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或許不失凶狠,或許難免奸詐,但內心深處,她憐憫生命,珍惜友伴,愛著所有愛護她的人。
到得此刻,他忽然開始感激老天,這段自己中毒她染病的日子,或許是天意給的恩賜。恩賜他與她相攜相扶的機會,人生路上,相濡以沫走一段。
也好。
看著耶律祁默默地配藥,景橫波歎息一聲,「你應該留下來,去找宮胤。他或許有機會解你的毒。」
「那你為什麼不肯讓他知道?」耶律祁動作麻利地將老大夫的藥搜刮一空。打了個包袱背著。
景橫波默然,良久道:「對不住,我還是太自私……」
疫病不是傷也不是毒,她不認為宮胤有解決的辦法,她不願意讓他那已經問題多多的身體,再有萬分之一染病的機會。
只是不願宮胤染病,卻同意和耶律祁在一起,她覺得有點內愧。
「不,」耶律祁坐在她對面,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於我來說,我只會感激你的信任和托付。」
她抬起眼,眸中倒映他的笑意,耶律祁這種人,天生風流蘊藉,傷病了那麼久,笑起來依舊風華搖曳,眼眸裡似蕩漾著凝練了全宇宙的星月之光。
那笑意,從容、幽魅,不在意天地,卻在她的世界裡。
外頭腳步聲傳來,景橫波往桌上一趴,裝死。耶律祁笑笑,悠閒地坐定在椅子上,微微護著她。
門開處,一群從頭到臉裹得嚴密的官差衝了進來,那老大夫跟在後頭,顫顫巍巍地道:「就那兩個。女子病狀,和五年前那場瘟疫十分相似,男子看著也似有重疾,這兩人萬萬留不得……快,快來人打水準備洗地!」
「送城外十里平安署去!」領頭官差一揮手,上來兩個醫助,將兩人往已經停在廊下的大篷車裡一塞,密密實實關上車門就往外趕。
兩人也不反抗,在車內舒舒服服躺著,王宮的騷亂還沒能影響到城中,外城尚算平靜,但因為天未亮,城門還沒開啟,不過這種急送出城的疫病病人是特例,領頭的官差上前去交涉,一個士兵看過大篷車後,跑步去請示上官拿鑰匙開門。
大篷車在路邊靜靜地等,景橫波不住掀簾看外頭,很擔心宮胤會忽然追上來。以宮胤的智慧,遲早能猜到她會以什麼方式出城。
然後她聽見了馬蹄聲。
景橫波心中一緊,探頭去看,馬蹄聲不止一處,前頭似乎單槍匹馬,一騎絕塵。後頭則四面八方都有,人數眾多。
此時天色微亮,但起了濃霧,看不清人影,只見一騎衝破濃霧而來,騎士似乎十分急迫,連連抽鞭,還不住回頭張望。
景橫波一看那喪家之犬的姿態就稍稍放心,宮胤就算淪落到塵埃,也永遠不會出現這種形態的。
沒多久那騎士漸漸靠近,長街上可以看見的是兩騎,一騎紅馬在前,馬上騎士瘋狂打馬,一騎黑馬在後頭大約五丈遠,緊緊追著,後頭馬上騎士,看著似乎有點眼熟。
前頭紅馬上的人很快接近,戴著盔甲,小兵裝束,帽簷壓得低低,一陣風般衝過大車,一看城門關著,似乎震了震。
守門的士兵也看見了這騎紅馬,走過來盤問,那人猛地勒馬掉頭,可一掉頭,又看見那死追不休的黑馬已經在迅速接近。
這人焦灼之下目光亂轉,忽然聽見城頭上有人大聲道:「關牌已驗,馬上開門!」一轉眼看見路邊停著的大車,似要出城模樣,頓時大喜,跳下馬,一鞭抽在馬屁股上將馬放走,腰一躬,趁人不注意就鑽進了大篷車。
這人一進來,就狠狠拔出了腰間的刀,低喝道:「別出聲!不然殺了你們!」
景橫波一聽這聲音,險些笑出聲來。
我勒個去,葛蓮!
葛蓮從外頭進到車內,本身車內黑洞洞一片,這車子是運送病人的篷車,破舊寒酸,她哪裡想得到車裡坐的竟然是死對頭,她注意力都在外頭,掀開窗簾一條小縫,死死盯著那邊黑馬的動靜。
景橫波此時也發現,黑馬上對葛蓮窮追不捨的,竟然是左丘默。
想想也不奇怪,左丘默昨夜也跟隨她在宮中,落雲王宮亂起時,她的注意力一定只在生死仇敵葛氏姐妹身上,看樣子葛蓮落敗了,左丘默一路追出了王宮一直到這裡。
葛蓮一眼也沒有看景橫波,盯著外頭,滿臉緊張,她的心此刻還在砰砰直跳,腦海裡一幕幕,都是這一夜的血與火。是鐘樓上吊死的柳元,是宮門前以肉身擋鐵蹄的群臣,是宮中寸寸膠著的搏殺。一開始她是佔據上風的,但御衛營到來並佔據有利地形之後,她便處於劣勢,葛深迅速站穩腳跟,不再後退,將士兵逼退一輪後臨陣喊話,採用了和她一樣的攻心之勢,宣佈所有將士都是被葛蓮蒙蔽引誘叛亂,陛下英明燭照,早已洞悉此事真相。將士們不必有顧慮,只要此刻撥亂反正,剿殺首逆葛蓮,不僅無罪,還有大功。如若執迷不悟,執意從逆,則三尺龍泉,將盡斬叛將九族之首!
葛深為了取信將士,當即以落雲王族世代血脈發下血誓,也難為他一晚上就靠兩次發誓,扭轉局勢,護住了他岌岌可危的王位。
葛深一發話,將士們也就沒了顧慮,本就恨毒了葛蓮欺騙,當即倒戈相向。葛蓮一下就成了大軍潮中被劈頭蓋臉扑打的漩渦中心,她也算反應機靈,那邊葛深一喊話,這邊她便知大勢已去,並沒有試圖再挽回人心,當機立斷,令一個親信撥馬就逃,其餘人大喊葛蓮逃走,引眾人去追。自己下馬趁亂砍死一小兵,搶過了他的盔帽戴在頭上,混入軍隊,逃出宮門,再搶馬狂奔。
她想著衝出宮那一刻,滿地屍首與鮮血狼藉,她在血肉堆裡踉蹌奔爬,心驚膽戰地想到這些屍首大多是落雲群臣的屍體,而殺戮的命令來自於她。這麼想著便覺得腿軟,濛濛霧氣裡,那些大張著的嘴,瞪大的眼睛,鮮血淋漓的臉,猙獰如魔,幢幢相圍,腳下發粘,不知是被濃膩的血黏住,還是自己腿發軟,忽然腿被拉住,怎麼拖都拖不動,眼看自己的伎倆就要被發現,將士們就要追出來,她又驚又急,痛哭失聲,不敢回頭,閉著眼睛喃喃禱告,從九天神佛求到開國女皇,許的願從辦法事超度到願以全部家產給對方風光大葬,什麼都求遍了還是拔不出來,一回頭看見左丘默從宮門側飛馬馳出,驚得魂飛魄散,此時才發現自己原來是腳被夾在了一處斷裂的骨頭裡。她狠心砍斷骨頭抽出腳的那一刻,發現那一臉驚愕的死屍,正是最先死在她手下的落雲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