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未落,嗖嗖一陣急響,四面寒氣大作,似冰窟忽然砸在了頭頂上,冷得週身血液都要在剎那結冰,耶律哲聽見身後撲通撲通,人體倒地之聲不絕,聽起來真像一個個往鍋裡下餛飩,那聲音響起速度極快,分明沒有遇見任何抵抗,沒有驚叫沒有慘呼,只有無邊無際蔓延的寒氣,週身的景物頭頂的陽光都已經看不清,因為冷熱的相激,泛起一陣茫茫的白色霧氣,在這樣徹骨的寒冷霧氣裡聽著那不絕的撲通之聲,真讓人感覺自己就是水汽騰騰鍋中一顆餛飩,耶律哲從來不知道,沒有慘叫的戰鬥也如此可怖,天地好像忽然換了個空間,影影綽綽一片蒼白,而他不知身在何處。
很快身後就靜了,他不敢回頭拚命狂奔,只望能逃出寒冷霧氣的範圍,然而腳下一滑,什麼東西骨碌碌滾過,他砰然跌倒在地,竟然被那骨碌碌的東西帶滑出老遠,眼前忽然一亮,似乎破霧而出,他心中大喜,以為自己運氣好,跑得遠,終於逃脫險境,然而勉力睜開被冰霜凝住的眼睛,卻看見剛才那個離自己不過幾步遠的小山坡,翠綠的山坡已經整個變成了銀白了,連同周圍楊柳繁花,忽然都一片霜白,柳枝上垂掛下沉甸甸的銀條,和地面霜草凍在了一起,沒有草的地方,露出凍得黧黑的地面,人間繁華四月天,一轉眼竟然成了一幅冰霜水墨。
他從咽喉裡啊啊地發出聲音,熱氣呵在眼前模糊了眼睛。
這一刻寒意從心底遍及全身——這樣的寒冷,不就是九重天門的風格麼?他見過家族驕傲三公子出手,也是這樣晴日飛雪,寒氣滲骨,不,不,三公子的出手,遠遠沒有這樣的威勢,可九重天門和耶律家一向交好,為什麼會突然對他們出手……
他漸漸無法思考了,寒冷凍住了全部的意識,最後的清醒時間,他感覺到有人走過來,隨隨便便拎起他一扔,笑道:「好大一碗抄手!」
霧氣漸漸消散,冰霜在日光下迅速褪去,翠綠草葉和青青柳枝重新塗抹顏色,天地似在剎那回春。
那群公子哥兒已經滾成一團雪白的抄手,連衣裳都被冰霜粘結在一起,那群高高大大的夥計們,一臉嫌棄地用手指拎著他們的衣領,在手上甩啊甩,偶爾撞在一起,冰棍一樣邦邦作響。
那邊下棋的兩個人還在下棋,黑髮老者看也不看地吩咐:「等冰凍解除了再送去帝歌押送隊伍的營地裡去。」
那口氣,好像在吩咐等抄手解凍了再下鍋。
白髮男子始終沒說話,神情淺淡,日光耀在他鼻尖上,也似冰霜一樣閃著光。而他眸子烏黑幽沉,是星光盡頭的黑夜。
子弟們拎著人走了,黑髮老者神情愉悅地道:「你今日有進步。」
白髮男子淡淡一笑。
「整整一年了,終於能動彈了,雖然只是手指。」老者神情微喟,「自明日始,可以進行恢復訓練。」
白髮男子還是無喜無怒模樣,道,「大抵要換個地方了。」
「也該換了。他們都膩了。」老者又下一子,抬眼看看那群神態自如的男女老少,「看上去正常多了,可也越來越不像咱們家的人了。」
「咱們家的人,該是什麼樣子?」白髮男子隨意下了一子。
老者怔了怔,半晌輕輕歎息,「也是。經過這麼多年,早已不是當年龍家。相比於剛出來時,這群人半瘋半傻,現在算是好多了——雖然還是有點傻。」
白髮男子微微莞爾。
那群年輕夥計聽著兩人對話,無動於衷模樣,幾個略微年長一些的,眼底卻露出唏噓之色。
原先從雪山湖底剛出來的時候,聽說要遊走大荒歷練,所有人都是反對的,龍應世家世代隱居,不涉紅塵,怎屑與凡人為伍,怎能沾染人間煙火?
然而當時回頭看看那些子弟——哪裡還有一分龍應世家子弟風采?經過多年地底幽禁,不見外人,不通世情,很多人木訥少語,思維緩慢,目光呆滯,連基本的溝通之能都將喪失,人與人之間情感變得漠然,更因為多年壓抑生活,一時無法適應忽然緩和自由的氛圍,子弟們精神緊繃,互相排斥,因為很小的衝突就可能爆發流血事件,甚至險些釀出人命事故。
換成常人也許會好點,但龍家世家對子弟的教育本就是清心寡慾,冷漠自持,個性和環境的雙重壓抑,導致了這一代子弟潛在的性格危險,直到他們被救出,有人目光清醒地指出,龍應世家必須改變,才有了後來的紅塵行走。
接觸喧囂,接觸人群,接觸人間光怪陸離事務,才能漸漸將那些被雪山凍麻木的心,漸漸燻熱,找回屬於人的活氣來。
而在一路的行走中,這群人也一直在尋找各地的著名藥用沼澤進行治療——龍應世家的血脈之毒,是無解的命題,當初世家的駐地有專門的藥物抑制,但已經被許平然毀去,現在想要世代承續,也需要更多的辦法。
白髮男子看了看那群男子,眼底微露笑意,本來這群傢伙還變不成這樣子,只是在經過蒙國時,遇見了紫微上人,老傢伙對這群木訥的龍應世家子弟很感興趣,跳出來調教了他們幾天,之後便顯得不可收拾——人總是會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想到紫微他就想到耶律詢如,然而他卻沒在紫微身邊見到她,老傢伙提到她的神情也很古怪,不肯說明耶律詢如現在怎樣,也不肯回到景橫波身邊,顯然是有難言之隱。
由紫微的態度又想到自己,他不禁輕輕一歎。
這世間多少身不由己,又多少無可奈何。
上雪山時,他已經是強弩之末,心口那根針,雖然借助慕容箴的暗殺碎去,卻沒有能完全破體而出,而是瞬間遊走了全身,之後雖說釣宗主救親人並沒有出手純以智計取勝,但前後所耗心力,已經令他再也壓不住傷勢和毒勢,帶著全族離開雪山時,那些碎片堵塞了全身經脈,他一度以為自己會死去,之後全族施救,用盡辦法,才搶回一線生機,但當時,也已經全身不能動彈,幾乎成了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