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日夜在生死線上掙扎的日子,他知道自己隨時會死去,偶爾清醒的間歇,會聽說她一路轟轟烈烈攻帝歌的消息,這令他欣慰又擔心,有時候昏迷中,他會喃喃著到她那兒去,和以前一樣,陪她一起,看遍大荒詭譎和朝爭,然而當天光從眼前清晰亮起,他便知道,不可以。
她若見他那個樣子,她若見他朝不保夕,便會再也無心戰事,無心帝歌,而在那樣的情形下,分心很可能帶來的就是她和無數無辜士兵的死亡。
他可以不再助她強大,但也絕不能成為她的弱點,和她相遇至今,都在為她的強大鋪路,怎可在最為接近目標那一刻,因自己令她竭蹶?
當他稍稍脫離危險,才注意到自己的族人,因為天生性格武功限制,和長年地底幽禁,快成了一群瘋子,從那一刻起,他力排眾議,帶著族人輾轉大荒,尋找機會救自己,也救回族人。
他的手指,在白子上輕輕敲擊——一年又一個月零十天,他和她分開已經一年又一個月零十天了,其中一年又一個月,他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最近十天,他才開始恢復手指機能,現在能做的,也不過是下下棋,將笊籬在湯鍋裡稍微傾斜,撈起餛飩。
剛才她在攤位上瘋狂尋找,他在攤位後將她凝望。
她在攤位中失魂落魄,他在她背後下抄手。
她手中辨珠,在剛接近他那一刻便已經被他發覺,辨珠的血引是已經滲入血液的東西,無法清除,但他卻可以控制全身氣血,令氣血發生波動,從而引起辨珠的動靜。
景橫波會看見血絲的游動,但那游動並無方向指示,那是因為,其實他還是沒有動,動的只是週身血氣——他本就是重傷重病的人,氣血反應和別人不一樣。
那一霎他對著熱氣騰騰的湯鍋,明明背對著她,也能感覺到身後是一座人流中的孤島。
她在人群中,將背影站成了煢煢孑立那一條。
那是他心中最明媚光艷的女子,是整個大荒的繁花爛漫,雲霞滿天,可那一刻,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孤獨和寂寞吞噬,天地洪流,不過是黑洞一般的背景。
他心中微微一痛,臉色一白。
黑髮老者忽然看了他一眼,黑子啪地一落,「先前我看見明珠了。」
「是。」他語氣三分尊敬。這是他的伯父,龍應世家上一代碩果僅存的長輩,多年中毒幽禁歲月裡,親人的不斷死亡和壓抑黑暗的環境,幾度給龍家帶來滅頂危機,多虧了龍翟沉穩冷靜,安撫子弟,和許平然不斷周旋,甚至找到機會向外傳遞信息,給了他蛛絲馬跡的線索,他才能在最後將全族救出,可以說是這個老人支撐了整個龍家的精神,終於熬到了自由的這一日。他將全族救出後瀕臨死亡,又是這位伯父,全力救他回陽,在他稍稍恢復後,又將全族事務托付——並不是甩手不管,只是希望給他壓上家族責任,鼓勵他為了家族堅持求生罷了。
他的親生父母,早早去世,他一生不懂親情,救全族也不過是為瞭解身上的毒,然而到如今,他終於明白,親族存在的溫暖意義。
「當初許平然下雪山,要提一個龍家子弟為人質,我怕她是為了要對付你,使了計讓明珠去,就是希望萬一真的遇上,明珠可以以死保你性命。沒想到這孩子命大,竟然安然無恙,你既然看見,為何不讓她回來?」
他微微一笑,「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龍翟停了手,凝目看他,「明珠是你的藥盅,二十多年培養都只是為你。你現在狀況這麼糟糕,正是用她的要緊時候,她在你身邊,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笑而不語。
龍翟卻不肯放棄。
「就算你現在不想要她,也不能隨意拋開她。作為一個藥盅,你該明白她吃過多少苦,她要從三歲開始洗筋伐髓,從五歲開始嘗遍天下之毒,將身體生生培養成藥物和毒物的熔爐,更不要提作為頂級護衛的各種嚴酷訓練,永遠呆在最惡劣的環境,永遠接受最殘酷的挑戰。為了你,她必須完美強大,不懼傷毒,週身上下,沒有任何缺點。但世上一切的完美都有代價,經過這樣的訓練,她的身體會留下致命隱患,只有和你在一起,你和她才會得救並完滿,你才能好好活下去。」他聲音漸漸森然,「而她,等到今天,犧牲了一切,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你,和龍應世家,都將對她,永遠虧欠。」
面對黑髮老者逼問,宮胤只是沉默,半晌,指尖輕彈,落子聲音清脆,「著!」
黑髮老者一愣,低頭看棋盤,半晌長歎一口氣,「趁虛而入,圍城打劫,你又贏了……說這樣的事,你還在專心下棋,你一生,就沒有分心或心神波動的時候嗎?」
宮胤將棋子收起,黑白子落於青玉罐中聲音清脆,他語聲很輕,卻在琳琅脆響中分外清晰。
「有。」
「為誰?」
他默然,指尖在光潤的棋子上摩挲,想著那人的肌膚,也如這玉子一般,光潤潔白,今日相見,近在咫尺,有那麼一霎,他險些丟掉了手中笊籬,從煙氣中探出手去,撫一撫她已經消瘦的肩。
他垂下眼,濃長的睫毛下陰影淡淡。
「那個尋你的女子?先前站在明珠身邊的那個?」黑髮老者眉宇間有陰霾之色,「你該知道,作為龍應世家新一代主事者,你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問話沒有回答,宮胤在不緊不慢地收拾棋子,龍翟看他神情,便知道這場對話已經結束了,而且是永遠不會有結果的結束。
龍翟微微皺起眉。和宮胤相處一年,他也知道這久別重逢的侄子是個什麼性子,足夠堅毅也足夠睿智,不動聲色間謀劃周全,否則他也不會放心以整個龍應世家相托,但這樣的天生領導人物,也多半心志堅決,決定的事情不容他人置喙,明珠的事情,他已經說過多次,明擺著宮胤寧可自己慢慢恢復甚至恢復不了,也絕不會接受這盞已經等了他二十多年的藥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