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燕綏回府吃飯。
文臻如他所願,端上紅燒象鼻。
腴肥糯爛,入口回甘,按說應該有點肥,可文臻用一種吸油的京冬菜墊底,入口只覺得香美。
紅燒象鼻還是那場國宴的菜色,當時文臻之所以準備那道菜,靠的還是燕綏手下強大的情報打探能力——那位堯國頗有奇技的廚子,曾經和同伴洋洋得意談起過這個至貴至賤的創意。
文臻很好奇,燕綏為什麼始終不問這個至貴至賤到底是個什麼說法,但燕綏就是不提,很顯然,他喜歡這道菜,所以害怕問了以後真賤到自己再也吃不了了。
文臻贊殿下真乃神人也。
因為這玩意兒如果大家知道真相真的很多人不會吃。
那哪裡是什麼象鼻子。
哪來那許多的象鼻子。
那就是個豬大腸。
還是腸頭最肥美最像象鼻的那部分,俗稱「葫蘆頭」的那種,用細繩一道道捆了,做出像象鼻子一樣的褶皺,再在特製的滷水裡浸泡幾天,也就好了。
這是從美食大家唐魯孫書裡學來的,當年某酒家用這個手段,忽悠了很多人呢。
反正像鼻子吃過的人也沒幾個,反正真正的象鼻做出來還未必有這個好吃。
她自己不愛吃內臟,所以沒動筷子,只煮了清淡的粳米粥,取出了自己春天用紅泥醃的鹹鴨蛋,蛋選的是城外清溪山下放養的一種麻鴨的鴨蛋,青皮個大,形狀優美;泥則是她走遍全城,選取了好幾個地方的紅泥,醃製了三批之後選出來的最好的一種,醃出來的鴨蛋個個青玉一樣光潤滑溜,敲開大頭,筷子一扎,吱一下便冒出金澄澄紅潤潤的油,蛋黃香得無與倫比,蛋白細膩軟嫩入口即化,是配飯下粥的恩物。
在這全朝戒毒的關鍵時期,文女官的鴨蛋簡直拯救了戒斷者日漸頹廢的胃口,包括林飛白在內,多少人是靠這個東西吃下飯維持營養從而抵抗住了福壽膏的侵害。以至於文臻的鹹鴨蛋日日供不應求,她又滿嘴甜言蜜語不肯收錢,人家免費拿了一次哪裡好意思來拿第二次,下次再要自然要備上厚禮,文臻眼眸彎彎地數錢,心想賣鴨蛋?賣鴨蛋能賣多少錢?標價高了還要被御史彈劾,現在賺的,百倍不止,夠開一家新的江湖撈分店啦。
文臻的鴨蛋要賺錢,但也不能只顧著賺錢,給芳鄰唐羨之和林飛白還是送了許多。當然要瞞著燕綏,這傢伙看見她和那兩人多說一句話,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吃飯間兩人寥寥談了幾句,燕綏道可能過陣子便要出門,長川易家鬧得實在不像話,就算朝中想要放任兩易爭鬥,這樣的驚天大案也不能輕輕放過,必然要給易勒石懲戒。
燕綏的意思是免了易勒石長川州刺史的職務。不管怎樣,門閥官職的任免權還在朝廷手中,只是以往朝廷顧忌門閥勢大,不能輕易罷免罷了。如今想要免易勒石,也要考慮到對方是否狗急跳牆,新任的州刺史該安排誰也是件麻煩事,長川完全就是易勒石的天下,這位深居簡出行事神秘的長川易主事人,據說也是個不尋常的人。易家家族在那裡一手遮天,派誰去可以說都是送死,燕綏說皇帝已經暗示過好幾個人,但是沒人敢去。
這事兒文臻倒也知道一二,今日在宮中照顧單一令的時候,老頭子當著皇帝的面,也忽然問起她這事怎麼解決。她便答自然要選擇強項令前去,不僅如此,還要同時先聯合好西川易家,西川易家沒少被長川易家坑,這事兒肯定樂意。
單一令便又問她,西川長川兩易家實力相差不多,易燕然不一定肯出大力氣對付長川易家,畢竟殺敵一萬自損八千,一旦實力不濟,也怕被朝廷乘虛而入。並且易家肯定不願意在長川來一個朝廷派來的州刺史,以後做什麼事都不太方便,屆時易家只要袖手旁觀或者小小使點手腳,朝廷派來的刺史就有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文臻便笑,道朝中人才濟濟,何愁找不到一個鐵腕人物?易燕然固然免不了私心,可他也不是沒有把柄,共濟盟不就是易燕然的養兵手段嗎?派人先去西川,在共濟盟的事情上做文章,逼易燕然出手對付長川,想來未必沒有辦法。
單一令拈鬚不語,皇帝一直微笑聽著,也沒說什麼,她便收了碗盞告退,多一句話也無。
她不知道的是,她剛剛跨出門檻,單一令便和皇帝道:「難怪殿下讓老臣為她鋪路,文女官只做女官確實屈才了。」
然而此時,屈才的文女官,鴨蛋就稀飯吃得津津有味,完了準備回去睡覺,明天還要各個府邸點卯,累得很。
忽然想起之前做的醬,應該好了,那醬放在之前的大廚房,在前面的院子,便提了燈去看。
出了院子,走沒幾步,前面忽然走過來一大群人,文臻嚇了一跳,仔細一看,竟然是擔綱五常。
林飛白已經搬出了那個院子,改住到第二進院子裡,他明明有宅子,卻沒說搬走的事,燕綏為此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好幾天,林飛白也不理他。
文臻最近大部分時間都在宮裡和各大臣府邸兩頭跑,知道林飛白搬出來了,也沒心思去管,三綱五常也是好些日子沒看見,此時黑壓壓冒出一大片,她第一反應就是逃。
結果沒溜成,最前面師蘭傑一個呼哨,噗通一聲,這些剛硬漢子,瞬間在她面前矮上一截。
文臻身後,遠遠跟過來的燕綏看見這一幕,站定了沒有上前。
文臻受到了驚嚇,仰頭看著師蘭傑——特麼的師蘭傑跪著也比她高!
「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哈?」文臻抖抖乎乎,「大晚上的,集體癔症了?」
「侯爺讓我們來賠罪,我們自己也覺得該賠。」師蘭傑道,「當日不知福壽膏的厲害,誤會姑娘衝撞姑娘,還請姑娘恕罪。」說完解下劍,雙手捧著遞給文臻,「我曾下令欲殺姑娘,如今悔不當初,要打要殺,任憑姑娘處置。」
文臻看著那一泓秋水,笑了笑,手指點點劍面,微喟道:「親。人命只有一條,如果當日我真被你們殺了,那麼你家主子會被福壽膏害死,甚至還有更多的人會死,畢竟瞭解這玩意的只有我一個。」
師蘭傑滿面通紅,羞愧垂頭。
「所以我就一個要求。做人哪,戾氣不要太重。殺錯了人,頭是按不回去的。到時候你這輩子要如何心安?」
幾十條大漢頭垂得像霜打的莊稼,甕聲甕氣地道:「姑娘說的是。」
「不過呢,你們是兵。戾氣有一點也正常。」文臻忽然又笑開,「哪,打你們揍你們對我沒好處。這樣吧,你們答應我,以後只要我有難,或者有需要,你們能出手幫我三次。」
「不。」師蘭傑輕聲道,「主子說了。他和我們的命都是姑娘您給的。只要您需要,隨時可以用我們的命,包括他自己。」
文臻怔了怔,一時有點不知道怎麼說話,這話實在有點不像林飛白說出來的,但她知道是真的,她下意識想回頭看看燕綏表情,卻硬生生阻止自己回頭,只笑瞇瞇道:「啊,這樣啊,真是太客氣了呢,有點不好意思呢。」
師蘭傑也不多話,自行站起身,躬了一躬,帶屬下走人。離開前他看了暗影裡不辨喜怒的燕綏一眼,又看了始終笑瞇瞇的文臻一眼,在心中為自己主子歎了口氣。
他們走後,文臻才聽見燕綏似乎哼了一聲,便回頭笑道:「殿下啊,甜甜啊,壞事不能做多啊,會被老天打雷劈死的喲。做人呢,最重要的是有底線,比如不能下令姦淫擄掠,比如孕婦不殺,比如不欺凌女子……你說是不是?」她彎彎眼,「甜甜啊,你要做到,我就給你做提拉米蘇,提——拉——米——蘇——」
燕綏卻並沒像她以為的那樣問提拉米蘇是什麼東西,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就在文臻以為他要生氣走開的時候,他忽然道:「好幾年前我處理一宗事件,按照慣例身懷有孕者不予扣押,結果就是那個孕婦,半夜在肚子上藏刀,闖入牢獄,砍死了獄卒七人。這七人中,也有人有妻有子,妻子懷胎九月,將要生產,得知噩耗,便失去了孩子。」
「當年我在邊關也曾和西番一戰。西番常打馬侵邊,擄掠村莊,所過處男子斬殺殆盡,女子淪為軍妓,以至於那一代很多流浪的孤兒,都是這些軍妓所生,既不算西番人也不是東堂人。無處可依。所以我勝了那一仗之後,就命軍士不解甲不下馬,把西番當地女子也統統擄走,扔進了東堂的妓院。」
「這世間不公不平多愁多苦,老天劈不完。」
燕綏衣袂飄飄地與文臻擦肩而過,文臻張著嘴,一時有點不知道說啥才好。
她發了一陣怔,覺得有點愁。
哎呀,三觀不合啊。
或者也不叫三觀不合,而是兩個人因為所處時代和教育不同造成的文化和三觀差異,站在誰的角度上,都不算錯,但溝通起來,就各自不能苟同。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一個現代人,一個古人,隨隨便便就水乳交融了,那不是真實,那是狗血穿越小說。
文臻再黑心冷腸,也下意識尊重生命,不敢草菅人命。而對燕綏來說,人命不過是他家皇權的基石。就好比那個是犧牲兩個無辜的人救一百人,還是尊重那兩個人的生存權的命題,在現代是個頗有爭議的話題,但在燕綏眼裡,沒說的,死多死少,只看是否敵對。
文臻想了一會,聳聳肩,便將這事丟開了——又不跟他過一輩子,不合又怎樣?
燕綏大概有點生氣吧,但是她不想去哄他,不是不能示弱,而是一哄從此這人可能就順桿子爬了。
但她總歸有點心情鬱悶,便信步在院子中走,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樂聲。
這樂聲頗有些奇異,聲音很低,非琴非簫非笛非琵琶,音色悅耳,文臻最近久久受音樂熏陶,隱約覺得這彈奏者似乎下手十分小心。
這就很奇怪了,沒見過彈琴不敢彈的。這院子中通音律的只有唐羨之,他這是得了什麼新樂器?
文臻並不想靠近,大晚上的,去男人的院子總歸不大好,她不怕名聲壞,她怕酸。
然而下一瞬,她就看見一隻孔明燈冉冉升起,那燈光線十分暗淡,青瑩瑩的,飄啊飄啊飄過她臉前,她一抬頭,看見那燈裡頭構造似乎有些不同,而燈下垂下一串鴨蛋殼,淡青色的鴨蛋裡頭散發著瑩瑩的光,因此能夠看見每個蛋殼上的字,長長一串,加起來就是一句「文姑娘,好玩嗎?」
文臻忍不住「噗嗤」一笑,仰頭看那燈飄遠,此時唐羨之院子的門,也打開了。
她大大方方走過去,一進去,就「哇」地一聲。
滿院子的……鴨蛋!
院牆上,掛了一溜吃空的鴨蛋殼,長長短短,都在一閃一閃地亮著,像一盞盞小綵燈,又像星星忽然落了滿牆。
整座院子因此都籠罩在一片淡黃微青的瑩光中,與遙遙星空呼應,銀河忽然穿越長天,跨越至這精雅小院中。
立在院子正中的,如雲潔淨的唐羨之,整個人也朦朧閃爍,似有光。
文臻一時連呼吸都輕了許多,小心走近一看,鴨蛋都很小心地保持完整,個個青潤碩大,大小造型都差不多,用彩色絲繩穿洞繫了,蒙了一層薄紗,透過薄紗,可以看見裡頭無數的螢火蟲,在幽幽閃爍。
這麼多鴨蛋殼,這得逮多少螢火蟲?
唐羨之站在另一邊的牆下,在輕輕敲擊著什麼東西,有樂聲從他指下傳來。
還是一排鴨蛋殼,用精緻的架子依次排列,裡面裝了份量不同的水,敲擊起來便會發出不同的音階。
這種遊戲,文臻在現代看人玩過,沒想到唐羨之居然也能想到。
他如此聰敏,調試出來的鴨蛋樂器,聲音清越,可成複雜曲調。
文臻不禁感歎,大家就是大家,萬物於他指下皆有靈,皆成調,皆是如風入松曲逍遙。
他在滿院螢火濛濛清光裡俯首成調,披落的黑髮間露筆直鼻尖柔軟薄唇,側面如畫如描。
而月色容華,光灩未滿。
讓人想起這世間一切的清靈、潔淨、與美好。
文臻一時被這場景懾住,有些茫然,好一會兒,才能仔細辨認那曲調。
近期時常出入宮廷和各大臣府邸,沒少聽各種舞樂,她漸漸聽出這曲子好像是《寤寐之思》
寤寐之思,昔我憂誰,有彼佳人,在水之湄。
寤寐之思,今我歌誰,有彼佳人,猶不可追。
文臻心中一跳,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怎麼……可能?
是最近被某人真真假假的撩撥惹得春心氾濫了嗎?看什麼都帶粉紅?
不要太自戀了喲哎喂!
她拍拍自己微有些發燙的臉頰,若無其事走到另一邊,做不欲打擾狀,無意中卻看見牆上一幅畫。
那畫十分清素,只有黑白二色,畫中人眼眸彎彎,臉頰飽滿,分明便是自己。
走近了一看,這畫竟然是用壓碎的蛋殼拼成的,只把頭髮眼睛部分的蛋殼染黑,其餘都保持原色。
原本作一副畫像並不難,但是用碎蛋殼拼畫,還能拼得惟妙惟肖,那真是心思巧妙手法高超,令人驚歎。
一座院子三面牆,一面螢光鴨蛋燈,一面蛋殼肖像畫,一面鴨蛋奏樂,頭頂還有一頂鴨蛋孔明燈。
這得花多少時間。
更難得的是這奇思妙想裡暗藏的心意。
文臻被這樣如潮水般湧來的心意四面包抄,一時只覺得無措,險些想要拔腳逃走。
隨即她便反應過來不妥,這樣逃了,只會讓彼此更尷尬。
忽覺有目光盯視,一抬頭正看見唐慕之站在對面樹梢,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她眼神還是那樣冷而凝固,似大荒永恆不化的黑沼澤,沼澤裡獸吼風狂,每一道氣息都帶著殺氣。
文臻在她的眼眸裡發現了更多的憎厭。
這位大小姐,如果不是因為住在燕綏這裡,又被唐羨之死死壓著,大概也早想殺她千百次了。
這樣的場景,對她也是一種刺激吧,文臻忽然有點走神地想,唐羨之,還真是個看似溫柔實則心冷的人呢。
他這樣的人的愛,到底該是怎樣的?
是這滿院花費心思的螢火,是這用碎裂拼出完整的畫,還是這一捧水敲擊而出的華章?
寤寐之思。
睡與醒之間,明與暗交界,自己都朦朧未曾清醒,到哪知曉心意有幾分?
音樂聲停止,唐羨之停手向她看過來。
他笑得還是那般隨意從容,好像這滿院子的極深用心不過是隨手擺的玩意,不想給人任何壓力。
「怎麼樣?我手還算靈巧吧?」
文臻像瞬間被解了綁,那種像被空氣都束縛住的感覺不見了,無聲吐一口氣,連說話聲音都明亮了幾分,「哇,你這手巧的,什麼時候教教我啊?」說著擠到唐羨之身邊,拿起那根用來敲擊的小棍子,叮叮噹噹敲了起來。
唐羨之凝神聽了一陣,不禁失笑,道:「你這是什麼調子,我怎麼沒有聽過?」
「你是東堂著名音律大家,博聞廣記,沒有你不知道的曲調,然而這首你真不會知道,」文臻笑,開口唱,「老唐開車去東北,撞了。肇事司機耍流氓,跑了。多虧一個東北人,送到醫院縫五針。好了。老張請他吃頓飯,喝得少了他不幹,他說俺們那嘎都是東北人,俺們那嘎盛產高麗參,俺們那嘎豬肉燉粉條,俺們那噶都是活**,俺們那嘎沒有這種人,撞了車了哪能不救人……」
唐羨之噗一聲笑出來了。
樹上的唐慕之差點掉下來。
「此乃何曲,東北人又是什麼人?未曾聽過此國。」唐羨之認認真真問她。
「這首歌叫東北人都是活**,唱歌的是雪村。」文臻笑嘻嘻道,「說的是那嘎民風淳樸熱情善良。豬肉粉條可勁造,小雞燉蘑菇地三鮮管飽。你看,多麼可愛簡單的人民,和這樣的人交往,才叫舒服。」
唐羨之也笑,眼眸裡微光閃動,看一眼扯著嗓子唱歌,還要給他唱「我的滑板鞋」、「倫敦鐵橋掉下來」、「隔壁老王有塊地」、「江南皮革廠倒閉了」的文臻。
這是只小狐狸呢。
拒絕的方式都這般獨闢蹊徑。
說他不簡單。
說自己想要簡單的生活。
這樣讓人無話可說的理由。
文臻笑嘻嘻唱完一首,又誇那鴨蛋螢火蟲燈精美巧妙,蝗蟲過境一般脖子上掛一個,腰上纏一個,手裡提一個,笑道:「我們那有個端午節,小時候過這節日就吃粽子配鴨蛋,鴨蛋掏空了塗彩色畫,或者打個彩色網兜直接掛在胸前,小朋友們一起玩,就比誰家的網兜打得好看……一晃這麼多年了,今天終於又感覺到了媽媽的味道……」
樹頂上哈哈一聲笑,笑聲十分嘲諷。文臻和唐羨之抬頭,就看見唐慕之飛身而起,一閃不見,
樹梢簌簌微動,天空迴盪她硬邦邦丟下的一句話。
「卻原來對牛彈琵琶,明月付溝渠。」
文臻就好像沒聽見,和唐羨之天南海北又隨便聊了一陣,便若無其事地和唐羨之告別,丁零噹啷地帶著幾個鴨蛋燈往外走,那張為她製作的畫像卻好像忘記了。
院子裡,唐羨之輕輕敲著那鴨蛋樂器,唇角微微一勾。
……
文臻出了唐羨之院子,吁出一口長氣,心中慶幸,幸虧先前和燕綏有點小口角,他不知道在唐羨之那裡發生的事兒。
然後她的腦袋就被砸了。
文臻摸著腦袋向上一看,呵,蛇精病正坐在兩院相鄰的院牆上,拿著個鴨蛋拋著玩呢。
一看那鴨蛋文臻就知道要糟。
果然那人拋了幾下鴨蛋,問她,「鴨蛋哥可好?」
鴨蛋哥……
有你這麼給人起綽號的嗎?
那你是不是該叫對稱帝?
瞧那一臉的慾求不滿。
真是這條gai上最騷的仔。
「好呀,唐羨之手好巧心好細喲。做的東西都好玩。想不到一個鴨蛋也能給他搞出這麼多花樣,比某些只知道吃吃吃的人強多了。」她舉起那螢火鴨蛋燈,一臉得瑟地和他炫。
氣死你算逑。
牆頭上燕綏的臉給那燈照得青幽幽的,也不說話,呵呵一聲,手上不知道在動作什麼,過了半晌,兩個東西又砸在她面前草地上。
文臻撿起來一看,一個是個鴨蛋雕刻,也是掏空的鴨蛋,卻進行了極其細緻精美的鏤空雕刻,看上去彷彿一幅畫,文臻對著光仔細照了一陣,發現一面是一個少女在烤肉,一面是一個少女端著蛋糕。
瞧,果然是個吃貨吧?就知道吃吃吃。
文臻堅決不想承認那蛋殼雕刻無比精美,不想承認在這樣薄脆的蛋殼上雕刻有多難,只想嘲笑某人的幼稚。
另一個就是普通鴨蛋,還沒吃的那種,外頭居然是一個彩線的網兜,七彩絲線光澤流轉,還摻了金銀線,網兜打線的手法也十分精巧。
牆頭上忽然探出容光煥發的腦袋,跟她八卦,「文姑娘,剛才殿下忽然說要學打彩線網兜,哎喲這時候到哪找?我狂奔到最近的府邸,也沒管是誰家,直接到人家繡房揪出來一個繡娘,殿下看了一遍就得把人再送回去,來回就花了一盞茶功夫,哎呀累得我,還要給那個嚇得直哭的繡娘送銀子壓驚。唉,我們真是苦命……」
他後面的絮絮叨叨文臻就聽不見了,腦海裡飄著大寫的不可思議。
他這是剛學的?
她在唐羨之院子和他講端午節習俗,他聽見了就立即行動了?
這麼複雜的打線,他一遍就會了,文臻自己也是個手巧的,此時也禁不住嫉妒一秒鐘。
又有些好笑,她其實當時是有些尷尬,要淡化那種曖昧的氣氛,所以才和唐羨之東拉西扯,表現出一臉對媽媽的懷念感情的。但其實她滿嘴跑火車,她是個孤兒,自幼在研究所,從未出外參與過任何節日,哪來的媽媽打鴨蛋絡子?
她記憶早,但印象中沒有母親的影子,倒是有幾張蒼老的臉,有昏暗模糊的舊屋場景,有整日的長吁短歎,她是被父母拋棄的孩子,生命裡沒有最親的人參與。
但她不恨。父母沒有上崗合格證,所以父母絕不代表人人合格配當,她運氣不好遇上不合格的,那是命。她自己好好的活就夠了。
至於父母,既然沒有好好參與,那以後一輩子也不要參與了。
所以燕綏父母雙全,她覺得應該珍惜,和母親關係不好,她覺得也沒什麼要緊。
文臻拿著鴨蛋絡子,一時有些思潮翻湧,下意識要往脖子上戴,隨即發現那絡子的花紋有點奇特,好像底部是幾個字。
文臻翻過來仔細看,才發現是「水性楊花」。
水性楊花你妹!
剛剛那一秒鐘的感動瞬間飛到了西番。
……
第三天,文臻照常上班。去宮裡伺候,去大臣府邸監督。
她光祿寺的差事還沒正式點卯,要等這邊的事情完全穩定。
忙碌了一天到晚上回去,一進門先收到德高望重遞給她的一封信,信封上沒有落款,文臻正要看,忽然發現氣氛不對。
林飛白的院子門口怎麼停著一輛杏黃色鳳帷涼轎。
那制式,眼熟啊。
還有,那院子裡怎麼有孩子的笑聲。
以及……德妃娘娘的笑聲?
偶滴神啊,妖妃來看林飛白了!
文臻本來要看看林飛白的,腳跟一轉,掉頭就走。
可惜已經遲了,裡頭,菊牙拿腔拿調的聲音已經傳了出來,「喲,那不是文女官嗎?文女官,幹嘛過門而不入啊?」
文臻愕然回頭,一臉無辜,「菊牙姑娘這是怎麼說?我是瞧見娘娘的輦駕,想起貴客臨門,得弄點好的飲品來招待。既然菊牙姑娘這麼說,那要麼……就算了?」
菊牙抽抽嘴角,只得對她笑開一臉菊花,「還沒恭喜文大人。文大人這麼說菊牙也當不起,那您快去快回咧。」
轉頭悻悻罵一聲:奸詐!
文臻樂呵呵地走了,一邊走一邊歎氣,忽聽身後腳步聲響,回頭看,竟然是太子的小兒子燕泓,看來今天德妃帶著他來串門子了。
他身後還跟著一個比他小一點的男孩,文臻不認識。她在宮裡伺候也有一陣子,娃娃們都見過,除了養在太后膝下的十九皇子。
應該就是那個傳說中母親犯錯被殺他自己險些也丟命的倒霉孩子吧。
文臻有些詫異,太子竟然會讓德妃帶著自己的兒子,他和燕綏關係可算不上好。但轉念一想,平日裡太子也沒多重視這個小兒子,讓德妃帶著,責任是德妃的,真要出點岔子,說不定還可以拉下德妃呢。
十九皇子拚命拉燕泓衣角,燕泓便拉著她衣角,仰頭和她哀求,「文女官,文女官,聽說宜王府主院裡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可是我們不敢去,你可以帶我們去嗎?」
宜王府主院確實有不少遊樂項目,空著也是空著,文臻便道:「好呀。」將兩個歡天喜地的孩子帶過去,囑咐在那看守的容字隊護衛看護好兩位殿下,玩一會就送回到林飛白院子去。那兩人領命。
燕泓和十九皇子燕縉面對整座院子的滑梯球池鞦韆甚至還有小火車……早就張大了嘴,歡呼一聲便一頭紮了進去。
燕泓走了幾步,還記得文臻,轉頭來抱住文臻大腿,仰頭悄悄和她道:「文女官文女官,你嫁給宜王叔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