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離景橫波身體只差半寸。
忽然「咻」一聲微響。聲音輕得像針落了地。
他覺得體內似乎也忽然插進了一根針,涼,痛,一直痛到了心底。
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在一瞬間凝結成冰,他悶聲不吭地倒下去,明明正面對著景橫波,不知怎的就沒倒在她身上,重重摔在一邊,整個人體內似乎都成了冰,卡嚓一響。
屋內安靜而黑暗,窗外有風掠過,景橫波忽然哎喲大叫起來,聲音痛楚。
窗外那股風立即飄了進來,一道白影直掠入內,撲向景橫波,彎身查看她的情況。
景橫波身上忽然發出啪啪啪啪的聲音,密集如爆豆。
那白影一頓,似乎驚覺了什麼,閃身就要退。
景橫波忽然彈身而起,以猛虎撲羊之勢,猛地將他撲倒。
她還帶著半副板兒,身體沉重,壓上去砰然一聲。
白影將她一推,她滾到牆角,一抬手擲出半幅棺材板兒,板兒上還連著兩條腿兒,腿兒上的卡扣不知怎的便掉了下來,卡嚓一聲卡住了他的腳踝。
他縱身要起,嘩啦啦一陣鎖鏈響。
他頓住。
屋角里,景橫波揚了揚手,手中一截鎖鏈,盡頭正連著拴住他腳踝的卡扣。
她笑得像一隻終於抓住飛龍的狐狸。
他眼神似驚異似無奈,也不管她手中鎖鏈,依舊縱身撲向窗口,她卻將手中鎖鏈往屋中一根立柱上一栓,一個餓虎撲食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他雙腿,將他死死按在地上。抬手就在他臉上摸索,嗤啦一聲,果然撕下一張面具。
月色下他回頭,一張陌生的臉,她並不為所動,冷笑一聲將面具扔掉,伸手又是對他耳後一撕。
他抬手阻止,腳踝被鎖住,他的手還是自由的,手一揚便似有風雷之聲,她讓也不讓,還把腦袋湊過去,冷笑道:「來呀,來拍呀,有種拍爛我腦袋呀。」
那手一停,風雷之聲立止,景橫波毫不猶豫一撕。
又是「嗤啦」一聲輕響,手中又是一層更輕薄柔軟的面具,她呵呵一笑,笑聲中有得意有憤怒,他卻已經又急速轉頭,將後腦勺留給她。
景橫波啪地拍了他後腦勺一記,恨聲道:「回頭呀,回頭呀!怎麼不回頭了!」
他乾脆趴地上不做聲了。
「有種你鑽進泥地裡!」景橫波把第二層面具揉巴揉巴也扔了,「有種你戴第三層!」
他似乎輕輕歎息一聲,這聲調聽得她越發惱恨,騎在他身上,伸手去摸他的臉。
只要他沒了面具,她不信摸不出。有面具也沒關係,一層層的撕,有種他戴一萬層!
他手一抬,擋住了她的手,她想抽手,他卻不讓了,趁勢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她不肯放棄,揮過另一隻手,他精準地捉住,將她兩隻手都裹住,拉住往自己胸下一壓,不動了。
景橫波被他拉得往下一壓,砰地撞在他背上,手被壓在他胸下,這下她也起不了身了。
她壓著他,他卻又壓著她的雙手,看上去,似她將他緊緊環抱。
兩人就以這樣詭異的姿勢躺在地上,月光斜斜鋪一片白,似覆了一層溫柔又帶著涼意的毯。
剛才的爾虞我詐你來我往之後,兩人似乎都感到疲倦,一時都靜靜不說話。
他到了這情形,也不想再多說什麼。
一直以來和她靠近,似乎機會很多,但實際每次都很奢侈。他在極力避免,又無法控制自己的渴望,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也是矛盾的,知道這樣接近不妥,不希望她發現,真正她有所懷疑,他內心裡卻又有小小歡喜。
正如此刻,真正這樣被她抓住,一霎驚訝之後,心中卻是微微喜樂的,雖然這喜樂裡難免帶了幾分蒼涼和無奈,但此刻她在,肌膚生香,呼吸濕潤,柔軟的發落在他兩肩,背上就是她的軀體,飽滿而美好,悠悠顫顫,是一團最溫軟的雲被。
景橫波壓在他背上,身下身軀的感覺,似陌生似熟悉,輪廓近似,卻多了溫度,而且那溫度很有些奇怪,忽冷忽熱,氣息也發生了變化。
人有種思維慣性,對以往熟悉到驚心的人,留存下的記憶,輕易很難更改,所以她總記得他沒有熱度的身體,淡淡清涼的氣息,總覺得那才是他。尤其熱度,她記得他的武功,是不能太熱的,也就因為這一條,她無數次懷疑,也無數次推翻。
然而此刻,靜下心來,撥開迷霧,透過那不正常的體溫,她知道他肩膀的寬度如此熟悉,手臂觸及的鎖骨的感覺如此熟悉,呼吸拂過的頸項的肌膚如此熟悉,連身體的起伏都如此熟悉。唯一有點不對勁的似乎是頭髮,她偏頭想嗅嗅,他卻讓了過去,滿頭烏髮刷過她的臉,流水般瀉在半邊地面,她恨恨地用下巴重重撞在他背上,他一聲不吭。她越發惱恨,一張口,咬在他肩上。
一開始只是心中鬱憤,看見什麼都想咬一口,然而那口一下,心中長久的疑惑和壓抑便似潮水奔湧而出,有種情緒呼嘯著在胸膛裡碰撞咆哮,而他又一聲不吭,讓她沒有發洩的出口,她沉溺在自己的澎湃裡,毫無意識地越來越用力,忽然感覺口中有了一股腥鹹的味道,她並沒有停,腦海裡有血與雪閃過,有雪堆上翠姐空洞仰首的屍首,有殿前冷漠相逼的人們,有宮道盡頭白衣如雪的他,有從胸膛裡拔出的匕首,染著他的鮮血和她吐出的黑色毒血。
她的眼淚忽然就洶湧而出,順著唇角瀝瀝而下,一聲哽咽即將沖喉,她拚命忍住,以至於發出奇怪的噎聲。她因此不得不鬆口,一低頭,看見他肩頭已經浸染一團鮮紅,邊緣有些濡濕,正在緩緩暈開,她知道那是她的眼淚。
而此刻她不想流淚。
舊恨新帳,紛繁複雜,有很多要和他算,有很多問題要弄明白,否則她便是到死,都不能瞑目。
她稍稍一動,鎖鏈嘩啦啦地響,鎖鏈很結實,錦衣人提供的東西總是好的。
錦衣人雖然實在不是個好人,但最起碼這件事幫了她,這也是他交換千金傘的真正條件。他寫在那封信背面的幾句話,就是告訴了景橫波,那棺材的機關已經做過了變動,看似卡死,實則可以隨時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