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公蝗蟲

再一回頭,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人,個子太高,足以佔據有利高地,修竹一般的身形,隨隨便便站著,也令人想起「玉立」這個詞。

春風過,掠起他淺黃生絲袍,袍邊淡銀紋圖案精美繁複,翻飛中似變化萬千,一頭黑髮與袍共舞,只以光潤玉環束住,週身氣質低調又奢華,隱隱透著不可觸的遙遠和不可近的神秘。

這人半垂著眼皮,似乎誰也不樂意看,那雙眼睛雙眼皮深而長,微微上翹,明明是面帶桃花的喜相,卻令人心生凜然。

極致的容顏能令天地安靜人群攝聲,甚至一眨眼路都讓出一條。

被目光圍剿,那人也無動於衷,咬一口五花肉,舌尖捲去唇角一滴油珠。

滿園子女人突然都紅了臉。

除了文臻。

文臻現在只想問候他女性長輩。

這陰魂不散的傢伙,怎麼真跑來了?

君莫曉也直著眼睛,結結巴巴地道:「醃……腌臢……」

文臻深以為然,並對敢罵神經病的君莫曉姑娘致以由衷敬意。

燕綏漂亮的眼珠子從眼皮底下斜掠過去,瞟了君莫曉一眼。

君姑娘的下半句話頓時死在腹中。

文臻低頭看看自己的串串,要死,居然都是對稱的!

甚至連烤好的肉都完美地烤出了對稱的菱形!

她這是中了邪嗎?自從遇見強迫症,居然下意識串串兒也對稱了!

文臻唰唰唰動手,把餘下的串兒,四個一串改成三個一串,香菇的剪邊一大一小,韭菜割成波浪狀……

然並卵,燕綏嫌棄地說一聲:「不齊整!」一旁紅著臉低著頭的聞近檀早已烤好了形制更規整完美的,雙手奉上……

文臻:……確認過眼神。

是看臉的人!

……

人群外一聲咳嗽,眾人再次讓開,文臻一抬頭,看見聞家家主和幾個面生的老者,兩個紫袍無須男子,還有面色蒼白的聞近純。

聞試勺神色複雜地看著文臻,又隱晦地看一眼燕綏,他可沒忘記,前幾天晚上這位殿下可是和聞真真在一起來著。

宜王殿下三歲出宮學藝,十歲自行開府,很少參加朝會,也不怎麼入宮,還經常不在天京,哪怕在皇室都算神秘人物,很多不受寵的宗室子弟甚至都沒見過他,聞真真竟然有這個運氣,能和他結識!

看見文臻的烤肉和火鍋那一瞬,他就知道被坑了。

剛在想怎麼解決,就看見了燕綏搶食的這一幕。

聞試勺心尖顫了顫,一時有點心灰意泠。

枉做惡人,最終為他人做嫁衣裳啊。

他只得試探地問唐瑛和諸大德,「唐公公,諸公公,這一席,兩位是否要品嚐一二?」

聞近純愕然看了一眼聞試勺。

屢次攔阻失敗,她也沒太擔心,家主為了保她入選已經下了許多功夫,不會允許這幾個人再橫生枝節。

家主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真的因為君莫曉是他的私生女?可是之前也沒見他屬意君莫曉啊,她畢竟姓君!

唐瑛皺眉看著燒烤架和火鍋——這煙熏火燎的,看不到任何奇珍異餚,都是些下等肉食,能做出什麼好來!

「不必了,」他硬邦邦地道,「咱家要的不是燒火廚子!皇宮是什麼地方?上方玉食,珍餚無數,手藝、規矩、學識,教養,缺一不可。烤魚?烤肉?白湯肉片?這都是什麼玩意!」

他在這裡冷聲鄙視,四面那些客人大多不敢作聲,卻也有幾個不買他賬,還是那個最活躍的黑臉漢子,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大力拍著聞試勺的肩膀,笑道:「老聞,要我說,今日吃了這許多,還是這烤肉涮肉最佳,不信你親自試試!」

他身邊幾人也大聲附和,諸大德冷眼瞧著,依稀認出其中幾張有些臉熟也讓他意外的面龐,心中一動,上前親自涮了一片肉吃了,細細咀嚼幾口後笑道:「確實不錯,更難得心思機巧,看出了這園中設宴的弊病,孺子可教。」

他這一開口,原本有些稀稀拉拉的響應聲立時響亮了許多,聞家女廚子們更是直接上前,請家主嘗嘗大家的手藝。

聞近純孤零零站在一邊,看著被自家一大群姐妹圍住的文臻,蒼白的臉色微微發青。

比她臉色更難看的是唐瑛,他雖然只是個御門監的副司官,但靠山強硬,向來也人人趨奉,什麼時候受過這種擠兌?

「宮人,向來首取本分恭謹,廚藝則要求學識豐富熟知皇家規矩,什麼時候心思機巧也成為女官的首選條件?」唐瑛冷冷道,「她懂十八宴七十二席嗎?懂四時節令菜和各年節用菜規矩嗎?懂各類宴席的名稱講禮和上菜順序嗎?懂茶酒湯飲嗎?懂宮禮嗎?」頓了頓,忍不住又接了一句,「別的不說,德勝宮每日的大菜菜單,能做到嗎?」

說前面的也罷了,最後這一句,令在場許多人眉頭挑了挑,頓時明白了他背後站著什麼。

很多人立時歇了聲,那黑臉漢子皺了皺眉,哼一聲正要說話,諸大德忽然呵呵一笑,道:「這些,宮中自然已有御廚操心。就算一時不會,學一段也就夠了。咱家說一句閒話,來之前,娘娘便說過,御廚會的那些,真要有用,陛下也不至於胃口始終不佳。所以啊,找個心思靈巧的,來些新鮮玩意,說不定還能調一調陛下胃口呢。」

他這聲一出,唐瑛的臉色頓時黑若鍋底,其餘人則悄悄退後一步。

這已經不是選一個懂廚藝的女官的事兒,這是德勝宮和鳳坤宮又一次不動聲色槓上了。

想活久一點的,還是離遠一些吧。

唐瑛冷笑。

「心思機巧者,多半意志不堅,為奴不忠,這樣的人,皇后娘娘居然想放在陛下身邊,就不怕十九皇子的事重演?」

諸大德臉色立即變得青青黃黃,聞試勺等人臉色也十分精彩——德勝宮的人果然彪悍,這樣的事涉皇后的宮闈秘聞也敢這樣當眾拿出來打臉!

十九皇子是陛下最小的孩子,前年生的,母親是皇后身邊的侍女,機靈活潑很受皇后喜愛,最後爬了陛下的龍床,據說還偷偷用了虎狼之藥勾引陛下,這麼做直接導致的後果是陛下氣血兩虧,身體又衰弱了幾分。

那女人後來被德勝宮揪出來處死,孩子倒是被太后要去了親自撫養逃過一劫,皇后為此落了好大沒臉,連帶涉及了好幾個嬪妃,而東堂妃子多出身不凡,後宮直接關係前朝,以至於朝政都為此混亂了一陣。

後來還是在外遊蕩的宜王殿下回來了,一夜之內處死了百餘人,才把事情給壓下來了。

現在唐瑛張嘴就說這個,眾人都覺得胸口發堵。齊齊又後退一步。

文臻看看四周,直覺殺氣逼人,看一眼燕綏。

燕綏在吃。

諸大德吸一口氣,不再試圖和唐瑛對話,笑瞇瞇轉向聞試勺,道:「這樣吧,今日選人,本就說好了規矩,大家各自品嚐,然後推選,不必記名,咱家和唐公公代表宮裡,就算各自三票,如何?」

黑臉漢子看一眼燕綏。

燕綏在吃。

「這個好!」黑臉漢子立即贊同。

唐瑛皺皺眉,他算是看出來了,諸大德又來皇后宮裡那「寬容慈和」那一套,不和他正面對上,這是尋求盟友呢。

但這是早先就說好的規矩,此時也無法推翻,他也只能鐵青著臉一點頭,目光冷冷掃一圈,希望這些人識相些,懂得尊重德勝宮的意志。

眾人躲開他的目光——東堂的後宮從來不僅僅是後宮,陛下孱弱,太后垂老,皇子眾多,皇子的母家們各有依仗,後宮的風雲卷掠著前朝,前朝的陰影也能籠罩後宮,皇后有太子,德妃有宜王,宜王卻似不和德妃一條心,但德妃還有神將,而皇后的母家則是開國簪纓世族……鹿死誰手,勝負難料,太早站隊,那是自己找死。

一直沒說話的聞近純忽然道:「那便請大伯安排人去拿紙筆吧。」

諸大德怔了怔,他本想著就地取材,選一朵花作為代表,以花計數也便行了,聞近純提出紙筆,他想了想,覺得這樣也好。

眾人也神色微動,紙筆更好,誰投誰沒投無法查證,將來有麻煩也落不到自己頭上。

便有家主身邊的人去喚人,又等了一會,有丫鬟用籃子挎了一籃子筆墨紙過來。

氣氛有些緊張。

君莫曉握緊了拳頭,聞近檀低頭搓衣角。

文臻瞟一眼燕綏。

燕綏在吃。

紙筆發下,各人落筆,那送筆墨的丫鬟走上前來,要挨次去收。

聞試勺心中發愁,不知該如何行事,如果宜王殿下真的有心抬舉聞真真,他萬萬不敢硬推聞近純。

可殿下自始至終沒有表態。

聞試勺一眼一眼地偷看燕綏,看那人始終據案大嚼,頭也不抬,吃完羊肉串吃涮肥牛,吃完烤青椒吃燙毛肚……如一隻萬事不管的優雅公蝗蟲,頓時覺得更不好了。

因此他也就沒注意上去收票的人選。

君莫曉等人在緊張,也沒注意,文臻則是不認識這院子裡的丫鬟,就見燕綏忽然對那籃子看了一眼。

文臻看他一直吃吃吃正在不爽,礙著此時不便做什麼,便盯著他想要用目光殺逼到他懂得羞恥,見了這一眼,心中一動。

那丫鬟開始收票。

文臻忽然道:「慢。」

那丫鬟一怔,下意識將籃子往背後一收,文臻對易人離使個眼色,易人離不動聲色轉個身。

「這位姑娘是誰,面生啊。」文臻笑盈盈問。

聞試勺看了一眼,不在意地道:「這是我院中丫鬟。」

家主身邊丫鬟來收票,再正常不過,君莫曉等人有些奇怪地看文臻。

「哦,家主院中姐姐就是不一樣,家主還沒吩咐呢,就已經知道要上前了。」文章笑瞇瞇贊。

聞試勺怔了怔,皺眉看了那丫鬟一眼,那丫鬟倒也鎮靜,俯身道:「奴婢向來管著老爺筆墨,便想著這些事應該也幫得上,是奴婢僭越了。」

這話倒也合情理,聞試勺臉色轉晴,唐瑛已經不耐煩地道:「東拉西扯地這是要做什麼?還不趕緊地?」

那丫鬟便上前,將紙條都給收在籃子裡,眾人便推舉了那黑臉漢子和聞試勺以及兩位公公一起查看。

園子裡靜得落針可聞,眾人都盯著那數紙條的幾個人。

文臻瞄一眼燕綏。

燕綏在吃。

……

幾個人數了一遍,諸大德忽然皺起眉,聞試勺神情難測,唐瑛舒了一口氣,那黑臉漢子似乎不信,胡亂把紙條又攤開來數一遍。

看神情就可以知道答案,聞近純眼底透出笑意,君莫曉臉色開始發白,抓住了文臻的袖子,「莫不是……莫不是……」

那邊聞試勺已經道:「共二十二票,其中九白宴十七票,兩票空白,烤肉宴……三票!」

《山河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