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長老們人人識得,此人卻是面生。兩名弟子還是年輕弟子,想著也許有些早年就出外的門中長老,現在回歸了。
兩人猶豫一下,恭敬請問先生姓名。
宮胤並不看他們,淡淡闔著雙眼,「告訴宗主,桑天洗回來了,帶來了他失蹤兒子的消息。想要知道,退位來換。」
鄒征渾身僵硬地坐在床上,怔怔地盯著屏風後,隱約高座在寶座上的人。
他確定那是個人,而且應該是個女人,因為那雪白的裙裾分外寬大,雲一般地漫過玉階,只有女人才會穿這樣累贅的裙子。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是景橫波來了,這讓他渾身出了一陣冷汗,隨即便覺得不對,雖然隔得遠,依然可以看清這人坐姿太端正筆直,下巴微微抬起,雙手合攏交疊於裙上,是一種尊貴驕矜而又清冷的姿態,和傳說中懶散艷麗的黑水女王,似乎不大一樣。
但無論是誰,都足夠讓他緊張——他這寢殿外佈置守衛,可謂鐵桶一般,層層疊疊的護衛,連他屋頂上都已站滿,這女人,是怎麼進來的?
鄒征來不及思考,伸手就去按床邊把手,他的龍床,自然也有保他逃生的機關地道。
屏風對面,那麼遠,那女子卻似能清晰看見,手輕輕抬了抬。
「咻。」一聲微響。
鄒征只覺得手指似被冰劍刺中,冷痛入骨,他下意識要縮,體內不知怎的,卻因為這冷意所激一般,忽然一股寒氣穿過心肺,直衝他的手指,他的手指,不聽使喚地抬了起來,「啪」一聲微響,他手指一痛,身子微微一震,眼前有雪花一閃不見。
那女子似乎輕輕「咦」了一聲,隨即道:「宮胤,都說你衰弱,你果然氣機不繼。」
鄒征心中急速思考,眼前女子,分明是認得國師的,而且口氣熟稔,但又透露出似乎好久不見的信息,關係難以確定敵友。但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扮演宮胤到底。
他不答,微微抬起下頜,學著宮胤冷然的注視。
他學了宮胤那麼久,深知國師會在什麼情境下,有什麼反應。
一邊冷傲著,一邊悄悄扳機關,卻發現機關已經冰冷梆硬,再也扳不動。
他抬頭,對面平金繡龍屏風上,龍的灼灼雙眼,不知何時,已經變成兩個小洞。
小洞裡透過絲絲縷縷的夜風,他只覺得渾身發冷。
那女子忽然緩緩起身,向他走來,數丈長的雪白裙裾曳出月光一般的光影,她行走的姿態似真正的女王。
鄒征在被窩裡握緊了匕首,想要呼喊,心裡卻明白,對方既然能無聲無息進來,外頭的護衛定然不頂用。
他倒還算鎮定,此刻還能思考,想著對方既然有如此能力,在他夢中時就可以殺了他,既然不殺,自然另有要求。
雖然這要求是對宮胤提的,但他就是宮胤。
厚重的四幅連扇屏風,忽然如一片梨花般輕飄飄飛起,然後那女子澹澹清輝的臉,出現在他面前。
鄒征有一瞬的窒息,因為他忽然想起了宮胤。
不是容貌相似,而是那近似的霜冷長河般的神態和氣質。
他想向後退,想從被褥的遮擋下刺出匕首,然而對方越走近,他越無法動彈,四面空氣似乎都變成了冰膠,冷而粘,桎梏住所有的動作。
他垂下眼睛,看似冷漠,實則絕望。
隨即聽見那女子,用一種並不算冷,但其實毫無人間情緒的聲音道:「你現在不會是我對手。想要活,退位來換。」
鄒征霍然睜開眼睛。
他眸光如針,冷冷道:「那我寧可死!」
白衣女子似乎笑了笑,早在料中的神情,聲音微含譏誚,「死也分什麼樣的死法。」
不等鄒征抗拒,她手一抬,鄒征忽然便到了她手裡,抓住他的手指冰冷如雪石,無需掙扎也知不可抗拒,鄒征心中長歎一聲,閉上眼睛等死。
沒有殺手,卻有風颼颼掠過,渾身凍得冰涼,鄒征睜開眼,就看見腳底飛快閃過的大殿屋脊,琉璃瓦在月下光澤幽冷,無數護衛大呼小叫的追上來,宮廷次第燃起燈火,燈火和追逐的速度,卻及不上這女子的漫然雲步。她似乎只是輕輕一邁,長長的裙裾還在眾人視野中如雪掠過,人已經出了宮門。
鄒征不知道她打算把自己帶去哪裡,只得隨遇而安,呼呼風聲裡眼看她出了宮城,過了帝歌,從帝歌最為偏僻,專走屍首和糞車的宣寧門去,一路向西。
向西,是帝歌背後的無人沼澤……
掠了大半夜,在他覺得自己將要凍成冰人的前一刻,他看見了那片沼澤,但此刻的沼澤,根本不是往日的荒涼空寂,沼澤之上和沼澤兩岸,人影閃動,刀劍連響,人聲叱喝,林木在刷拉拉的響動,不時響起各種長聲慘呼。
他怔住——這是戰場。
忽然背後就起了一層冷汗,比剛才被這女子擄住還更恐懼。
什麼時候沼澤可以渡人?什麼時候這裡會發生一場戰鬥?這是在帝歌背後,這裡離帝歌只有百里路程!這是帝歌四周,唯一一個沒有任何防守的地方,因為這無人能渡的沼澤!
可此刻,這裡分明發生一場激烈的戰鬥!
他咬緊牙關,才阻止自己的顫抖,不至於被對方發現自己的異常。
如果不是被攔住,如果這支軍隊真的渡過了這沼澤,那麼只要半天時間,就可以直馳宣寧門下,而宣寧門因為靠近這片沼澤,向來也防守最弱,那麼,號稱大荒最強,固若金湯,歷朝反叛都不曾動搖的帝歌城牆,會在瞬間被破!
他盯緊了那片爭鬥之地,隱約看見薄甲的士兵,看見沼澤上滾來滾去的怪異的「人」,看見暗處叢林裡,似乎有一些人影在閃動,但那人影的速度和動作,卻又根本不似人類……他又悄悄打個寒戰。
「這是景橫波的軍隊,由英白率領。」身後女子毫無情緒的聲音,再次讓他白了臉,「景橫波和裴樞率領大軍一路南下,轟轟烈烈,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卻沒有人知道,她的真正殺手,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