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撫著這些美好的事物時,在想著什麼?
不管在想什麼,歲月終究如流水過,恩怨愛嗔是水裡的游魚,滑過生死的邊界,不留痕跡。
他最終沒有停留。
抬起腳,輕輕跨過。
那邊,跟著轉了好幾圈的慕容籌,終於耐不住,一聲「住手」,抬手粗暴地掀開了那長老。
耶律祁立即停手退後,微微喘息,不是因為脫力,而是臉紅得不正常。
慕容籌目光盯住了他的胸腹間——幾道爪痕之下,紅色雲紋清晰鮮亮。
他倒抽一口涼氣,霍然抬頭,盯住耶律祁。
耶律祁有些愕然地看著他,覺得他神色過於詭異,又退後一步。
他退後一步,慕容籌就上前一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耶律祁一驚,肩膀微微一動,慕容籌急聲道:「孩子!」
這一聲聲音很大。
四周大家雖然在打架,但已經注意到這裡的詭異情形,都豎著耳朵聽,此刻聽見這一句,齊齊一呆,不由自主罷手。
連匆匆趕過來的景橫波,都傻在了原地。
在地上喘息掙扎,滿臉滿身血跡模糊的慕容澤,渾身一僵。
此時那長老也終於看見了耶律祁胸腹部的雲紋,隨著他駭異的目光,眾人紛紛看過去,然後,神色各自精彩。
雪山長老級別以上的人,自然都知道這紅色雲紋代表著什麼,幾位老者,當年還曾親眼看見夫人如何在那尊貴的嬰孩身上,親自刺下這用雪山特殊質料才能繪就的特殊圖騰。
有人在抽氣,有人喃喃道:「天啊……」
有人低低道:「繼承人圖騰!」
有人唏噓,「可惜夫人看不見這一幕了!」
耶律祁抬頭,看一眼眾人神情,再低頭看看自己的圖騰,忽然似乎明白了什麼,猛地退後一步。
「不……不……」他輕聲道,原本火紅的臉色,霍然轉為蒼白。
不,不要。
不要這麼殘忍的真相,不要這麼嘲諷的命運,不要在一切塵埃落定不可挽回之後,面對人間至慘至悲至無奈。
景橫波站在原地,手腳冰涼,到此時,誰都能看出怎麼回事了。
她心中也是一片混亂一片冰涼,一聲「天啊……」喃喃逸出咽喉,卻發現聲音乾啞不能聽,喉嚨痛得要命。
怎麼會這樣?
怎麼能這樣?
所有人都停了手,所有人都呆呆看著耶律祁,耶律祁呆呆看著所有人,不遠處,慕容澤忽然發出一聲慘厲而不甘的嘶嚎。
這一聲宛如驚破噩夢的巨錘,驚得所有人都一顫,慕容籌上前一步,耶律祁立即退了一步。
這一步竟然退得踉蹌。
景橫波忽然衝上去,一把拉住耶律祁,轉身就走,「好了,就這樣了,耶律,我們走,走!」
「好……走,走。」耶律祁立即隨她轉身,一轉身,就聽見身後慕容籌輕聲道:「孩子……」
耶律祁渾身一抖。
輕輕一聲,如巨劍劈下,剎那間宇宙裂開,時光倒流,回到蒙國那流血飛雪的一夜。
回到那夜明月下落霜的屋瓦之上,那個女子在自己面前輕輕倒下。
她倒下時,也如這男人一般看著他,在後背重重接觸屋瓦時,她在囈語,宛如身在夢境,眼神卻清醒而苦痛,在他眸中灼燒。
到此刻他終於聽清了那句話是什麼。
「孩子,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母親。
喉間忽然一甜,一口血湧上,他死命忍住,仰起頭,似見天際雪峰,轟然壓下。
自幼知道自己是棄兒,多少年午夜夢迴時,也曾幻想過如何與父母重逢,如何見父親莊肅,母親慈愛,想過屆時自己該如何應對,是冷面相對問個究竟為何要拋下自己,還是不可拖延立即撲入他們懷中,想了無數次沒有結果,總是唏噓著沉入夢境,在夢中對自己一遍遍說,有緣終見,無緣便罷,人生裡多少求不得,守住此刻身邊人便好。
到頭來,有緣,卻是生死緣。
到頭來,什麼都遇不上,求不得,守不住。
到頭來相見不識,反目成仇,自己的劍尖,刺入血脈相連那人的心口。
那夜的劍光,那夜的血,在此刻飛旋重來,絞入肺腑,創口深重,一生難復。
他忽然失去了力氣,任景橫波拖著自己行走,忽然一個踉蹌,腳下踢到一個罐子。
他渾渾噩噩地低頭,身邊景橫波「啊」一聲,撲過去要擋住那罐子。
但已經遲了,他已經看清楚了。
那是許平然的骨灰罐,先前景橫波和慕容澤對戰時,放在一邊,不知何時在混戰中,踢入到了場中。
耶律祁定定地看著那罐子。
青色的瓷面光澤幽幽,似這命運給他的一個冷眼。
風穿過胸膛,透體生涼,比劍還涼。
他腿一軟,再也站立不住,猛地撲跪於地,抱住了那個冰冷的罐子。
他額頭死死抵在那罐子上,罐子滑涼,冷意直入心底。那罐子在他掌心和額下輾轉輾轉,將一地芳草碾碎,將額頭碾一抹深紅,青瓷上血色殷殷,滴入草叢。
他在草地上蜷縮成一團,仿若嬰兒在母體內的姿勢,彷彿這樣便能抵受住這命運的傷害,彷彿這樣就能將那冰涼巨大的痛苦,在懷中用血肉焐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