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的另一邊,宮胤的膝側,南瑾和她一個姿勢伏在榻邊,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她。
景橫波到今日方知原來南瑾眼睛竟然這麼大,此時那眸子神光將散,卻瞳仁極黑極深,那樣烏光流轉地盯著她,恍惚間她竟然也想到明珠二字。
原來這個蒼白僵硬的女子,竟然也有一雙流光飛轉的眸子,可是之前,她沒在意,誰也沒在意。
她眼睜睜看著那明珠一般的眸子裡,神光漸漸散了。
身後似乎有人在哭叫,有人在哀求,有人在將孫大夫拚命往前面拉,她清晰地聽見孫大夫的歎息,「……她胸肺都已炸裂,肺腑無存,如何救得!」
景橫波目光慢慢下轉,不想看見也不能不看見,半邊木榻鮮血淋漓,南瑾的身子一直緊緊靠著木榻,在那邊木板的遮擋下,會是什麼樣的觸目驚心。
她不勝寒冷地問:「為什麼會這樣?她……她是想和上次一樣,傳功給你嗎……」
南瑾是個有自尊的女子,她從來不願在宮胤心有所屬的情形下,爬上他的床,那是對他侮辱,也是對她的。景橫波記得上次她寧願犧牲自己傳功,也不願和宮胤一度春風。
但她沒想過,後果如此慘烈。
傳功怎麼會傳成這樣?傳成這樣到底成功了沒?
「不,」龍翟痛苦的聲音傳來,「她這次不能強硬傳功,家主經不起。只有……只有合體一途……」
「那為什麼會這樣……」
南瑾的身體慢慢後退,如一片帶血的落葉覆於地面,直到此時景橫波才看見,她從心口到腹部,已經全部炸裂,看上去像是身體內爆,死狀慘不忍睹。
春水哀嚎著撲過來,將一件衣服蓋在她身體上。
景橫波怔怔地看著南瑾的臉,她的臉到死都很平靜,唇角紋路很放鬆,眸子裡卻是一種愴然又決然的神情,在臨死的那一刻,她一定下了一個悲壯而又解脫的決定。
景橫波扶著木榻,茫然地站起,她目光在屋內飄忽地轉來轉去,就是不能落在南瑾的屍首上。
在這個女子沉默而又堅決的死亡面前,她忽然驚覺了自己的自私。
她的逃避,美其名曰放手,其實卻是將最難的生死抉擇,推給了南瑾。
南瑾之前就有過一次寧願犧牲也不肯合體的經歷,她該想到,南瑾這次依舊會選擇以死,保住她和宮胤的尊嚴。
或者,保住那女子心底最為純潔的感情。
是她聽了龍翟的話,知道這次無可抉擇,宮胤狀況不比以前,南瑾想犧牲自己也只會是白白犧牲,這結果讓她無法接受,無法眼見,只得遠遠避開,卻沒有想過問問南瑾,她到底想做什麼,沒有想過幫幫南瑾,將人間情愛和生死煩難,一股腦地丟在她面前。
南瑾為她保住了宮胤,而她推她入死亡深淵。
她忽然覺得很冷,在一地血泊之中顫抖。那些鮮亮的血跡如鏡,她在其中看見自己的扭曲和蒼白。
那個只吃白飯和水,以天風洗食物的古怪女子,她一生未享人間之福,卻受人間至苦,命運怎能再給她這樣慘烈的結局?
景橫波慢慢地靠在木榻上,雙手摀住了臉……這是她的虧欠,是她和宮胤一生的虧欠,要怎麼補償……怎麼補償!
一雙手握住了她的肩,宮胤在輕輕拉她入懷,景橫波用力掙脫,最起碼此刻,她不能在南瑾面前,立即投入宮胤的懷抱,立即享用這女子用命換回來的她的愛人的溫暖。
宮胤也改了動作,拍了拍她的背,低聲道:「別哭,她的最後一句話是無悔。」
無悔,這一生便縱替他人生,替他人苦,替他人死,終究無悔。
只是,真的無悔嗎?這樣的一生?
她在最後結束時,也許為宮胤奉獻無悔,但是不是也悔過自己的存在和到來,寧願不曾有過這一生?
「將她葬在你們龍家的墓園吧……」她喃喃道。
宮胤頓了頓,道:「好。」
這個決定沒人有異議,南瑾會是沒有嫁給家主,卻葬入龍家祖墳的唯一外姓人。
景橫波並不明白這對於龍家意味著什麼,但她也不想在意,南瑾給她保全了完整的宮胤,沒什麼比這個更重要,哪怕名分。
龍家的人默默將屍首抬了出去,景橫波掙扎著站起來,她要送南瑾最後一程,她要讓南瑾乾淨漂亮地走,那個連米飯和清水都要被天風洗一洗才肯入口的女子,她一定不願自己走得不潔淋漓。
在隔壁的小屋裡,景橫波取出了自己所有帶在身邊的化妝品,生平第一次給逝去的人化妝。
油燈光芒慘慘,她指下精心描摹女子輪廓,掩飾慘白,傅粉染艷,她直到今日才發現,南瑾有著同樣精緻的五官。
她本該在鄉間自由生長,春日的鳳仙花染了指甲,冬日的梅花做了香粉,在自己的小屋裡細細打扮,做著所有豆蔻少女會做的夢,最終長成玲瓏明珠般的一個小姑娘,或許貧寒,或許樸素,卻能在最好的年華享受最自由的人生,在最當齡的年紀嫁給最適合的那個人。
黛眉青青,紅唇艷艷,最後一筆勾勒描摹飛揚的眼角,卻再描不出明珠般的眼眸。
收筆之時,一滴淚落在南瑾臉頰,燈下流轉如珠光。
景橫波靜靜趺坐於地,看龍家子弟將南瑾抬了出去,他們會先將她火化,骨灰歸葬龍家墓園。
燈油漸漸燃盡,有人輕輕地走進來,在黑暗將來臨的前一刻,摟住了她。
景橫波無聲地靠在他肩上,感受他微熱的體溫,這一刻心中蒼涼又感激,只能默默摟緊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