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模樣,應該是冰雕!
有一次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又一次無言地昭告了勝利!
商醉蟬愣在那裡,忽然大喊道:「你沒有當面展示雕刻技藝,如何能證明這冰雕出自你之手?萬一是你請人夜裡雕好偷偷搬過來的呢?」
眾人神情複雜,一來覺得這話有道理,二來卻覺得商醉蟬最先喊出來,委實有點失了風範。
這是輸不起還是怎的?
文臻手裡的蘿蔔吃到一半,聞言輕蔑地瞟他一眼,順手摸出一把小刀,嚓嚓嚓開始削了起來。
她動作極快極熟練,蘿蔔皮紛飛間,很快就出現了輪廓,只是蘿蔔實在太小,眾人也看不清是什麼,隱約覺得好像是個人形,隱約又覺得好像商醉蟬的臉色有點難看。
過不了多久,文臻便擺擺手示意好了,此時兩個時辰的線香正好燃燒完畢。
東西小,無法公開展示,唐羨之便命人坐了小船,將那雕刻之物一一傳遞到附近大船上。
拿到手的人一開始很是驚訝,然後便是大笑,大笑之後經過送雕刻來的人的指點,又是一番驚訝,隨即連連點頭。
沒看到的人焦心地看著,幾乎每艘船上的人都是如此,那些依靠商醉蟬而生的文人們伸長脖子等著,心知不妙,恨不得第一個傳遞到自己手裡,然後趕緊扔進海裡。
眾人多年來靠寫商醉蟬的各類傳奇故事詩詞曲譜賣給他的粉絲或者茶樓酒肆,賺了不少銅板,此刻眼看著大廈將傾,生計瀕危,都開始焦灼起來。
那個高個子護衛忽然走出船艙,有意無意地道:「人心如飄萍,轉瞬東至西。這世上哪有永遠的忠誠,倒了一個,再豎一個不就結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剛才的焦灼迅速轉化成興奮,眾人又頭碰頭靠在一起,這回討論的內容已經換成等會如果商醉蟬又輸,該如何口誅筆伐,如何重新構建一個他欺世盜名蒙蔽擁躉的故事,又該如何補救性地迅速建立一個新的偶像,轉移大眾的注意力,繼續維持自己等人下半輩子的營生。
東西還沒過來他們已經想好了通稿怎麼寫,等到東西終於傳遞到他們手中,他們都沒看清楚那是什麼就開始大肆讚美,更有人當堂寫下了一篇內容豐富情節曲折矛盾衝突激烈懸念十足的關於巨星隕落和新秀崛起的全新話本兒。
他們如此投入專注,以至於那雕刻的到底是什麼大部分人都沒看清楚。
東西到了周沅芷手中,她一看便笑了。
原來是商醉蟬的蘿蔔像。
還是刻的他剛才氣急大呼那一刻的神情,將那一刻商醉蟬的鬚髮俱張,雙目突出,氣急敗壞神情描摹得淋漓盡致,簡直是強制性地將商醉蟬「輸不起,臉難看」印象強壓進人們記憶裡。
在送雕刻的人指點下,她又翻開商醉蟬頭上髮髻,那裡竟然還有小小的機關,裡頭居然刻了一團東西,那團東西非常非常小,卻刻得非常非常精細,甚至還有清晰的溝回紋路,送雕刻的人介紹說那就是人的腦子。但商醉蟬的頭不小,腦子卻只有很小的一塊,其餘部分灌滿了水,一小塊腦子在裡頭晃蕩。
周沅芷一開始還有點茫然,隨即就反應過來——這是不是在罵商醉蟬腦子空空,半瓶水晃蕩?
忍不住撲哧一笑,心想這位文女官大名鼎鼎,連建州這邊都有聽聞,果然是個妙人兒,難怪都說她是陛下駕前紅人,還是宜王殿下心上人,就這份天資心性,真不是尋常人能有的。
文臻遠遠地瞧著眾人神情,心中很滿意。
作為一個技藝超群的廚子,手上功夫自然必須出類拔萃,雕刻也是白案中的重要一項內容,她從小就開始練習,各種材質都試過,削廢的青蘿蔔夠圍研究所十圈,不講求藝術價值的話,論起逼真,那還真是當得起大師稱呼。
但現在她要做的,不僅僅是贏了商醉蟬,單贏一次並不算什麼,那群蛀蟲們照樣能翻轉美化,她和商醉蟬想要的是徹底的崩塌。
所以她得做得越刻薄越好,從各個方面加深大家對商醉蟬的惡感,當然商醉蟬自己也要給力,要從各個方面表現出令人失望厭棄的一面,所以一開始文臻的謙虛,商醉蟬的驕傲,包括雕刻的內容,以及輸了之後的嘴臉,都是定好的人設,背好的台本。
現在還差最後一腳。
雕刻傳完一遍,回到大船,眾人紛紛鼓掌,有人大喊:「文姑娘奇思妙想,手藝高超,果然了得!」
文臻也微笑斂衽遜謝。
那邊商醉蟬拿到文臻雕刻的「蘿蔔商醉蟬」,臉色鐵青,再掀開髮髻一看,更是勃然大怒,抬手就把蘿蔔商醉蟬扔到了海裡。
眾人發出一陣噓聲。
噓聲刺激了商醉蟬,他忽然大步上前,臉紅脖子粗地衝著文臻理論起來。
文臻面帶微笑,解釋了幾句,態度十分謙恭友好,商醉蟬依舊不滿,不斷揮舞著手臂,氣勢洶洶。
眾人大失所望,都覺得傳聞中才華橫溢為人謙和的大師怎麼竟然是這般醜陋面目,便有人大聲呼喊,讓他給自己留點顏面,脾氣暴躁的已經開始怒罵,這卻更加激怒了商醉蟬,他動作加大,而文臻不斷後退,忽然腳下一滑,身子後仰,而此時商醉蟬正好一拳揮了出來,眼看著文臻一聲尖叫,忽然便跌落船頭。
眾人驚住,隨即也齊齊爆發尖叫。
船上商醉蟬似乎此刻才忽然驚醒,大喊一聲,雙手掩面,逃進了船艙。
他一逃進船艙,滿臉的憤怒和驚惶便消失不見,化作掩不住的得意和笑意,靠在艙門邊偷偷向外看,一邊問在門後同樣旁聽的聞老太太,「老太太,我們演得不錯吧?」
又有點不安地探頭,「底下都安排好了沒有?不會有事吧?」
聞老太太頓了頓枴杖,慢吞吞地道:「小唐已經安排好了……商大家。」
商醉蟬十分輕鬆地揮揮手,「老太太,以後不用叫我商大家啦。以後我就是商醉蟬了。」
聞老太太淡淡道:「商醉蟬,文臻這樣幫了你,你打算如何回報?」
商醉蟬一怔。他是風流蘊藉的文學大家,向來往來有鴻儒談笑無白丁,什麼時候見過這種赤裸裸的挾恩求報,但他隨即反應過來,猶豫了一下道:「我已經幫了啊……」再在老太太一臉的鄙薄神情壓迫下聲音越來越低,吶吶道,「文姑娘或許需要聲名?我願竭力助之……」
「她一介女子,要什麼聲名?你吃過名聲太盛的苦,難道還不明白這東西的害處?再說她聲名越盛,不越是幫你擋麻煩?你倒打得如意算盤。」
商醉蟬給老太太這一番毫不容情的話兒說得臉皮發紅,只好誠心一揖,「但有所能,必應所求。」
聞老太太要的正是他這句話。
「商先生。老身曾經聽聞你心有九竅,能預知何處有危險。」聞老太太道,「那麼接下來的日子,在這船上,請你時刻留在文臻身邊,提醒她,保護她。」
商醉蟬怔了怔,實在沒想到自己這項無人能知的能力,竟然會被一個瞎眼的老婦看破,隨即為難地道:「老夫人,我的預知危險,是針對人的。也就是說,一次我只能預知一個人的危險,還包括我自己。而我的危險……一直也很多。」
「文臻幫了你這麼多,難道還不值得你犧牲自己來救?再說你已經不會被眾人打擾了,危險也就降低,在這船上,她的危機比你大多了。」聞老太太毫不動搖。
商醉蟬思量半晌,才長歎一聲,道:「遵老夫人之命。」猶豫了一下,他又道,「老夫人,聽您口氣,之後怕是有麻煩,那您自己呢?您畢竟眼神不大方便……」
但聞老太太已經轉身走了,依舊的腰背筆直,連枴杖聲都節奏如一,奪奪有聲。
……
文臻向船下落下。
當然心裡並不緊張。
水下有安排好的護衛,會接住她,帶著她游到眾人看不見的船背後,再從船背後上船。
在船上的唐羨之也會安排人同時跳水,做出眾人跳水後找到她將她救起的假象。
唯一可能有點危險的是從高處入水會像被鐵板迎面拍到,容易造成傷害。所以她落下那剎便凌空翻身,等下唐羨之會出手給她提供半途停頓的機會。
結果她剛翻身,唐羨之剛揮手打出一道絲索想要纏住她的腰,特麼的黑甲船又來趁火打劫,竟然飆出數道火箭,咻一下就把唐羨之的絲索給燒斷了。
但唐羨之也絕不會毫無防備,但他的後手還沒出,數道白光激射而出,是連環箭,半空中竟然連成一條長長的橋,又像一條足可貫日的白虹,後發先至,咻咻連聲撞開了那幾道兇猛的火箭,其餘則衝著文臻而來。
那箭來勢言語難以形容,大抵剛才瞳孔裡追光一抹,一眨眼便到了文臻身前,一箭咻一聲,竟然穿過她背後衣服絲毫不傷及肌膚,然後釘在了船身上。
當然一支箭掛不住一個大活人,立刻就卡嚓一聲斷了,但文臻的身形已經被阻了一阻,隨即下一支箭到了,竟然再次穿過她背上剛才被穿過的那個洞,再次將她釘掛在船邊,文臻面朝下又蕩了蕩,隨即箭再斷,再落,箭再來……
三丈左右船身,文臻被箭阻了八次,在船身邊一格一格地落,像個卡機的超級馬裡奧……
她被蕩得心一顫一顫,險些罵出聲——哪個傻逼玩我!
好容易到了快要接近海面的地方,文臻居然還感到了慶幸和解脫——好歹總算能落水了!
此時已經離海面很近,近到文臻身體稍稍一蕩便可以碰觸到水面,此處海水很清澈,能夠看見底下游魚穿梭來去,文臻正想讓那些等著接她的護衛們散開,以免這麼近落下去比較尷尬,然後她忽然瞪大眼睛。
底下沒有護衛!
只有一個人!
那人的臉,戴上鯊魚頭套她都認識!
她寧願此刻這水下守海待臻的真的是一頭鯊魚,也不想是他!
背上的箭很有韌性,大抵是衝力很少了,這回居然沒斷,套著她,一陣風過,悠悠一晃。
她的臉便碰到水面。
碰到水面下的他的唇。
文臻從沒想過還有這樣一種情境下的接吻——她被吊在船舷靠近海面的底部,臉朝下,隔著一層透明的水波,看見他逐漸接近的同樣肌膚清透的臉,下一瞬間越過水面唇舌相觸,嘩啦一聲,在肌膚相遇之前先遭遇海水,徹骨的冰涼令她下意識閉緊眼睛,隨即便是一陣柔軟的觸感,唇與唇相觸不過一霎,一霎間海水的冰澈之感便退去,似領略了人間至柔至軟,從相遇到一路追逐的此刻剎那流過,彼此都似乎過了電一般微微一顫。
忽然水波一湧,文臻感覺到他的雙手似乎將要攬住自己,頓時一驚,所有的震驚和綺念都立即消失,幾乎立刻就想明白了燕綏趕走唐羨之的護衛等在這水下是要幹什麼。
然而她不能這樣和他走。
這是她的任務,是她和皇帝之間的交易,並不僅僅是為了皇帝許諾的獎勵,更多的是她需要唐夫人這個身份,以便和朝臣做交代並在之後有機會制約唐家,她不能出爾反爾觸怒陛下,更不能讓燕綏因此觸怒他的父皇。
他這樣行事恣肆仇敵遍地的人,一旦失去帝王的寵愛,哪怕自身無比強大,也必將陷入被動,到時候就不得不走上某條道路,與這天下包括他父親為敵。
也許他不介意與這天下和他父皇為敵,但對她來說,哪怕他走上這條路,那也不能是因為她導致。
更不要說唐羨之未必沒有準備,水下行動不方便,萬一有個埋伏可能就有危險。
文臻忽然伸手,用力向前猛推。
燕綏正張開雙臂來抱她,怎麼也想不到世上會有女人在這般情濃時刻還能出手推人,頓時被她推向海底,而文臻趁著這一推的反彈之力,迅速一個翻身彈起,踩著留在船幫上的那一排斷箭,狼奔豕突地逃了上去。
在圍觀的各家大船上的人們眼裡,就是文臻如超級馬裡奧一般一段段地落下去,再忽然躥起,如超級馬裡奧般再一格格地飛快蹦了回去。
眾人:……
這操作太騷我看不懂。
文臻以最快速度回到船上,剛剛落地就看見唐羨之做了一個收回的手勢,隨即大船尾部的陰影裡有幾條更淡的陰影從水下游曳而過。
果然是有埋伏的。
大抵唐羨之很遺憾沒有能在水下解決宜王殿下吧——燕綏悄然追來,身份沒有顯露,又是在水下,如果能弄死往水下一扔,那真是對唐家再完美不過的結局。
濕淋淋的站在甲板上,冷風一吹透心涼,文臻想著後日才是吉時,但是現在,各方勢力齊聚,雖然相互之間勾心鬥角,各逞心機,但燕綏幾乎是所有人的敵人。
每多停留一刻,都多一分危險。
「親愛的,」她對唐羨之展開甜蜜微笑,「趁著人多熱鬧,我們提前一天成親吧!」
……
夜已深。
大船之上燈火通明。
因為文臻突如其來的提議,整個大船都忙亂了起來,雖然在長途行走的過程中該準備的已經準備好,但是吉日提前還是打亂了很多計劃。好在大船上隨從很多,唐家屬下訓練有素,雖然忙,倒還不亂。
相比之下,提出這個荒唐要求的文臻,反而成了最清閒的新嫁娘。
所以她坐在梳妝鏡前做新嫁娘保養的時候,心裡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當時她說出口的時候,自己都覺得可笑,然而唐羨之真的答應了。
先不說吉日提前這種事普通人家都不能接受更不要說唐家,關鍵在於她的心思那麼明顯,用心那麼不良,她這麼皮厚的人說出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然而唐羨之就好像完全沒有察覺一般,立即為她找到了理由。
他說因為急於成家,沒有經過正常的三媒六聘之禮便要和文臻成禮,本身就是委屈了她,所以這成親禮也可只算做訂婚禮,只是將她唐夫人的身份正式見證,最後總要在川北走一趟完整程序的。既然不能算正式的成親,那提前或者推後自然也是無妨。
文臻在那一瞬間,被他感動得不要不要的。心想如果自己真的是個在古代長大的十八歲少女,現在恐怕早已趴在唐羨之的袍角下,一個強大又強悍男人的細膩溫柔善解人意,比真正的暖男更難得且更具有魅力。反正如果她是那個十八歲的古代少女,那是肯定不要燕綏要唐羨之的。
她盯著面前多達幾十種護膚用品,看著堆滿半間屋子的首飾和衣服,心裡卻在想著明日的嘉禮。
事到如今,她大概也明白唐羨之的打算。九大世家一直受朝廷監視,很少有機會實現一個大規模的聚會。如今老一輩的刺史們都將淡出,年輕一代即將走上舞台,皇家加緊了對門閥的管控和針對,在這種情形下,世家們可能想聯合,但這個時代車馬緩慢,信息難通,關乎全族生死存亡的合縱連橫大計,是不能僅僅通過幾封書信就能完成的,下一代的主事人之間,必須要有一個彼此面談瞭解的可能。
文臻已經簡單看過了明日主要賀客的名單,世家們幾乎都有牽扯,且來的年輕一代都是最優秀的幾人,令人感覺各家老頭子們也把這次海上赴宴看成一次對家族年輕人的考驗,表現優秀的人才有可能成為真正的接班人。
所以唐羨之留在了天京,尋找機會,並借助求婚成親這件事,將這一局擺在了烏海。
海上四面無援,也四面無人,最為私密和朝廷難以管控。東堂的海軍雖然力量不小,卻並不分佈在這一片海域。主要集中在和南齊接壤的黑水峪。
而這一局,其實更早在唐羨之和她出發的時候已經擺開,這一路各逞智慧,同樣也是各家子弟交給自家長輩的成績單。
到了正日子,是戰是和,誰與誰聯合,誰與誰崩裂,都會隨著局勢的流動而瞬息萬變。這世間,本就沒有永遠的同盟。
同時,唐羨之一定很想將燕綏吸引到海上,不留任何借口地處理掉他。
當然,燕綏也很想這麼幹。
皇帝更想這麼幹。
皇帝答應唐羨之遠赴烏海成親,看似愚蠢,實則也不過是想安定險中求。刺史們都老了,龜縮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不出,也沒辦法跑去把他們揪出來弄死,然而年輕一代們如今卻有機會聚集在一起,真是一個再難得不過的機會。
世家們失去了最優秀的子弟,朝廷才有了真正大一統的希望。
大家都是餌。
她是餌,釣唐羨之求娶,釣燕綏遠奔烏海。
燕綏是餌,釣世家子弟不懷好意而來。
唐羨之是餌,釣門閥蠢蠢欲動。
聞老太太是餌,釣她老實呆在唐羨之身邊。
就連商醉蟬也是餌。
正如唐羨之答應她和商醉蟬比試攜帶普通群眾入海一樣,她打著好讓燕綏不動聲色混進來的主意,唐羨之又何嘗不想藉著人多手雜不動聲色搞死燕綏?
或者唐羨之在別處還有佈局,但那已經不是她能插手的了。
這一出錯綜複雜的局,要怎麼破?
首先,她要熟悉這條船。
這條船一定有不同尋常處,這是唐家流動在烏海之上的堅實堡壘。
文臻皺起眉頭,雖然唐羨之不可能明著禁止她的行動,但是她走到哪裡,都會有侍女跟隨。
正想著什麼辦法合適,忽然熟悉的枴杖奪奪聲響起,她打開門,聞老太太站在門前。
老太太筆直站著,三言兩語趕走了侍女,進門來,不等文臻問候,忽然掰開自己的枴杖,從裡頭取出了一卷紙,遞給文臻。
文臻接過來一看,竟然是整座大船的佈局圖!
非常詳細,每層的艙房佈置,人員分佈,格局安排,都清晰地畫在圖上。
文臻驚訝得連話都不會說了,哪怕這畫是商醉蟬拿出來的呢,她也沒這麼震驚,聞老太太是個盲人啊。
「祖母,你是怎麼弄到這個的!」
「這幾天,我逛遍了整艘船。」聞老太太淡淡道,「一個鄉下瞎老婆子,沒坐過船,又性情疑神疑鬼,總覺得船上藏著鬼怪,因此到處尋找,雖然可笑了些,但總歸是不好阻止的。」
文臻:「……」
她最喜歡聽老太太用這種淡淡嘲諷的語氣藐視愚蠢的人類了!
「我是個瞎子,所以她們也放心得很。我總在半夜說鬧鬼,說得多了,她們也怕。我說是海上死於風暴的冤魂作祟,這些冤魂喜歡尋找陰人附身,我們是女子需要加倍小心,要四處燒香禳解,她們也害怕被奪舍,就悄悄陪著。因為怕被護衛發現阻止,她們不僅不敢上報,還會幫我遮掩。」
文臻:迷信的蠱惑從古至今屢試不爽。
老太太出馬,一個頂萬!
「我每次逛完回來,都會找商醉蟬,說是和他要符菉,商醉蟬會畫這些。其實就是讓他根據我的回憶,畫出每層的地圖。我的枴杖能把中空的地方點出來,在那種地方商醉蟬都做了記號,你要小心。」老太太點點圖紙,「走了好幾夜,總算走出個大概。」
她扶著枴杖慢慢站起身,「夜了,我去睡了。明日想必累得很,你把圖紙背熟了也早點休養精神。你素來有見識,我也沒什麼好囑咐你的,也不能幫你更多。你且自己小心。」
文臻站起身來,此時燈光明亮,才看清楚聞老太太眼下掛著鴨蛋大的青黑,雖然勉力挺直腰背精氣神不墮,但眉宇間的疲憊已經一層層壓了下來。
老太太,這是熬了幾天幾夜啊。
她心中熱流湧動,一時卻說不出話來,聞老太太卻誤會了她的沉默,以為她在緊張,忽然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髮,難得溫軟地道:「老婆子沒見識,並不知道明天要發生什麼。只希望你記住一件事,情愛是最束縛人最無用的物事,自己才是最珍貴最不可輕賤的。無論發生什麼事,你一定要先保護好自己。」
她手掌輕輕壓下來,帶著掌心溫暖的力量,文臻頭頂一重,心底卻一熱,忍不住便笑了,愛嬌地靠在聞老太太身上,雙臂環抱住她的腰,腦袋在她胳膊上蹭來蹭去,膩膩地道:「奶奶你真好,奶奶你最好了!」
聞老太太似乎有點不習慣這樣的親熱——聞大爺夫婦向來怕她,聞真真當年也覺得奶奶過於嚴厲不敢接近,她已近花甲之年,卻從未體驗過兒女繞膝含飴弄孫的溫軟親暱滋味。
她僵硬著身體,抬了抬手,似乎有點想把文臻推開,但最終放下了手,滿臉橫平豎直的皺紋,微微舒展開淡淡笑模樣。
文臻靠著她,卻什麼都沒想,她其實也是個看似親切甜美其實內心漠然的人兒,真正的親熱行為很少,她對親情愛情都不曾眷戀,一半是命運導致,一半是心性使然,然而當她真正觸及親情的滋味,卻依舊不能自己地貪戀,直到此時才明白原來沒有天生的冷漠空虛,有的只是長久寂寥失望之後的自我冰封罷了。
直到此刻,她才有些感謝老天,扔她到這一處陌生的群魔亂舞的土地,但給她留了一份溫暖一個家。
就為這一刻的相擁的溫暖,她也有勇氣好好地活。
聞老太太忽然道:「明天你應該還有想要看見的人過來,你自己留意著。」
文臻一怔,抬眼看她,聞老太太道:「我是突然被唐羨之接走的,當時小君她們都不在,但我留下了記號,如果她們夠聰明,應該可以一路追過來。」
文臻聽了,不知是憂是喜,眼下情勢不明,就怕她們過來遇見危險。
聞老太太卻道:「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風波不斷,她們是你的身邊人,遲早也要面對這些。如果不早些學著幫助你,那就不配留在你身邊享受你的恩惠。我留信的時候暗示過她們危險,她們不來,回去之後我便送走她們,她們來了,那就是生死不計,自己的選擇。」
文臻心中感歎一下,老太太真是個再清醒犀利不過的人,這心性難怪先帝會看上。
她沒有再說什麼,送聞老太太回艙房休息,祖孫倆自然地攙著手,如這世上所有的親祖孫。
把老人伺候上床,親自給她蓋好被子,又命人灌了湯婆子,裹上軟袋以防燙傷,將老太太安排得妥妥的,她才回到艙房,將那圖紙背熟燒掉。
然後她去了商醉蟬那裡,請他想辦法在婚禮當日趁人多,幫著聞老太太溜走,他和聞老太太是最熟悉這樓船路線的人,相對比較方便。
商醉蟬聞言有些驚異地看她,然後感歎地笑一聲,道你們祖孫倒也算情深義重。
他也沒多說,只說盡力而為。
文臻也不好多做要求。畢竟她勢單力孤,明天注定是一場亂戰,誰也無法預測明天會發生什麼,她又是行動不便的新嫁娘,之前她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她弄來了商醉蟬,又想辦法弄來這許多路人甲,到明日,這些人會是掩護還是會添亂,她也不知道。
事已至此,一切都要看運氣了。
但在此之前,她還要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