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模一樣啊,同樣的野心和奢望。
那個散漫自由,笑起來真的比花還美的男子,琉璃般的光彩眼眸,因不涉塵世而無限通透,其實看得見這人心深處,最暗昧最陰私的隱藏。
一語成讖,一模一樣的人,最終走在一起,那師門後山的土坑邊,她和慕容籌並肩而立,看師兄弟們的屍首,陳滿腳下。
看見土坑裡的他,面容蒼白,仰面向天,零落的泥土裡,露一抹似乎還在含笑的唇角。
多年來她一直在想,他在笑什麼,那個時候?
笑自己看錯人?
笑結局原來是這樣?
笑她不知聰明還是愚蠢,為了權欲放棄他放棄師門,多年來山高人獨立,雪衣抵風寒?
和慕容籌雙雙走開時,忍不住回頭看一眼。
最後一眼。
依稀見他的手,搭在坑側,蒼白的,骨節分明的,指尖向著她的方向。
很難說清是告別,還是挽留。
或者那時候他已無心,只剩下她自己,在要到想要的一切後,於高處忽覺寂寞,滿目瓊樓如雪冷徹,時光到此刻恆定緩慢,只留她於其中,將往事一幕幕捕捉咀嚼,演繹成無數問題,卻永遠找不到答案。
她微微顫抖起來,心血如沸,幾欲噴出。
那個聲音近在咫尺,數十年的分離,數十年的訣別,多少年來她聽著他的消息,不敢走近不能走近,他似乎也在避著她,走遍天下,盤踞七峰,卻遠遠繞開雪山及其周圍百里方圓之地,留她在白雪之中的四季山谷,對一池碧水,半山青崖,滿目紫色的紫微花。
她不敢抬頭也不敢轉頭,一低頭,眼前是一張不算美麗,卻滿是勃發生氣的臉,那臉上雙眼極亮,毫無懼意地打量著她,她在這樣的目光中忽然覺得自慚形穢——如此青春,如此大膽,如此恣肆,如此……沒有任何心障的坦蕩的臉……
然後她想起了那句「夫君!」
這讓她有點震驚,眼前女子不夠美麗,但足夠年輕,紫微喜歡她?兩人相差該多少歲?他們看起來一點都不合適……不不不,也許在紫微眼裡,所有女人,都比自己合適……
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一股怒氣和殺氣便從心底尖銳地刺了出來,她手指一緊,閃著暗藍光芒的指甲便勒緊了耶律詢如的脖頸,指甲立即向內一收。
她聽見了耶律詢如那句話,卻根本無意挾持她和紫微對峙,憑什麼她要面對紫微的選擇?這個女人有什麼資格和她平起平坐讓紫微選擇?敢說這樣的話,那就去死吧。
或者內心深處,她自己也不願承認,她只是害怕而已——害怕面對紫微的選擇,害怕紫微最終選擇為了救這個女子,對她拔刀相向。
那還不如先激烈地結束。
「卡嚓。」一聲脆響,一截暗藍指甲飛了出去,許平然臉色一變,愕然下視耶律詢如脖子,她脖子上,竟然套著一段鐵皮。
耶律詢如迎著她的目光,滿不在乎笑了笑,「就知道你這老妖婆,抓到人就會下手,怎麼樣,我的項圈好看嗎?」說完還動了動脖子,那一截粗陋的鐵皮,在她脖子上歪歪斜斜地掛著,被指甲戳裂了一個豁口,看在許平然眼裡,似一個譏嘲的表情,冷冷地逼在眼前。
她慢慢吸一口氣,冷聲道:「哦?難道你的鐵皮,能掛滿全身嗎?」手指慢慢地移下去。
身後有人慢慢吸一口氣,又道:「小師妹。」
這一聲比剛才的「平然」更清晰,聽得許平然又是一顫,呆立半晌,百轉千回。
之前一直背對,和耶律詢如糾纏,不肯轉身,歸根結底,是怕見,懼見,不敢見,然而此刻聽得這一聲小師妹,忽然便心頭一熱,恍惚間還是數十年前青崖白雲,山間樓宇,青蔥歲月,儷影雙雙,他自清風嵐氣中來,淡紫衣袂系一抹山雲,笑喚一聲,「小師妹。」
她以為此生不可再聽聞。
不想今夜就在身後,咫尺,天涯。
耶律詢如一直緊緊盯著她,此刻見她臉上雖依舊冷若冰霜,然眼底神情洶湧澎湃,竟然言語難以描述,心中也不由歎息一聲。
再冷漠的人,都有一處不可碰觸處。是風中飄搖的燭火,漫天冰雪中的花,因易幻滅而珍貴。
又或許原先情意未曾如此深刻,只是年復一年的愧疚,將那段往事加深描摹,最後竟成絕版。
對面的紫微,臉色沉在高樹的陰影裡,看不出神情,只是耶律詢如敏感地注意到,紫微上人一向披散的光可鑒人的長髮,今日竟然簡單地挽了起來,這一挽,便少了以往雌雄莫辨的陰柔之美,多了幾分英挺之氣。
連素來飄飄灑灑同樣式樣不辨男女的紫色寬衣,也束了根素色腰帶,只是兩處小小改變,容顏不老的妖孽,忽然就回到了當年,依舊煙雨雲山春衫薄的翩翩少年。
縱然他此刻嬉笑如常,然而那些避讓和改變,同樣證明了那些往昔的位置,如狐狸歌一樣,一唱就是一生。
耶律詢如轉開眼,看見地上一臉黑氣的弟弟,只覺心間泛上淡淡酸楚——只恨未生鐵心腸,世間有情便是苦。
許平然終於緩緩轉過身去。
轉身的同時,她將耶律詢如一把扔開。
她不屑挾持任何人,更不屑在他面前挾持。她不要看見他的目光落在除她之外,任何女人身上。
隔著數十年歲月,隔著生死仇恨,兩人終於再次相對。
許平然一眼看清紫微的臉,不禁微微顫抖。
這麼多年,他竟沒變,他竟……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