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籌抬起手指,指尖一彈,一股冰霜射出,草地枯了一片,宮胤坦然走上去。這綠油油的草地也有毒,此刻已經被慕容籌解了。
慕容籌此刻已經明白了宮胤的意思。
魚是被湖水裡慢慢滲出的毒,改變了體質,變成了毒魚,然後今日以毒攻毒,解了他的毒。那毒來自宮胤家人身上,那他們就一定關在湖的附近,通道和湖水相連,以至於因為門戶不夠緊,毒性散發,慢慢滲透,終於滲入湖水,養出了一群怪魚。
他看了宮胤一眼,眼神更深——這事情說起來簡單,但要想得到,並不費任何力氣,在雪山敵人眼前,以這種手段將他釣起解毒,使他不得不回報他,宮胤的智慧,已近天人。
眼前忽似閃過白衣如雪的少年,一劍動雪山,一劍碎玉城,當年他便這般驚才絕艷,以至於連他也不願放虎歸山,卻在這少年一場賭局中敗去,不得不履行前約。
多年後猛一睜眼,他在面前,一釣天門宗主,二化劇毒,三救家人。
想到當初他仗劍下雪山,成為雪山公敵,多年後重入雪山,自己竟然為他所救,不禁百感交集。但回頭一想,這天下之大,除了他,又有誰能?
不知是怒是喜,是慶幸是悲哀,是歎雪山無人,還是雪山幸而結緣於他。
只是……
他看一眼宮胤氣色,在心中自嘲一笑。
本來,今日他就算放了宮胤家人,也必定留下宮胤性命。
如此強敵,留必生禍。再過十年,天門無人能擋宮胤。
天門安危重於一切,一切世俗恩惠都可放下。
不過現在,已經沒有必要了。
他緩緩起身,在湖面上輕輕走了一圈。
明明還穿著被魚啃得有點破爛的袍子,他的姿態依舊尊貴優雅,那是屬於天門宗主的尊貴,哪怕曳於泥濘,也要狼狽出驕傲的姿態來。
所經之處,湖水漸白,一層厚冰凝結。
冰層還在向下延伸,漸漸將整個湖水凍住。
原先湖水深碧,看不清水底,此刻一旦結了晶瑩透徹的冰,果然就能看見在湖岸西側,有一座銅門。
慕容籌向那群還跪著的長老們招招手。
長老們戰戰兢兢地過去,慕容籌走到岸上,指指那冰,做了個向上提的動作。
長老們有些猶豫,不知道這麼做,會不會引得夫人大怒,但宗主就在背後,那雙目光烏黑森冷,似冰冷大鼎將人罩住,令人心底一陣發寒。
想著今日之後,雪山之局,只怕便有變動,自己等人此刻,還是識時務點好,都忙不迭彎下身,各自尋找了合適位置,探手入冰,五指如鉤,抓住冰層,齊齊吐氣開聲,向上猛然一提。
「卡嚓。」一聲,整座湖水結成的冰,生生被數位長老提起。
拔湖開門,得見湖底天日。
湖現在變成了一個深坑,那扇銅門靜靜緊閉,慕容籌下到銅門之前,看看那鎖,冷笑一聲,手指一劃,那看起來特別複雜的鎖已經掉落。
銅門無聲緩緩開啟,其後是黑色的深深甬道,一絲光也不透,看上去如深喉,待將人吞噬。
「去吧。」慕容籌道,「她很自信。所以這裡面,不會再有任何機關。」
宮胤輕輕向前一步,慕容籌退後一步,看他雪白身影,將要沒入黑暗中。
宮胤忽然停下。
「還有一樁交易。」他道。
慕容籌冷冷道:「你救我一次,我還你全家。休要貪心不足,再生妄想。」
「你不想知道兒子下落嗎?」
慕容籌又是冷笑一聲,道:「他自然……」忽然一震住口,失聲道,「我兒子?」
宮胤停住腳步。
他忽然覺得慕容籌的反應,有點奇怪。
然而此刻時間不多了,他只能道:「這是我和你另一樁交易。」
「他死了。幼年便已經死去。」慕容籌恢復了冷靜,漠然道。
「他活著。」宮胤目光落入幽長的甬道,似要看穿這黑暗盡頭,何處是歸程。
「將來,如有一個女子來到雪山,她會告訴你,你失蹤的那個兒子,在哪。」
「條件?」
「保她性命。」
慕容籌默然,半晌道,「我如何信你?」
「信不信由你,這是你唯一知道他下落的機會。」宮胤淡淡道,「記住,不要傷害她。」
「哦?」
宮胤轉過臉,他的臉色在黑暗中極為蒼白,卻似發著光,慕容籌忽然覺得窒息。
「你若傷她,」他語氣雖輕,卻在這黑暗甬道,滾滾傳開去,「雪山必毀。」
慕容籌冷笑一聲,想要說什麼,宮胤卻已經轉身,進入了甬道。
慕容籌看著那修長雪白背影,一步步沒入幽深盡頭,心中忽然升起奇異感覺,似乎這一眼便是最後一眼,似乎這一別便是天涯作別,似乎這個背影,會向著天地盡頭,不停不息地走下去,直到遠離這世俗紛擾天下陰謀,化為天際流光星燦那一點。
他怔怔站在銅門前,不由自主握緊手掌,掌心裡,竟慢慢汗濕。
無邊的沼澤,似黑色的海洋,在視野盡頭蔓延。
沼澤岸邊深綠的灌木叢中,黑暗中隱約閃爍光點,微微似乎還傳出緊張的呼吸之聲,顯示那些茂密的低矮植物之中,潛伏著不少人手。
英白也在其中,一個最適宜觀測地形和出手的位置,慢慢地擦拭著自己的長劍。
他身後,是沉默休整的橫戟軍,這是橫戟軍第七營,號稱精兵營,全部由橫戟軍組成,早先由封號校尉們和裴樞手下的將軍們親自調教,是經歷過玳瑁戰爭,最早成長起來的一批士兵。
景橫波對這支擔負秘密任務,悄然遠渡沼澤,進攻帝歌背後的軍隊十分重視,最重要的士兵都在這裡。
英白目光掠過身後灌木叢,黑壓壓的人頭令他稍感安慰,雖然在沼澤最後一段遭遇突然襲擊,遇見了一堆他想都沒想過的奇怪敵人,幸虧他反應還算及時,帶著士兵撤入了這片低矮灌木叢,在這裡,軟骨人無法滑入,那些像野獸一樣的人因為太過高大,也無法掩遁身形,雙方進入了僵持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