秀溫雅的少年男子,面容微微帶著笑意,笑意微微有些羞怯。
人一生頂一張臉,心中卻有千面。於他,千張面目,滿滿只寫一個名字。
這張面具很長,連著脖頸,一直到胸膛,為此他脫了上衣,細細將面具抹平。
這是特製面具,極其細膩真實,可以反應臉部一切表情,更重要的是,這面具的揭口在胸部,所以如果想習慣性從脖子或者耳後揭起,是發現不了的。
貼完第一張,再拿起第二張面具戴上,依舊是英俊男子形象。他總覺得,一張好皮囊,可以打消她更多的懷疑。畢竟,長得好的人,一般都不喜歡戴面具。
當然也不能長得太好,最起碼不能超過他。
面具和脖頸接縫處近乎天衣無縫,他卻左看右看,覺得自己的皮膚太白了些,取了點粉,將接縫處慢慢抹平。
一顆心,千面妝,所有的翻覆浮沉,都只為她的鏡像。
最後,拿起白銀面具。
面具非常精美,線條柔和,銀光近乎燦爛,卻又不咄咄逼人。
他知自己本來的面目,雖美卻冷,總擔心不夠柔和,稜角磨傷她的脆弱。
所以做個面具,看起來歡歡喜喜。
一切規整完畢,他瞧瞧,覺得下頜之處,似乎太過清瘦,他想了一陣,沒想出什麼辦法可以遮掩,忽然又微微一笑——遮掩什麼?瘦了,看起來就更不像了,也不用費心一層層掩蓋了。
他站起身來,護衛遞上披風。身邊的護衛都是重新選過的,是早早開始培養,但一直沒有見過光的密衛,都是生臉孔。
他起身的時候,透過窗口,看見廊下站著一個面容清的中年男子。
「這是二護法雷生雨。」護衛給他介紹,「鮮於大護法出門去了。雷二護法自請護送先生去赴宴。」
他目光在那人身上掠過,點一點頭,「很好。」
玉樓靜室內已經近乎爭吵。
等待讓人煩躁,羅剎緊緊盯住大太保,旁敲側擊暗示他交出女王,大太保自然矢口否認,兩邊漸漸發展為唇槍舌劍,火氣暗生,都在想著等會那穆先生到了,一定要狠狠給他一個教訓。
沒有參與爭吵,一直望著街道若有所思的二太保簡之卓,忽然道:「來了!」
「來了!」三樓上站在景橫波身側的小丫頭,忽然發聲。
景橫波遠遠下望,就看見街道上人頭如流水分開,現出一行人,那行人人數不多,不過三五人,在擠擠挨挨的街道上從容緩行。最前面有個英俊男子,推著一個輪椅。
她怔了怔,沒想到這次被請的,是個殘廢?
玉樓門前和街道兩側的鋪面,都點著碩大的風燈,照出一色潤潤的紅影,映上那人月白色的輕袍,顯出些融融的暖意。從景橫波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他流水般的烏髮。輪椅在不平的青石路面上有些顛簸,一些銀亮的光便在他髮梢底閃耀,也不知是這雨天反光,還是自然生成。而他姿態微懶,斜斜撐著輪椅扶手,半截衣袖垂下,露出一截腕骨,玉般溫潤,雕刻般精緻。遠遠看去,手腕和手指的姿態,似一朵默然開放的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