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士兵怔怔站在城頭上,遙遙望著那些忽然又爆起的火光,只覺得忽然背後涼颼颼的,裡衣已經被冷汗浸透。
露立中宵,不知今夕何夕,他隱約覺得自己值夜的這一日夜,見證了帝歌歷史上最為翻覆風雲的一幕,見證了帝歌城從平靜到喧囂再到平靜再到喧囂的層層突變,在這樣令人目不暇接的變化中,彷彿看見歷史的洪流,倒掀出一道傾天的浪花。
浪花裡,多少大廈塌了。
傾天的浪花翻起的那一刻,玉照宮中叛亂者的張狂大笑猶自未休。
宮中侍衛遠遠地退在一邊,各家族私軍趁著機會大肆搜刮戰利品。
殿內倒顯得窒息般的安靜,眾人盯著地面緩緩逶迤的濃稠鮮血,默不作聲。深紅帳幔尾端垂在女王臉上,也染上了斑斑鮮血。
好半晌,才有人輕輕道:「死了?」
「或許吧。」軒轅玘滿不在乎地擦擦手,轉過身,面對著眾人,大聲道,「女王既然死了,咱們是不是該推舉一下新王?」
這話一出,原本有些不安,想要退出宮廷的大臣們,頓時停住腳步,沉默半晌後有人道:「茲事體大,須從長計議。」
「從長什麼從長,不知道夜長夢多?」軒轅玘眼睛一翻,「今日之事,論首功當是我。難道你們還要反悔不成?」
立即便有人反駁,「你一個浪蕩子……」話說到一半打住,悻悻哼一聲道,「軒轅家主雖然此事居功甚偉,但您本人似乎不大適合……」
「哪裡不適合了?」軒轅玘瞪著發話的人。
那人還沒答話,立即有人大聲道:「大荒立國數百年,未曾聞有獨臂皇帝也!」
此言一出,殿內一陣騷動,隱約有竊笑之聲,軒轅玘漲紅了臉,怒聲道:「誰!誰敢侮辱軒轅家主!」
他一發聲,在殿外的軒轅世家護衛私軍便衝上殿開,鏗然拔刀怒目相向。
他這邊一拔刀,氣氛立時緊張,那被刀指著的大臣一聲招呼,他及同伴的護衛也衝上殿來,各自刀光相持。
一眾貴族大臣躲在刀陣後,開始一輪新的罵戰和爭奪。
「你軒轅世家人才凋零,就算此事有功,充其量職位陞遷,哪配這大荒大位。」
「那你禮相王家就配了?不過是個破落戶兒出身!」
「我德元豐氏是文武勳開國世家,真正的從龍功臣之後,諸位論起出身,還是當推我豐氏吧?」
「啊哈哈哈你在說笑話吧?文武勳?這年頭誰還抱著十幾代之前的文武勳說事?你怎麼不數數你豐氏有幾代沒有接觸文武大權了?」
堂皇大殿忽然成了菜市場,冷嘲熱諷遙遙相對的文吵,漸漸變成捋袖子揮胳膊亮刀動劍的武吵,刀槍相撞的叮叮輕響和各種極盡刻毒的挖苦彼此逼近,混合著這殿中濃濃的血腥氣,刺激著每個人的心緒,也不知道是誰開了頭揍了誰一拳,一拳之後便再也不可收拾,帽子掀飛,腰帶被拽,袍角被很多雙腳踩過,刀槍在頭頂上相撞,平日裡講究體態尊貴的大人們,你頂著我額頭,我摳著你鼻孔,鼻青臉腫地拖扯成一堆,因此也就沒有人注意到,角落裡,帳幔下,那靜靜流血的女王陛下,不知何時已經不見。
自然也沒人注意到,殿門不知何時,已經被悄悄關上了。
當然更不會曉得,就在殿門關上那一霎,黑暗中響起整齊的腳步聲。
大部分私軍還守在殿外,殿內狹小,能進去的人有限,那些人在附近搜刮完了東西,抱著鼓鼓囊囊的東西集合,一個個累得直喘氣,也捨不得放下沉沉的包袱,聽見腳步聲霍然回首,就看見剛才被遠遠驅趕開的宮中侍衛,不知何時再度聚攏來。
家族私軍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剛才還顯得畏畏縮縮的護衛,隊列整齊,武器齊全,盔甲鮮亮,目光冷漠地從各處道路宮闕中湧出、逼近,不過幾個呼吸之間,已經形成了包圍。
前後反差太大,有人驚得「匡當」一聲,掉了抱著的包袱。
身後又有腳步聲,似從殿中傳來,眾人再回頭,便看見一行人不知從殿中何處轉了出來,當先一人血流披面,看著甚是可怖。
有人辨認半晌,驚聲且疑惑地道:「女王?」
景橫波匆匆從殿內側門出,看也沒看那群被包圍的家族私軍一眼,一邊向外走一邊問身後禹春,「怎樣?」
「裴帥和英帥已經會合。」
「什麼時候抵達玉照宮。」
「約莫一刻鐘後。」
景橫波回頭看看殿內,爭吵仍在繼續,她唇角扯出一撇譏嘲的笑。
貪慾,真是騙人設陷害命奪國之必備法寶。
她按了按自己的臉,身後禹春在問:「您覺得怎樣?」
「糖放多了。」她無所謂地道,「粘膩膩的。」
禹春似乎歎息一聲,咕噥道:「好端端的非要弄成這樣,哪怕是假的,瞧著也覺得心驚膽戰的。」
景橫波白他一眼,「誰叫你們短期內調教不出一模一樣的?」
禹春苦著臉不敢答話了——姑奶奶說得輕巧,哪裡知道調教一個代替品的難處,要短期內模仿一個人容易,但真要能在所有熟人面前取代,非得長期的接觸和調整才行。當初鄒征也是私下培養了很久,而且國師清冷高傲,深居簡出,尋常人為他氣質風神所懾,根本不敢仔細抬頭觀察,相對容易矇混。偏偏這位女王,走遍大荒,見過的人極多,又為人親切,容顏美麗,讓人想一瞧再瞧,瞧過後印象深刻,可以說三五年之內,要想培養出個二代景橫波,比登天還難。
無奈之下,也只得藉機出此下策。禹春想到萬一主上看見這樣的臉,信以為真……不禁頭皮一陣發麻。
景橫波舔了舔手指,走了過去,假血裡有糖和紅曲,怪甜的。
一個站得離她略近的私軍,聽見了這段對話,愕然盯著她背影。
但他不會有機會懂這句話的意思了。
密密麻麻的宮廷侍衛,已經一步步逼近,縮小的包圍圈裡,這些滿身累贅金玉,毫無鬥志的私軍,紛紛合作地放下武器,被一隊隊押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