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雲深一呆,動作一停,半晌忽然捂臉嚎啕一聲,「救命啊,別殺我啊——」猛地躥起來,一頭撞破屋頂不見了,隨即外頭小花園便響起宮女的尖叫聲,也不知道哪個宮女倒了霉。
文臻傻眼:「哎你別跑啊你還沒說清楚我要打幾遍才能從裡頭出來啊……」
當晚,文臻憑著強大的記憶力一直打拳到半夜,才把那些東西從黏打成不黏直到成了真的果凍狀可以擊碎,等她渾身濕漉漉地從缸裡爬出來,發現最貼近自己皮膚的那一團物體,已經變成了微黑髮油的顏色,而外層則仍舊是透明的。
而她的身體也感覺輕盈了許多,雖然累得要死,但從缸裡出來的時候,感覺輕輕一躍就可以跳出好遠。
但她沒有嘗試,手臂一直在發抖,真跌了連個撐地的力氣都沒有。
她素來是個大力蘿莉,臂力非同尋常,能雙手掂兩個十斤鐵鍋,但此刻這雙大力水手般的雙臂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齊雲深不知道跑哪去了,文臻直到出了門也沒看見她,說起來也真是奇怪,皇宮裡竟然能容下這樣武功不凡的瘋婦,這瘋婦還殺傷過人,這得多大的恩情才能讓東堂皇宮留下她,文臻覺得自己腦容量再擴容十倍都想不通為什麼。
不過齊雲深大部分時間都很清醒,從不出重華殿門,據說還熱心助人,曾幫忙驅趕過闖宮的刺客,或許這就是東堂皇宮養她的原因?畢竟傷幾個宮人,哪有給皇帝加一層保障重要?
所以倒霉的就是她了。
文臻回去,衣裳都來不及脫,倒頭就睡,明早還要起來給皇帝做早飯呢!
她隱約覺得有件什麼重要的事遺漏了,但實在太累了,沾枕頭就著,睡到半夜,她霍然睜眼,眼神驚恐。
想起來了!
那根金針一直沒取出來!
而她居然也沒有感覺!一開始那肩頭被鎖住的感覺也沒了!
文臻一骨碌坐起身,摸了又摸,沒有任何感覺,但想到體內有根針,便覺得渾身不安,覺也睡不著了——針會在體內遊走的!
睡不著了便想起來打拳吧,打啊打啊說不定就能打出來了,武俠小說不都是說練氣可以外放麼?
今夜月色朦朧,她在自己的小院子裡打拳,一邊打一邊慶幸,幸虧自己有單獨的小院,打猥瑣漂漂拳沒有人發現。
夜裡有點小風,悠悠自花木間穿行,似袍擺拂雲而過,落一地深深淺淺的影。
她打得漸漸入了神,越來越流暢,居然也有了一點拳風,因此也便沒注意到那竹葉瑟瑟,夜花亂轉。
廚房裡好像有鍋蓋擦動之聲。
大概是那只該死的老鼠又來覓食,明天得抱隻貓來。
她轉身,一個推窗望月投懷送抱拳。
雙手張開,挺胸仰頭,上身前傾,唇微微撅起。
齊雲深說的,要吐氣,以腹呼吸,逼出體內沉積之氣。
然後她撞上一個人的臂膀。
再被那雙鐵一樣的臂膀架住,動彈不得。
那鐵臂膀的擁有者低下頭,把她架在一臂之外,用一種看不要臉花癡的眼神看了她半晌,道:「吃你一塊餅子,至於要我獻上擁抱麼?」
想了想又嗤笑一聲,「如果我說想吃炒飯,你會不會要我以身相許?」
文臻瞪大眼睛看他,心想原來是燕老鼠!
正想好噴他的千言萬語,就見那傢伙手臂一鬆,她本就練功身子前傾,這下突如其來,向前一倒,正栽在他懷裡。
燕綏一臉「我犧牲良多我將就我委屈我就給你蹭蹭」,伸手在她背後拍拍,又揉揉她的狗頭,道:「行了,去吧,炒個炒飯,最好再做個餛飩。」
炒你妹咧!
切了你的肉包餛飩好不好?
文臻怒上心頭,倏地一個轉身,這個轉身非常靈活,沼澤裡的游魚一般便從燕綏懷中滑了出去,燕綏「咦?」了一聲。
轉眼文臻身子一擺,又游魚般貼著燕綏身子滑了過去,手臂從一個詭異的角度扭轉,伸手就要捏——
因為這拳法某個動作過於猥瑣,所以文臻手往上抬,打算捏他的腹肌,如果沒有八塊,一定嘲笑他到死。
結果燕綏的身子一搖,竟然順著她游動的勢,也滴溜溜轉了過去,文臻這一捏,正好捏在某處,翹起的,彈性的……
一瞬間文臻腦海裡滾滾掠過一萬本耽美小說裡關於某些好身材受受的描寫,並因為這描寫險些不斷進行發散險些流出鼻血。
一瞬間燕綏在想這丫頭竟然如此急色!
文臻的手略一停,本來要趕緊撤開,忽然想起剛才那狗頭一揉,怒從心起,抬手,啪地一拍。
清脆。
想給自己鼓掌掌。
然後她收手,若無其事一拍手,道:「我去給你炒飯。」
她走了幾步,有點疑惑,心想老虎屁股被摸了居然沒反應嗎?回頭一瞧,燕綏正一臉糾結之色,手在虛空動了動,不知道想幹什麼,看見她回頭,急忙把手收回,然後眼神更糾結了。
文臻茫然了一秒,然後瞬間反應過來。
特麼的。
沒拍個對稱!
天哪。
病更重了啊!
……
做夜宵,吃夜宵,忙活到大半夜,終於把肚子餓了來覓食的殿下給送走,文臻目送他的背影,心中思考著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
看他眼神糾結始終未散,會不會單獨一個人的時候給自己另一邊補上一個巴掌?
會的……吧?
腦補了一下,她咯咯咯笑了半天,心情轉好,去睡覺。
第二天她好容易有空繼續去給齊雲深送飯,結果還沒問清楚針的問題,又被齊雲深給扔進了同樣一缸膠水裡,再次累個半死,而且齊雲深又給她來了一根針。
第三次齊雲深說再練一次前兩根針就能自動出來,然後給她加了第三根。
第四次齊雲深說想取針必得先入針,每一針用的時辰和方法都有講究,針、拳、和這黏膠一樣的液體三樣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四肢百骸,十八大穴,每日一針,直至渾然一體,自成循環,就好比龍潛入體,自化成淵。如果不繼續練,體內的針不能形成完整的循環,已有的三根針就永遠不能化去,失去禁錮自動遊走,至於會游到哪裡,她一個瘋子,當然是不曉得的。
齊雲深這個瘋子,總在該瘋的時候清醒,該清醒的時候語焉不詳,現在這詭異功法的原理解釋不清,不妨礙她下手堅決,事到如今,文臻也只能選擇相信她。但她總覺得,齊雲深這個含含糊糊的解釋裡,隱約有一絲讓她感覺很熟悉的內容,似乎她在哪裡聽說過,但是怎麼回想,記憶裡都沒有這一段。
好在被趕鴨子上架後,確實一日比一日不同,輕盈有力自不必說,五感也成倍敏銳,但到底是個什麼程度,文臻也不清楚,她沒有動手的機會,輕易也不敢打那套捏爆拳,總擔心打完了,恐怕就得嫁人了。
其間,文臻也沒忘記給陛下和各宮送些吃食,對皇帝,明顯的長期飲食不調,脾胃虛弱,她並沒有按照聞至味給她的食譜調製那些大菜,甚至一開始沒有做什麼正經菜,而是先做了一批小菜。
醃萵筍、辣白菜、雪菜筍絲、菠菜松、小甜頭、乳黃瓜、蝦米醬……她的小菜,用料講究,凡筍都只取嫩尖,白菜,本地叫崧,本就是珍貴的蔬菜,文臻尤其精中取精,菠菜選最嫩的根紅葉綠的那一茬,小蘿蔔用南江州某山清水秀小鎮特產的一種小圓蘿蔔,用特製的篩子精選,過大了不要,過小了也不要,只選龍眼大形狀渾圓色澤乳白的,翠色的碟子寶塔狀堆一疊雪白圓潤蘿蔔,像一碟碩大珍珠流光盈露,美色已經足以引人饞涎,更不要說滷水芳味特殊,醃出來的萵筍柔嫩,白菜開胃,菠菜清香,小蘿蔔頭清甜香脆,大醬鮮美醇厚……都是甜中帶鹹的開胃滋味,陛下用這些雜色豐富的小菜下粥,能比平日多吃一碗,偶有一次賜給懷孕的芳嬪一些,結果沒多久那芳嬪派人上門來要,說懷孕數月吃什麼吐什麼,只有陛下賜的那一頓才吃了個飽,之後宮內聞風而來,文臻乾脆又醃一批,只等出壇,給每個主兒都送一些。
在宮中,是否能討好所有人並不重要,但最好不要得罪任何一個人,才是要緊的。
上次對文臻不友好的司空郡王,文臻後來才理清了某些關係,司空家與皇帝有親,太后的表妹下嫁司空家老郡王,而聞近純的母親,是司空家的小姐。
因為和唐家扯上了關係,所以司空家在朝中地位也頗高。
文臻自來到東堂,關於三家六姓的安利聽了一耳朵,三家中季家的馬場綿延到天邊,在東堂輿圖上做標記一定滿得辣眼睛。易家擁有全國最高超的鍛鐵技術,製造的鐵器是東堂戰時的主要裝備,也十分擅長機關奇巧之術。唐家則在製造業上根底深厚,但凡工具、器物、織造、造船等等都擁有遍及全東堂的作坊。
因為世家實力太強,先帝在自己一塌糊塗的晚年治政過程中,總算做了件還算清醒的決策,在賦予門閥治州建軍權的同時,和門閥約定,想世襲繼承州刺史之位,家中子弟便不可再入中樞。
但這些,依舊是能夠對東堂造成莫大影響的世家大族,文臻覺得如果換成她是皇帝,恐怕得夜夜睡不好覺。看得出來皇帝在試圖用一些比較溫和的手段逐漸消融掉世家的控制力,但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
不過就看皇帝這種溫吞風格,想必一時也不至於搞出血流成河的亂世,文臻只要自己吃得下睡得著,是絕不會去操心國家大事的,至多遇上這些家族的人,小心一些罷了。
文臻還聽說了一個八卦,說易家擅長機關奇門之術,其實還是和人偷學的,真正的大師就在天京,但不知道是誰。
呆滿一個月後,文臻準備出趟宮,去趟聞家在天京的宅子,君莫曉和聞近檀托人給她捎信,說是無意中遇見了聞老太太一家,才知道他們也到了天京,問文臻要不要回去看看。
這就更好了,文臻有了充分的探親理由。雖然有點不明白那一家子為啥沒有逃走,反而跟到了天京,想來也是聞老太太得知定王沒有為難她伊膾要術的事,放了心,也便不逃了。
文臻便去了鳳坤宮一趟,和皇后身邊的人報備了一聲。
她進了鳳坤宮,一進門先給迴廊下皇后養的金剛鸚鵡塞一把爆米花,那隻鳥最近迷上了她的零嘴,看見她老遠就大叫玉米豆來了玉米豆我愛你,當然後面一句是文臻偷偷教的。
再給前來迎接的皇后身邊大宮女送上點新出的零食,給容易咳嗽的皇后奶娘黃嬤嬤帶了親手熬的好吃又漂亮的梨膏糖,換來滿宮含笑相迎的好人緣。
皇后今兒親自見了她,這回終於不再是上次那樣遮遮掩掩的了,還好生勉勵了她幾句,賞了好些金銀粿子。
文臻很清楚皇后態度忽然熱絡的原因,因為皇帝已經下了旨意,下個月堯國華昌郡王世子要來國子監求學,聽說人已經快要到天京了。雖然對方只是一個郡王世子,但華昌王手掌兵權,野心勃勃,地位特殊,在燕綏的建議下,東堂決定開一個小型的國宴招待。
這片大陸上的諸國,大多都從常年的交戰中剛剛穩定下來,有的還處在不斷交戰作死的路上,所以飲食的發展也就那樣,以快速、高熱量、吃飽為第一要務,就精細和巧妙方面,思路還不夠開闊,太子自從接了這個任務,有心要在異國王子面前展示東堂的不凡,飲食就是第一仗,而他吃過文臻那一頓夜宵之後,便有些念念不忘,和皇帝說了想要文臻協助操持這個小型國宴,皇帝也同意了,口諭剛剛下給文臻。
對於文臻來說,好意就要接著,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當即和皇后表態要力爭讓太子殿下滿意,讓堯國土包子吃得五體投地從此對上邦心悅誠服,皇后大悅,又賞了她好些錦緞尺頭。
宮人們一排排將那些五色閃耀的錦緞送過來,文臻被閃瞎了鈦合金眼,笑得見牙不見眼,忽然目光一轉,落在一個宮人的背影上。
那是個送錦緞過來的宮女,堆得山高的錦緞擋住了這些女子的臉,文臻本來也沒在意,只是無意中眼光一掃,感覺有個背影似乎很熟悉,然而驚鴻一瞥,轉眼那人便轉入後殿。
「皇祖母!」
一聲軟糯呼喚,一個球滾了進來。後頭還跟著幾個小一點的球。
最前面的那個是太子的長子燕滄,這蘿蔔頭今年五歲,正是最初發現文臻糖人的那個,小傢伙分外貪吃,小小年紀身形可以和球比美,且嗅覺靈敏,出手犀利,搶零食他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更兼性格現實,有奶便有娘標準型。
這傢伙奔進來,手裡還拿著一串糖人,扭進皇后懷裡撒嬌,皇后素來寵愛太子的孩子,笑瞇瞇拍著他,對著他滿身顫顫的肥肉視而不見,不停問他吃了沒餓了沒。
文臻的目光落在那串糖人上。
那不是她做的糖人,比她之前給燕滄他們做的更精巧一些,而且,居然是吹出來的!
這宮裡還有誰會這個?
既然會這個,那之前燕滄他們怎麼沒見過?出現得如此巧妙,很像是和她學然後再舉一反三的。
能有這份技巧和能力……
文臻忽然驚覺,前段時間燕滄他們吃過糖人後,經常來找她,對她也分外黏纏,然而最近一段時間都沒來過。
她醉心研究新零食,還真沒在意這個。
對面那勢利眼小胖子一口口舔他的糖人,看都不看文臻一眼,文臻逗他說話,他斜眼瞄文臻一眼,「呔,你一個小女官,見本太孫為何不跪!」
文臻:……
皇后噗地一笑,道:「你們瞧這孩子,真真人小鬼大。」
一眾宮女都在湊趣地笑,猛誇小殿下英明神武天賦出眾智慧絕頂……。
文臻默完,也笑。
看,沒有一個人覺得她該被尊重一下呢。
封建王權果然還是這麼讓人討厭呢。
還有,斜睨什麼晲,和你叔看起來一樣討厭,還沒你叔晲得好看。
「殿下,您不愛吃我的糖人了嗎?」她笑瞇瞇問燕滄。
燕滄翻個比衛生球更大的白眼,把糖人直戳向她的臉,「你瞧瞧,我也有,而且專給我一個人做的,比你做得更好,我想要什麼樣兒的就有什麼樣兒的!哪像你,非要每個人都平分,憑啥啊,我是太子的兒子!我爹以後要當皇帝的!」
「好了滄兒,好好說話。」皇后依舊笑得一臉慈祥,又慈祥地對文臻笑,「童言無忌,別和他計較。」
「怎麼會呢娘娘,小殿下說得也沒錯啊。」文臻笑得比她還慈祥,贏得皇后滿意的頷首。
文臻在燕滄面前蹲下來,瞧了瞧他的糖人,燕滄把糖人警惕地向後藏,文臻失望地道:「小殿下,那你以後都不要吃我做的啦?」
燕滄猶豫了一下,想起那位替他做糖人的人說的話,嘴一撇,「誰稀罕你做的?你會做別人也會做,我自己吃我獨一份的,才符合我尊貴的身份!」
他旁邊,一直規規矩矩站在一邊的其餘幾個小孩,當先的一個更小的孩子聽不下去,奶聲奶氣反駁道:「滄哥哥,別這樣,真真女官的糖也很好吃的。」
「我不稀罕!」被挑戰了權威的燕滄越發來勁,大聲宣告,「我以後都不和你們一起吃!我吃獨食!」
皇后又一陣笑得前仰後合。
文臻哭喪著臉,「不能這樣啊,小殿下,你是太子的兒子,一言九鼎。你這樣當著大家面說了,以後你再想吃,人家會笑話你的怎麼辦。」
「誰敢笑話我……不對!我不會再吃你的糖,沒人笑話我!」
「那誰給你做糖吃呢,我好擔心她做得不好吃……」
「那不用你管,會有……」燕滄正要接下去,裡頭忽然一聲驚呼,隨即一個花花綠綠的糖盒子滾出來,燕滄一見眼睛發亮,當即上去撿,就把要說的名字忘記了。
文臻看一眼內殿,又看一眼那盒子,盒子裡是棒棒糖,但依舊不是她送的那種,裡頭的花不像她用的是整朵,而是拿細碎的各色花瓣重新拼成牡丹形狀,平心而論,比她的看起來更鮮艷,更有巧思,牡丹花,也更符合皇后的喜好。
抄襲啊。
赤裸裸的抄襲啊。
還是高級抄。
文臻目光一掠而過,就當沒看見,直接告辭了。
出宮時候,聽見幾個小太監又在議論皇帝失眠的事,皇帝常年失眠,如今越發嚴重,精神不濟的後果就是難以處理政事,臣子們都十分擔憂。
近日文臻一直在循序漸進地給皇帝換口味,增進胃口。文臻並不懂醫理,卻也看出皇帝這麼多年胃口不佳,純粹是藥喝多了,以及宮中為了給他調理身體,大多都是藥膳,藥膳這玩意,總歸好吃不到哪裡去,一來二去壞了胃口。壞了胃口之後,御廚們便更加小心,不敢嘗試,穩妥為上,溫火膳無功無過,偶有一兩個想要露一手的,卻又過於心急,猛火大菜,皇帝一時哪裡消受得起。
所以文臻從她的心機開水白菜湯入手,一開始只用無比講究卻又相對清淡的精製湯水,慢慢喚醒皇帝的味蕾,先是各種湯粥羹輪番上陣,溫補了一陣之後,再以小菜開疆拓土,調出皇帝口味,然後才開始在粥和小菜之外添加各色點心,不用御廚房那些名字好聽樣兒好看但都是糖油麵粉主料的點心,今天螺螄轉兒,明天麻醬糖火燒,後天翡翠燒麥,大後天酸辣粉,大大後天鴨血粉絲湯,大大大後天拌米糕……點心吃過一輪後,開始加適當的不算肥膩的肉類食物,鹵雞爪,鹵花甲,肉夾饃,紅油抄手,烤冷面……都是些對東堂來說吃法新鮮的小食,色香味俱全,皇帝哪怕沒胃口也要忍不住都嘗嘗,一個多月下來,皇帝胖了一圈。
以前一兩個月不過來宮裡一趟,現在天天來「遛彎」的宜王殿下,也胖了一圈。
據善於通過衣服審視身材的文臻觀察,宜王殿下的腹肌可能有點危險。
此事除了御廚房那幾位原先的御廚有些不快外,其餘人皆大歡喜。
只是雖然胃口有所改善,但皇帝又添了新症候,多吃了一點就胃脹,夜裡睡不著。太醫看過,說是常年多病,胃納變小,自然吃多了就漲,也不是什麼大病,最好不要吃藥,想辦法睡前多運動運動。
這話說得容易,但是皇帝日常忙碌,晚間皇宮入寢也早,一到晚上黑沉沉一片,也叫人沒個散步的興致。皇帝也說要運動要運動,但沒兩天就堅持不了。
太醫院為此很是發愁,皇帝倒是不急,一日夜宵後摸著自己鼓脹的肚子,隨口對文臻笑道:「每日大早晨的便要起身上朝,一坐便要坐到天黑,按說該晚上散步消消食,可宮裡天色一黑就上了門禁,到了晚上一點煙火氣都沒有,朕委實是提不起這個興致,說起來,宮中諸女多是久坐懶動,長此以往多半身子不佳,聞女官,你向來是個有點子的,可有什麼法子啊?」
一旁幾個太醫,都是太醫院的老人,資歷年紀受人敬重的那種,苦思許久正沒個法子,看皇帝竟然去問一個司膳女官,對望一眼,都不以為然。
一個脾氣躁一些的直接道:「陛下,您的龍體關乎國運,是太醫院應該操心的首要之事。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那些只會些彫蟲小技不相干的人,胡亂諫言,您可千萬聽不得。」
眾人都有贊同之色,沒人對文臻多看一眼。
皇帝饒有興味看了文臻一眼,看她依舊笑得眉眼彎彎,便道:「看樣子是有法子的。」
文臻笑吟吟道:「只是諸位老大人似乎對臣缺乏信任。」
那開口的太醫眼睛一翻,「一個廚子,除了燒菜,能做什麼!」
「那便打個賭吧,」文臻笑,「我若能令陛下多動多食提升胃氣,諸位老大人每人輸我一件絕技如何?」
「陛下向來仁厚,若因你哭求,便為你多走動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麼,我讓整個宮中,都養成散步清心習慣,給太醫院減負,如何?」
「哈,說笑呢!」
這賭約太醫們倒沒話可說,畢竟皇帝可能心軟,這宮裡其餘主子可沒那麼好說話。眾人也想讓宮裡的主兒們日常多動彈些,省得一日日窩著窩出各種小毛小病,累他們疲於奔命,但宮裡的事,向來一動不如一靜,平日裡勾心鬥角,串門都要拎著心,只有自己那幾間房子才是安全的,太醫們哪裡敢就這些事輕易提議。
當下皇帝就做了仲裁,開玩笑般定了賭約,文臻心中已經有了想法,只能回宮後再動手。
這回出宮還有個想法,想和君莫曉聞近檀討論一下接風宴的菜色,順便在宮外做個試驗。
另外她還想開個酒樓,推廣一下菜色,先做個火鍋店,她算是發現了,東堂的食材種類不少,但是吃法實在太缺乏想像力了!
在尚宮局登了記,乘坐宮中派出送女官出宮的車,一路沒什麼波折地出了宮,君莫曉在門口等著,文臻下車的時候,隱約感覺背後似乎有一道灼灼的視線,然而回頭看,深紅宮牆前平平靜靜走過一隊隊太監護衛,沒有人衝她多看一眼。
君莫曉誇張的迎接奪走了她的注意力,她轉回頭,和君莫曉相攜離開,也就沒有注意到,她一轉身,一雙陰鷙的視線,再次落在了她的背上。
……
這一日日光分外晴好,天藍得和每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
文臻的背影離宮而去,而在天京城外,一列車隊緩緩駐馬。
當先一輛車內,綠衣少年掀簾而出,仰望著天京城高闊的城牆,藏起眼底一絲驚歎,道一聲:「天京城果然雄偉高闊,不愧上國氣象,不過我堯國勝堯城也不遑多讓。」
旁邊的漢子笑道:「世子說的是。不過天京好玩的去處甚多,世子想要體察我東堂民情,特意微服而至,那不如先去九里城轉轉,那裡玩意多,又靠近貴人群居的闌康坊,安全也是無憂的。」
那少年仰頭,帽子上一顆碩大的祖母綠寶光流轉,瑩翠逼人,喜孜孜地道:「你說的對,見一國當先見其民,那便先去九里城見識一下吧。」
那大漢躬身應是,當先領路。
他不經意一轉身間,露出腰帶一角,那一角邊緣,以腰帶同色絲線,繡著一個不顯眼的篆體「言」字。
……
與此同時,司空郡王府側門打開,一個管家打扮男子跨出門來,對門內某個人道:「你說得對。九里城那鋪子地段委實不錯。聽說又有人瞧中那地兒了,既然厲家要出讓,咱們就該早點拿下來。我這就去和老胡再談談,早些把事情敲定,你和老周管著內院,千萬好生招待貴客,尤其是那位小姐,這幾日丟了狗,正在火頭上,你們只管侍應好,莫要撞人家面前去亂獻慇勤。」
門內的人吶吶應是,看著那男子帶著幾個小廝上馬而去,轉身掩門。
他轉身時,腰帶一角在日光下一閃,從某個角度看,好似繡著一個同色的篆體的「容」字。
……
君莫曉前些日子就接到了文臻的信,對火鍋店的設想非常贊同。本來準備繼續浪跡天涯做個自在俠女的,這下特地留了下來。文臻一出來,就被她拉去看店面了,她和聞近檀行動力很強,接到她信沒幾天,就看好了兩處店面,價錢什麼的都談好了,就等文臻做個定奪。
三個人說好合夥開店,聞近檀有私房,君莫曉她外婆給她留下了不薄的家底,文臻這段時間宮內打賞十分豐厚,但她選擇了技術入股,並且拿這個概念和兩位合夥人講了許久。獲得了她們的一致認同。
其實她可以自己盤,但總覺得君莫曉是個打架鬧事的性子,聞近檀又境遇難堪,找點事給她們做,說不定也可以有不一樣的人生。
或者因為她們的存在,她總能想到三個死黨,君莫曉和聞近檀過得好,就彷彿三個死黨也能在這個時代混的好,這純粹是阿Q式的心理安慰。
君莫曉見到她,十分興奮,叨叨地問她皇后長什麼樣德妃長什麼樣是不是傳說中一樣妖裡妖氣皇帝是不是威嚴深沉讓人看一眼都想虎軀一震倒頭便拜?不敢下車一直躲在馬車裡,遠觀宮城巍峨的聞近檀則不斷打斷她的話,一本正經地道皇家尊貴不可隨便議論莫要引來殺身之禍,文臻聽著兩人鬥嘴,掀開車簾看外頭繁華街景,只覺得渾身一鬆,似束縛忽去,連細胞都想要唱歌。
她原以為自己是個隨遇而安性子,因為有足夠強大的自信可以在任何劣勢中立足,所以無畏宮廷,也混得至少目前來看是如魚得水,東堂宮廷也沒有想像中那麼複雜,皇帝寬厚,皇后雖然有點裝但是一心要做賢後的人,面子上過得去,德妃特立獨行,文臻這種小嘍囉還不夠她下力氣針對,這三大巨頭沒和她為難,別人也犯不著拿她這不相干的女官作伐,她以為自己挺適應的,然而出了宮,便覺得空氣都是鮮香的,日光都是熱辣的,才恍然驚覺,哪怕那三大巨頭再仁慈隨和,也是抬手人命覆手江山的人,捏死她如彈煙灰的那種,她看似自如實則內心深處如履薄冰,委實也沒睡幾個好覺。
要出宮,要自立,要做最牛逼轟轟的自己。
她對自己說。
當然,還是先把火鍋店開好吧。
那邊,君莫曉被聞近檀一口一個規矩講得煩躁了,忽然大力一拍馬車壁,怒道:「就你整天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樹上掉片葉子都怕砸到頭,這樣怎行!」
她一拍,馬車一晃,几上的茶具連同聞近檀都向一邊傾倒,文臻下意識一擋,此時君莫曉正好也來抓聞近檀,和文臻胳膊一交,忽然「咦」了一聲,詫道:「你練武了?」
文臻得她提醒,想起自己一直擔憂的事兒,掏出那本破爛冊子給她看,君莫曉看了看,道:「咦你這個好像是內功運行圖譜,和我的竟然有點像,就是正好反過來。」
文臻聽著覺得不太得勁兒,君莫曉的武功她是不懂,但看樣子很有些底子,自己拿的這個圖譜為什麼會和她的像?
「你是什麼內功?跟誰學的?」她又把齊雲深的事情和君莫曉說了,君莫曉卻道她不大記得小時候的事,內功是從小學的,外婆家是世代武學大族,有給她築基,內功的名字叫「潛淵」,說是從南齊那邊傳過來的,取的是潛龍在淵的意思,說是此功難練,一朝練成,則聲勢如龍。
文臻一聽就覺得不靠譜。再聽君莫曉說她至今也只練到第三層,便覺得更不靠譜了。倒是君莫曉興致勃勃,說這練功圖譜和她路數近似,還更清晰簡明,她可以參照著來,說不定對她練功有幫助,文臻便把那冊子扔給她了。
此時車子停下,君莫曉探頭一看,說到了。
說好的先去看店面,店面有兩處,一處略微偏遠,但店面明亮,地方也大,前一個店主有事回鄉,把店盤了出去,桌椅櫃檯都是現成的;另一個則是在天京最為繁華的九里城,九里是朝廷花費了大力氣新建成的商業區,集中了天京幾乎所有實力雄厚的大型店舖,那裡遊人如織,入夜燈火通明,宵禁時辰都比別處短,但那店舖靠近青樓,也略小了些,還貴。
剛才君莫曉和聞近檀就是為此事爭執,聞近檀喜歡前一處的清淨明亮還省錢,君莫曉卻覺得做生意自然要去繁華地帶,聞近檀說那處店面正處街頭,四方車輛來往十分不便,更不要說旁邊就是青樓,自己幾個女子開店,會有不好名聲傳出,於做生意不利。
文臻也沒急著發表意見,先看了那處偏遠些的,易人離也在那裡等著,這傢伙也沒處可去,受文臻囑托,留了下來,畢竟之後如果想要開店,還是需要幫手,易人離小混混出身,又是男子,有他在,總歸要方便一些。
文臻看了第一家,不置可否,再去了九里城,馬車換了三次地方,才在店門口停了下——正處街頭,各方車輛匯聚,總被逼著挪地方。
還沒進門,頭頂上就傳來一陣嬌笑,抬頭一看,幾個煙視媚行的女子,正沖底下媚笑,道:「喲,幾位妹妹好姿色,來和我們作伴呀——」
夠烏煙瘴氣的。
原店主迎了上來,文臻卻沒進去,她的目光落在二十丈外一處店面上,那處店面也空著,位於兩個繁華巷子的交叉口,前面是最為寬闊的道路,迎面是整個九里城主幹道的入口,也就是說,一進入九里城首先就能看到這個店面的招牌,而兩邊分岔的巷子走到頭,也都能看見這家店面。
文臻看著那家店面,眼前便浮現了一處熱鬧忙碌的小店,三面開門,三面都對著街面,人流來往如過江之鯽,「江湖撈」的旗幟迎風招眼……
完美!
腦子在轉,人已經自動走到那邊去,君莫曉和聞近檀莫名其妙也跟著,一直到了那店面前,君莫曉才恍然道:「這家我們也看過,就是太貴了,將近方纔那家的翻個跟斗……」
「翻倍也得買,好的市口千金難換。」文臻一聽是這個理由,頓時大喜,「咱們再和主家談談價,再湊湊!」
於是便去找主家談,主家暫時還住在店裡二樓,是個乾瘦的小老兒,言行間透著疏離和傲慢,見一行人進來,先翻了個白眼,咕噥一句,「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成何體統!」
文臻就當沒聽見,笑瞇瞇和那老者打招呼,又道願意出錢把這店買下來,請主家暫時不要和別人接洽。
那老者又仔細看她一眼,篤篤地敲著手裡的煙鍋子,硬邦邦地道:「要買可以,十萬兩,一文不少。」
君莫曉失聲道:「之前你明明說一萬兩還可以商量的!」
「那是之前,現在我改主意了,不行嗎?」老頭揚著臉,細細地拈著鬍鬚。
文臻很想送句詩給他:白毛搔更短,渾欲不勝拈。
「老不死的,欺負人呢這是?」易人離開始捋袖子,斜著眼睛瞄下三路。
那老頭往後一躥,警惕地道:「你幹嘛?想打人?信不信我馬上叫巡差來?知道我主家是誰嗎?」
「不知道呀,說出來讓我瞻仰一下?文臻立即接話。
看這做派,這家店明顯後台不小,真要是哪家不能得罪的,那也只能算了。
那老頭哼了一聲,卻又不理她了,此時忽然馬蹄聲疾,一個中年男子,管家模樣打扮,帶著幾個小廝,熱情地招呼,「老胡!你們這店出讓了?」
那老頭急忙熱情接待,又瞪著眼睛叫文臻等人走開,文臻左拍拍易人離,右拍拍君莫曉,壓下這兩人的躁動,象徵性地走開幾步,光明正大地偷聽。
那老頭似乎對對方很是客氣,聽對話,也是事先有約的,文臻想那態度突變,估計和這競爭對手脫不開關係,接著便見易人離嘿呀一聲,又開始捋袖子了。
「咋了你這是?」文臻拉住他,腳跟順腳踩在易人離的靴尖,踩得易人離臉一扭,嘶嘶地道,「哎喲你讓開……哎喲這老混賬,他給人家開價八千兩!」
呵!
惡意滿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