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依舊平靜,只有最親近的人,大概才能看出他眼底一絲喜色。
多年尋找,多方推測,各種信息線索的分析,到今日,終將得到驗證。
這一局,將是誰也不曾想到的結局。
只是時不我予,費盡心力撐到現在,他只能於此處停步,這眼前風光絕崖,這往後萬丈雪峰,將來,只怕要等她來踏平了……
留一件事給她做,也好。
留一絲牽絆,哪怕是帶恨的絲索,也會絆住她對人生的留戀,促使她轟轟烈烈、兵鋒如火,在這大荒土地上狂奔。
魚竿忽然發出一陣輕微的顫動。
宮胤目光一閃。
是了!
他猛然手腕一提!
「嘩啦」一聲。
爭吵的雙方聽見異響,都霍然抬頭,再次「啊」一聲,張大了嘴。
湖面之上,魚鉤已鬆。
魚鉤釣著的那「乾屍」,已經浮在了水上。
他的身形,忽然變瘦了許多,衣服已經基本被群魚啃爛,皮膚上那層灰白的鱗已經不見,原本顯得僵硬的四肢軀體,此刻好像恢復了柔軟,人雖在水上,眾人卻覺得他似隨水流動,坐水而不沉。
夕陽之下,他在湖上,衣衫卻在一點一點乾透,發在一點一點揚起,灰白的髮絲漸漸轉黑,日光共波光粼粼,在他的髮梢微微跳躍閃金。
眾人屏息,似見鐵樹開花,枯木逢春,老者返童,天地回到鴻蒙之中。
唯有宮胤唇角一勾,似見淡淡蒼涼。
眼見他年華重挽白髮轉青,眼見他萬事將空青絲成霜。
命運在輪迴中交替,走過這一春,望見那一冬。
湖中人慢慢睜開眼睛。
所有人都覺得眼前忽然一陣刺痛。
那人的眸子並不大,卻極黑極深,一眼看去,似幽幽深淵,似無盡寒潭,是湛清蒼穹,是星光盡頭人間奧秘,見人生更替世事翻湧,卻不知去處與來處。
湖面上本有春風拂柳,此刻卻彷彿只剩下了那雙眼睛,沉默而威嚴,將這雪山凝望。
慕容箴怔怔望著那雙眼睛,腿一軟,驀然跪坐於地。
雪山高手,竟然不能支撐自己的身體。
其餘長老們早已伏在雪地上,額頭觸著碎亂的冰雪,渾身顫抖,因為激動震驚太過,以至於驚呼變成了口中莫名其妙的低語。
好半晌慕容箴才嘶啞地道:「大哥……宗主!」
那人烏黑深邃的眸子掠過來,眾人覺得像迎面劈來黑色的大風,那眸光卻沒有落在弟弟或者長老們的身上,而是望向了宮胤。
好半晌,他道:「宮胤?」
聲音嘶啞,不似人聲,咬字也不清晰,竟像多年沒有開口。
宮胤站起,微微欠身,不是出於對宗主的尊敬,而是不管怎樣,當年也有半師之誼。
「你……」宗主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微微有些驚異,卻在宮胤目光阻止之下,並沒有說出來。沉默了一會,他道:「許你一件事。」
宮胤又平靜地坐下去。
強者之間,不用說那麼多,不用小家子氣的討價還價。
不用說慕容籌堂堂雪山宗主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不用擺今日功勞和慕容籌提出條件,慕容籌醒來那一刻,便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放掉我的家人。」宮胤答得也很從容。
沒有人知道,只這一路走來,淡淡一句,其間心血多少,然而終究有了開口這一日。
慕容籌並不意外,微微沉默,道:「我並不知道他們在哪裡。」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底掠過一抹冷酷而憎恨的光。
恨自己大意失著,恨許平然心機深沉,恨她欺騙自己,令自己走火入魔,恨她以藥物令自己走火愈深,四肢漸漸僵木,口舌漸漸失靈,如一個活死人般,日日只能盤坐木屋之內,聽她掌握雪山,蠶食權力,矯令飾詔,篡改雪山多年規矩,當著他的面,將雪山淪為她橫行權欲之所。
更恨那些失去自由的日日夜夜,還要聽她裝模作樣做戲,聽她各種勃勃野心,被她肆無忌憚地「履行妻子職責……」
他身子微微顫了顫,定力如山的人,想到那一點,也有些控制不住真氣,身下卡卡冰層忽展,寒冰利劍一般射出,湖中許多魚逃散不及被刺穿,魚血淋漓染紅半湖,卻接近不到他身下。
那般壓抑了六年的激越和憤怒,卻在接觸宮胤平靜深黑的眸子時,寒光一斂。
「我知道。」宮胤盯著他的眼睛,淡淡答。
慕容籌一怔,看宮胤語氣神情,似乎他的家人,就在附近?
當初擄宮胤家人的時候,他並沒有參與,也沒有在意,都是許平然一手操辦,事後他也沒有見過龍應世家的任何人,這麼多年,他有時候以為,那個世家的人,已經死了。但回頭想來,許平然行事謹慎,必然要留下鉗制宮胤的把柄。
他若有所悟,眼光一垂。
面前碧湖如許,魚兒遊蕩,但那些魚,闊口利牙,怎麼看來怎麼奇怪。
他癱瘓多年,四肢積滿毒素,剛才是宮胤將他下水,讓這些魚啃去了他身體上的毒素,還啃去了一層皮,皮下的毒也散了出來,但尋常的魚,肯定一碰他就死,除非……
「這魚不畏你身上之毒,是因為,他們本就是同樣的毒餵養大的。」宮胤盯住了湖面上的魚,「被放養在這湖裡,日日夜夜,受某種微量毒素影響,慢慢變種,體內也有了抗這毒的能力,動物,有時候就是比人更有適應能力。」
慕容籌微微點頭。
「而你的夫人,」宮胤唇角微微譏誚,「她行事穩妥,沒有十足把握不願冒險。所以她拿來毒你,和用來控制我家族的毒,一定是最厲害的毒。而這世上,最厲害的毒本就沒有多少。」
慕容籌默然。
雪山眾人不敢起身,聽得滿身冷汗——什麼意思?宗主這樣,是夫人害的?
「這麼珍貴的毒,許平然自然不會用來餵魚,那麼這毒從哪來?」宮胤站起身,向湖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