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聽見了,當沒有聽見。
「你們這個店,目前似乎想在……你先前說服務?那就這麼說吧,想在服務上與眾不同,確實也做到了,但服務也應該有分級。」唐羨之指指周邊的包廂,溫和地道,「比如今日能在這樓上的,多半身份不低,以後也不會低,今日都是嘗鮮,自然沒問題,以後呢?想談事,服務生再在一邊近身伺候,就不大合適了。」
他又指一間包間,「方纔經過那裡,聽見裡頭服務生在和客人聊天,在客人說話的時候,時不時插嘴逗趣。」
「這一間,方才有人拒絕護衣,但那位小廝依舊喋喋不休和他說這護衣的好處。」
「我們進門的時候,有小廝問我們累不累,誇唐慕之的衣服美麗。」唐羨之笑道,「然而這是冒犯。」
文臻雙手一合。
是了,服務熱情是她對員工的要求,江湖撈也學了那個著名連鎖店的服務風格,但是她忽略了古代和現代的文化環境和價值差異,有些東西,並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熱情服務是好的,但熱情過了頭就失去了分寸感,也容易侵犯隱私,她還沒學到精髓。
客人之間有自己的場,並不歡迎一個會隨時插話的小廝,森嚴分明的等級制度,也並不允許一個下人隨意評論貴人。
不是每個人都能把握好分寸,還得再篩選一下服務人員,制定符合這個時代的服務標準才成。
她心中讚歎,兩眼星星地望著唐羨之,「唐兄,你真是百事皆通,無雙暖男啊!」
唐羨之一笑,端起一碗菌菇湯,對她一舉,「菌菇湯熬到此時,再加牛肉末和芹菜沫,簡直妙味天成,值得浮一大白!」
「唐兄對美食居然也這麼有天分!」文臻樂呵呵舉起自己的辣湯,正準備和他清脆地走一個,身邊的燕綏忽然接過了她手中的碗,自顧自喝了一口。
文臻目瞪狗呆地看著他。
呃……她這個是辣湯啊,地獄辣級別,裡頭還有醬料,又辣又鹹,她就沒打算真喝,只意思意思碰一下啊!
她緊緊盯著燕綏——這位兄台你還好嗎?
需要叫救護車嗎?
現在還能說話嗎?
燕綏還能說話,不僅還能說話,還面不改色,把碗一擱,拉了她便走,「吃飽了,再會。」
「哎哎哎,慢點,慢點,我還有——」文臻還想再問問唐羨之一些事情,她出宮並不那麼容易,也是難得的機會,怎麼這傢伙這麼霸道來著?
她越不肯,燕綏力氣越大,文臻也動了氣,眉毛一豎,就要使出雙層夾藥母老虎漂漂拳。
身後唐羨之忽然道:「聽說宴請堯國世子就在近日?文姑娘你要留意了。上回九里城堯國世子回去後,也不知道受了誰的挑唆,忽然就開始對我朝禮部橫挑鼻子豎挑眼起來,又說他自己有名廚隨身,技藝非凡,屆時要帶來一同赴宴,也好領教一下東堂名廚的風範。」他慢悠悠道,「聽說那位堯國名廚,做菜尋常,但能夠以鼻辨菜,以耳辨菜,等等。」
文臻一聽便來了興趣,從燕綏的禁錮中探頭目光亮亮地看他,唐羨之又補充道:「聽說堯國世子此行另有目的,朝中自然對其也有所求,如果這一頓接風宴席給堯國廚子出了風頭……」他笑笑,「殿下沒有提醒你此事嗎?其中許多內情我一個外臣也不清楚,想來既然文姑娘你擔綱接待,殿下應該第一個提醒你才對。」
文臻又目光亮亮看燕綏,唐羨之對燕綏不懷好意她當然知道,但是唐羨之這話半點也沒錯啊,這事她是第一責任人,燕綏為什麼不提醒她。
燕綏現在想的卻不是這小破事,而是這女人怎麼這麼難纏?吃完了還不走還要和唐羨之沒完沒了地聊?
是不是欺負他現在喉嚨很癢,很燒,很齁,想說話也說不了?
耐心告罄,他彎下身,手一抄。
下一瞬文臻騰空而起,光榮成為公主抱狗血梗的公主。
她啊地一聲,來不及理解燕綏忽然發的哪門子瘋,唯一念頭就是外面現在全是人,這樣抱出去明天她就要成為天京日報娛樂八卦版佔據全幅版面的女主角了!
她雙手一抬,按在燕綏脖子上——
下一瞬就可以從燕綏身上翻出去並且送他一個噴嚏打呃大禮包。
燕綏手一抬,她剛剛騰空而起的身形便在他胳膊彎裡打了個轉,眼看著要送到腋下。
文臻腦補了一下自己被夾在他腋下出門的姿態,只好投降,「停下!我自己跟你走!」
燕綏哼了一聲,把她放下,兜著肩一摟,半挾半抱下樓。
一排服務生在走廊恭送老闆,人人側目,剛趕過來的君莫曉在猥瑣地笑,滿頭大汗的聞近檀摀住嘴,易人離撇著嘴,哼一聲,「光天化日,白日宣淫!」
文臻只好半側著臉,不與八婆爭短長。
出門的時候還是君莫曉良心發現,追過來遞上一個紙袋,「別忘了伴手禮!」
紙袋是為了開業酬賓特意製作,紙尋的是一種非常昂貴但也硬挺的松濤紙,用了也十分昂貴的雕版印刷,圖案是文臻親手畫的3D畫,十分的有創意,右下角是熱氣騰騰的火鍋,左上角是碩大的白銅湯壺,湯壺裡熱湯一線,添到了火鍋裡,袋子挖出的把手正在壺柄的位置,人拎在手裡,看上去像真拎著壺在給火鍋添湯一樣。
這紙袋因為造價太貴,準備的不多,只給雅間最尊貴的客人,裡頭是幾樣別緻的點心。
這麼奇特的紙袋,連燕綏也多看了一眼,文臻把袋子往臉上一遮,做賊一樣地被他夾出門去,果然,奇特的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有人在喊「咦,那人怎麼能邊走邊添湯!」也就沒人再注意到兩人連體嬰一樣的走路姿勢。
一直到上了車,文臻才把紙袋一放,背轉身,屁股對著燕綏。
身後燕綏也沒說話,時不時咳嗽一聲。
文臻默默盤算一陣,到了宮裡下車時,已經怒氣全無,滿面春風,笑吟吟看燕綏,「殿下啊,你這嗓子怎麼了啊,剛才太辣了是嗎?我給你做個甜品好不好啊?」
她忽然頓了頓。
就剛才那一瞬間,她發誓,她好像感覺到了燕綏的精神忽然拔了一下。
以至於一瞬間她的錯覺好像看見了蔫不拉答的幼苗在雨露的灌溉下瞬間昂首挺胸……
這感覺如此一瞬即逝真特麼像錯覺,因為燕綏並無喜色,只淡淡揮揮手,示意可以去做,然後就坐在她小院門口等吃。
等啊等,等啊等。
好一陣子不見文臻招呼,燕綏有點耐不住,便起身進去找,一進屋便被桌子上一個盤子吸引。
盤子裡是幾個湯圓形狀的點心,外皮晶瑩剔透,因此可以看見裡麵粉黃的餡料,那種黃色十分柔潤,在透明表皮下微微閃光,配上淡碧色雲瓷碟,漂亮得像個藝術品。
燕綏卻並沒有立即就拿,眼神迅速而犀利地在那點心和盤子上掃過一圈,又湊近了聞了聞氣味,確定沒有任何問題,才拈起一個放入口中。
下一秒,一股難以言述的口感和氣味便湧入口腔。
入口第一直覺是細膩,柔潤,馥郁……和吃文臻之前許多食物一樣,諸般美好的形容詞不需要思考滾滾而來,但隨即,在美妙口感之後,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令人聯想起某種特殊噁心玩意的氣味便藏在那細膩美妙的初體驗之後,暴風入侵,他的腦海裡不由自主地翻滾起某種黃色的、稀爛的、散發著驚人臭氣、永遠圍繞著噁心的嗡嗡嗡蒼蠅的……屎。
「嘔……」
宜王殿下發出了不符合他美好形象定位的嘔吐聲。
地上一灘黃色的嘔吐物,看起來也是稀爛的、噁心的、最招蒼蠅喜歡的……
連氣味都是如此相似的……
然後,笑吟吟的文臻端著盤子進來了,一掀開簾子眼光就落在了地下,一抹笑意飛快掠過,某人誇張地大驚小怪,「哎呀殿下!你怎麼把我準備餵狗的糞球給吞啦!」
一邊還無辜地揚了揚手中更為精緻的碟子,「這個才是準備給您吃的黃金炸薯球啦!」
她聲音響亮,引得整個尚宮監的人都在探頭探腦。
燕綏哪怕明知道她搞什麼把戲,但一看那盤子上金黃的、軟軟的、顏色曖昧的玩意兒,就扛不住生理上的翻江倒海……
那股屎味還在口腔裡迴盪,明明就一口,他卻感覺好像吞下了全東堂的便便。
對面,那黑芝麻餡湯圓眼睛彎彎,臉頰噴紅,笑得像個無辜天真的小惡魔。
笑得這麼開心是嗎?
覺得報復成功很快意是嗎?
對他欺負唐羨之有意見是嗎?
那張豐盈的嘴兒,笑起來還真是可惡呢……
那還是別笑了。
他忽然伸手。
一把按住了文臻的後腦勺。
下一秒,一雙微涼的唇瓣,已經貼上了那咧出大大弧度的飽滿紅唇。
……
文臻瞪大了眼睛。
這個動作實在狗血老套,可是人在這種情境下真的只能做出這個動作,這轉折太快來得好像龍捲風,以至於短時間內她腦海裡只有無數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以粗體黑體字不斷刷屏……
和上次那蜻蜓點水的臉頰與唇的接觸不同,這次的燕綏,有種豁出去的決然,幾乎在抵達她唇瓣的那一刻,舌尖便攻城掠地,直抵最芬芳處。
他的力道帶著三分賭氣三分探索三分沉溺,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糾纏,像海草在深海中游曳,召喚下一波的浪潮,浪潮裡是五色斑斕,是山青水軟,是雲在高天而水在瓶,剔透而晶亮,是打開多少年看似平靜遙遠實則孤冷寂寥的人生,像開啟琉璃打造的寶箱,一霎間華光燦爛,彭一聲躥上雲霄。
然後煙花四散,落了一地的繽紛碎雨。
在這樣的花與雨中,天也靜,水也平,微笑也靜謐,歲月也悠長。橫平豎直的世界第一次如此乏味,沒有對稱的生活也可以美妙,就像此刻激起細微的水聲,那是生命裡未曾聽聞過的麗音。
不知何時文臻有些發軟,不知何時燕綏扣住她後腦的手指微微用力,再在她分外順滑的長髮中滑落,便順勢捂一捂她的脖頸,如此細弱柔嫩,讓他多少年缺乏共情的心,似乎也在瞬間生了憐惜。
文臻卻有些吃痛,因為他拽著了她的頭髮,也因為這細微的疼痛,她忽然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這傢伙在使壞!
吃了榴蓮所以要報復她,要把屎臭的口水吐到她嘴裡!
哇呀呀呀太惡毒了!
用佔便宜的方式報復!
她這不是雙重損失!
正想一把把這個不要臉的香菜精給推出光年之外,燕綏已經自己放開了她,站在她對面,一臉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輕輕抹自己的唇。
原本的動機確實是報復,但現在他已經忘記了初衷了。
只想著那滋味柔軟甜蜜,要不要對稱地再來一個?
在文臻看來,這貨特麼的又嫌髒了!
娘的,嫌髒你別碰啊,別佔人便宜又一臉被玷污的矯情狀行不行!
一向奉行「笑臉坑人」的文臻,發現自己遇上燕綏,這人生信條就有點不管用,那怒火的小宇宙總蹭蹭蹭向外擴。
好在本性終究難移,她吭哧半天,最後還是擺出了最熟悉的甜美微笑,甜美地笑著問燕綏:「殿下,這榴蓮狗糧味道如何?」
燕綏摸著唇,還在慢慢回味剛才的好滋味,想著竟然真不噁心了,真是有些奇妙,以後不妨多來幾次……一邊答非所問,「你還不錯。」
文臻感覺要得心梗了,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呵呵笑道:「可我感覺不怎麼好呢,您真的沒感覺到那一嘴屎味嗎?」
可惜某人並沒能如她所願繼續嘔吐,反而饒有興致地開始參觀她的臥室,尤其對她放在窗台上的牙刷牙膏產生了興趣,拿起來細細看,還問她:「這是幹嘛的?好像是刷牙用的?你總有奇奇怪怪的東西。」
也不等她回答,竟然拿著牙刷就想自己試試,嚇得文臻一把搶下來。
親,您說好的無與倫比的潔癖呢?
不會吃個屎味美食,就被覆蓋了吧?
這可是她隨手塞到包裡的,就剩下這一套了,她珍惜得很,可不能被這傢伙糟蹋了。
燕綏也不生氣,瞧著那牙膏,他剛才打開聞過味道了,果然好聞,難怪,用這個東西對口氣很有好處。
他戀戀不捨地對那牙膏看了一眼,想起今日還要到父皇那裡點卯,只好先離開,文臻揮著小手帕客氣地相送,走出外間的時候看見那一地的黃黃爛爛,燕綏剛剛轉好的臉色又變了,出門的步子飛快。
他以為這事兒也就結束了,屎臭味已經傳給了某人,結果宮裡就是宮裡,八卦集中地,消息飛毛腿,他這邊剛到了皇帝的議事殿中,那邊每個人看他的眼神就很奇怪,今天依舊是討論開寒門取士的新政,早先一直都是九品中正選士制,漸漸成為了門閥把持各級官位的渠道,之後又改察舉制,由朝廷派官員至地方考察,推舉的人才經過考試成為秀才,再一步步考過去直到殿試,但是沒用,關係網龐大的門閥,自然有能力去操縱察舉結果,最後重要職位還是只能落在門閥及其附屬家族手中,其餘的名額則是看誰錢塞的多給誰。所以現在皇帝想要實行開科取士,所有人都可以參加的那種,聽說大燕已經實行了,並且連武舉都有了,東堂這邊,卻因為門閥的掣肘,到現在也沒有進展。
這是已經無數次商討依舊困難重重的事,他擔心他老子氣得發病,特意過去坐鎮,結果皇帝今天完全沒心思進行洗腦和被幾個固執的老臣洗腦,時不時飄過眼神對他看一眼,結果老臣也沒有平日裡的端肅投入,時不時也瞄他一眼,燕綏還發覺了,他爹總在逗他說話,以前這種事,只有說話有推動作用的時候他才會發表意見,但今日,皇帝要他坐在身邊,總問他,「老三你覺得怎樣?」「老三你看呢?」
燕綏懶得理他爹,他還在回味剛才的屎味舌吻呢,只懶洋洋嗯嗯敷衍,皇帝便傾身過來,似乎專注地盯著他的回答。燕綏心不在焉,本來還有些奇怪,三次之後,終於反應過來。
這次是皇帝問他,「燕綏你發什麼呆呢?今天去聞女官開的店吃的如何?」
燕綏聽見一個「吃」字,頓時想起剛才的好滋味,並由此延展開來一萬種「吃」的妙法,正內心意淫抵達高峰的時候忽然反應過來,一看他爹目光灼灼,周圍眾人都盯著他的嘴。
……
這都什麼表情呢,啊?
是等著聞傳說中的「屎」味兒吧?
那黑心湯圓,那一聲那麼響,現在整個皇宮是不是都在傳說他誤吃了狗吃的屎?
燕綏默了一會兒,一笑,「父皇,今晚我陪你健身。」
皇帝:……
夜市一開始的老年健身器材倒還好,悠哉悠哉做做又舒服又優雅,但最近工字隊根據聞女官的建議做出來的健身器械越來越殘酷了,上次燕綏硬要陪他做了一次,事後他渾身痛了三天三夜。
皇帝再也不看燕綏,一本正經開始議事,燕綏瞥他無事生非的老子一眼,掉頭就走。
不走,留在這裡被人不斷偷窺他的嘴嗎?
去找那丫頭要那個刷牙的膏子去!
他出了殿,還沒走幾步,就被德妃的丫鬟菊牙攔住,菊牙笑盈盈說娘娘想殿下了。
燕綏對此嗤之以鼻,說一聲可我不想,越過菊牙揚長而去。
可惜剛轉過一座宮殿,就看見他的老娘。
知道沒法把他叫過去,唯恐天下不亂的某人不死心,親自在路上等著堵兒子。
燕綏老遠看見那個在宮裡也不是穿黑就是穿白的老娘,也差點像文臻那樣翻個白眼。
有這樣的爹娘嗎?啊?
德妃笑顏如花,親自迎上來,拿著個粗劣的帕子,要給他擦汗。
平日裡恨不得離八丈遠的人,此刻恨不得貼上去,就指望她那個「厭娘症」兒子,能和她一樣破個例,來個大聲呵斥。
說不定能看見牙齒上沾的屎呢?
聽說燕綏誤吃那玩意之後,出門的時候還在抹嘴呢。
燕綏盯著他迎上來的娘,心想她知不知道自己這個模樣真的很噁心?
父皇看見也得嚇跑吧?
要是換成文臻……
這麼一想,他眼睛一瞇,忽然一把抓住他娘,唇在她臉上一貼。
……
所有人宛如被雷劈。
德妃高舉的手臂僵硬在半空中。
燕綏一觸即分,挨著他娘的臉,低低笑道:「娘娘,聽說洋外禮節,兒子見了娘都要以唇親臉,以示孺慕。今兒你這麼熱情,我怎麼敢不投桃報李。怎麼樣,香嗎?驚喜嗎?」
他放開他還在遊魂狀態的娘,繞過還在遊魂狀態的宮女們,走出好幾步,才聽見他終於回魂的老娘,氣若游絲地道:「……還真有屎臭哎!」
燕綏:……!!!
這件事的後果,就是整個皇宮把這件八卦秘密地傳揚了整整半個月,其間伴隨種種大快人心的竊笑和意味不明的咳嗽。並在後來成為東堂皇宮經典的傳說。另一個後果就是文臻最後的牙膏在當天後半夜不見了。
文臻就當沒發現牙膏的失蹤,事情傳得那麼廣特出乎她的預料,大半管牙膏就當賠償某人的精神損失費了。
當晚宮內有夜市,且邀請在京述職官員家眷前來遊玩,最近夜市又添了好些遊戲和吃食,文臻前去幫忙,回來的時候,特意繞了個彎,經過了太后的慈仁宮和旁邊的香宮。
那天聞近純自請香宮伺候,皇帝讓她自己去求太后,果然太后並不歡迎這種不夠虔誠,把香宮伺候當做懲罰的請求,將聞近純拒之門外。聽說聞近純在慈仁宮門口跪了三天三夜。並自己剪了頭髮。
她頭髮一剪,便轟動了整個皇宮。身體髮膚,授諸父母,尤其女子長髮,所謂發斷情絕,剃髮意味著和父母親人訣別,斷情絕欲,是女子自絕於世的最狠手段。香宮的宮女,雖然禮佛艱苦,但也很少有剪頭髮的。
於是慈仁宮開了門,第二天聞近純拎著個小包袱進了香宮。
文臻其實從沒指望過藉著這抄襲事件能怎麼處罰聞近純,畢竟在皇族看來,只要不危及她們的安全和利益,普通人的尊嚴根本不是事,所以她在抄襲事件之初,聞近純麻痺她的時候,她也在麻痺聞近純,任由她把事態嚴重化,把普通的抄襲事件往人品和不配服務皇宮上湊,這樣她才有機會把聞近純逐出宮。不然以皇后最喜歡表現寬仁的風格,一定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沒想到聞近純永遠比她想像得狠,她給她自己的懲罰更重更可怕,她為了能留下來不惜更重地懲罰自己。
事情到了這一步便成了死結。
這份心性讓文臻不安,這就是個潛伏的核彈啊。
香宮入夜了依舊燈火通明,這是皇宮裡一處永遠亮燈的地方,意味著永恆的大光明。
大光明裡,文臻遠遠地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背著一個比她身體還大的大水桶,一步一晃地往門裡走,那水桶把她壓得整個人成了U形,每一步都晃出大量的水,潑得渾身透濕。
她赤腳,穿一雙粗劣的草鞋,草鞋把細嫩的腳磨得血跡斑斑,再被水浸潤,每走一步,地上都留下一個淡粉血水橫流的腳印。
她瘦得驚人,突起的肩胛骨像兩柄小劍似的。露出的脖頸血痕點點,大概是被荊棘刺傷的。
文臻忍不住心生凜然憐憫。
忽然裡頭燈光變幻,似乎有人經過,那少女臉一側。
文臻停住了呼吸。
……是聞近純!
巨大的驚詫和難以言明的恐懼感忽然潮水般湧來,文臻往黑暗裡又退一步。
聞近純似乎有所覺,轉頭想要看來,但水桶太大太重,她掙扎前行已經耗盡所有力氣,前頭已經有中年女子的聲音在冷冷呵斥,斥她苦行不力,一桶水居然背了這麼久。
文臻看著她一邊喘息一邊賠笑,顫抖著邁進門檻,跨過門檻時腿抖得厲害,險些要被桶壓倒。
裡頭的人沒有動,冷冷看著。
外頭的文臻,默默看著,想著之前的聞近純,不算胖,但也十分健康,這才幾天,就成了這模樣。
此刻支撐她的,到底是無論如何也要留在宮裡的執念,還是對她文臻的恨?
現如今她加諸於自己身上的所有苦修,將來都要還回去的吧?
文臻抬頭看看慈仁宮的藍底金字匾額,慈仁宮倒是很早就熄燈了。
太后這個苦修的佛,苦的是別人,修的是她自己。
也不知道佛祖會不會認這樣的所謂虔誠。
……
從香宮回去,文臻打開了太醫院送來的幾本書。
幾個老太醫打賭賭輸了,皇帝現在每天晚上吃完飯有了遛彎子的地方,太醫們也遵守約定,問文臻想要學什麼。
文臻並沒有和他們學醫術,而是選擇了針灸,和一個善治瘡癰腫毒的太醫要了他的手抄醫書,以及學習婦科。
為人為己,這都是比較實用的技能。
文臻以前除了對廚藝有些鑽研的勁兒,其餘事情都顯得有些懶,但如今她覺得,不得不勤奮了。
技多不壓身,每多一分能力,將來就可能多一分保命的機會。
這幾位能進太醫院,當然都堪稱國手,因為東堂皇帝身體荏弱,所以皇后但凡聽說名醫都下旨宣召,天下名醫九分在皇宮,僅有幾個有個性有地位不奉召的,比如渭城就有一個性情特別暴躁的名醫,堅不肯受皇族約束,揚言逼他就自殺的,皇室總不能逼死人,也就罷了。
文臻的練功也從未擱下,回宮後繼續和齊雲深學習,並且兩人研究出了如何將她體內那些針煉化之後再具化,成為可以使用的殺人武器。
但前提首先是要煉化,按現在的速度,煉化十八根實在是遙遙無期。據齊雲深說,就是那個渭城名醫,有一手極速清除體內一切暗疾隱患的妙法,只是那個人和諸大世家關係都好,暗中受各世家保護,為人也難搞,都要看機緣了。
但她也沒看多久的書,因為明天就要宴請堯國王世子。
燕綏派人給她送了信來,提了提堯國世子的事情。堯國現今的大王才能平庸,華昌王勢力不小,而且據燕綏手下打探來的消息,華昌王封地內最近似乎有一些變動,令華昌王一直以來的保守態度有了變化,世子遠行東堂遊學,就是這個變化帶來的一項舉措。好端端的一個藩王之子跑到別國遊學,其間深意不小。
堯國勢弱,堯國一個藩王更不能和東堂平等談判,如果東堂肯談判,那意味著必然有利可圖。
文臻猜想,那位藩王應該已經有了篡位奪權的實力,所以謀求和東堂的聯盟,不求幫手,至少不能在自己起兵的時候趁火打劫。而東堂則看中了華昌王封地和唐家所屬三州之地接壤,
想要借華昌王的力量,鉗制甚至剷除唐家。
因為地位不對等,所以華昌王計劃是要加強同東堂的私下通商的,簡單來說就是變相送錢,具體通商內容,就要看世子此次的考察結果。
本來是各取所需的合作關係,但問題出在那日九里城,一場明爭暗鬥下來,堯國世子回去左想右想,覺得自己似乎被耍了,還不是被一個人耍,是被一群人耍,這如何能嚥下這口氣?
當即他就不肯入國子監了,表示東堂民風似乎不大好,要多瞧瞧看看,是否值得自己千里求學。東堂作為大國上邦,自然也該事事處處都遠勝於堯國,如若不能,實在也不值得華昌王冒偌大的危險和代價來攀交結盟。
堯國這位世子,是華昌王的獨子,很受父親寵愛,來東堂確實也帶了浩浩蕩蕩的隨從,什麼人才都有,他所謂事事處處都必須遠勝於堯國,是賭氣,但既然賭上了這口氣,就不能不陪著,這一場遲來的國宴,便被頂到了槍口。
所以皇帝臨時改了主意,把原定的相對小規模的接風宴,改成了群臣參加的國宴大宴,務必要讓堯國土包子領略到上邦的煌煌威嚴,這自然不能文臻一個人操持,所以菜單重新議定,御廚房將會全員出手,包括文臻在內,每人拿出六個最拿手的菜。
這場宴席現在成了一個輕不得重不得的難題,因為堯國世子受了委屈,還要指望人家掏錢,所以得讓人家吃好吃滿意,但是世子在賭氣,要小小比試或者展現他的人才,按說就慣慣他,給他贏了便是,但這個世子性子頗有些傻氣,他贏了可能就真的因此鄙視東堂不肯痛快掏錢,但他輸了也可能一怒之下任性不掏錢——總之都不是東堂要的結果。
如何又讓人家吃的滿意又讓人家比的滿意我們還不能輸?
這個充滿悖論的挑戰讓御廚房大廚們紛紛搖頭。群臣也頗為束手,有人建議可向民間征高手,並定下了勝者如果異能出眾可入天機府的賞格。
皇帝召見了文臻,文臻對這位世子傻白甜的性格也頗為無語。國事如此全憑心意一言而決,這位華昌王就算奪了皇位,想必也傳不過二代。
她生性謹慎,並不敢打包票,只說量力而行,皇帝素來寬容,也不逼迫她,只道盡力便好,
並淡淡和她暗示了,東堂想要和華昌王通商,卻不想拿出最值錢最好的東西來通,聽說華昌王非常有錢,很適合做個冤大頭,所以希望她拿出一些不值錢不耗料卻又十分特別可以賣得無比昂貴的東西,到時候騙堯國土包子的錢去。
菜單已經審定,文臻看了,都是皇家御宴的風格,自己定下的那幾道菜,便顯出與眾不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