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大船深水人頭,挺恐怖的場景,易銘卻像是等候已久,親切地笑起來,「啊呀,閣下今晚看起來好狼狽。」
水中那人一身紅衣,宛然便是先前行刺文臻的那人。他看起來頗有些狼狽,不停地驅逐試圖擠到他身邊的海中生物。
易銘凝視著他,眼底一絲隱約的憎厭,「看來文臻真是礙了你太多事,以至於你居然親自來了這裡殺她。」
那人並不答。自水中冉冉升起,一腳跨上小船。
他身形並不太高,微微清瘦。在水中還有些狼狽,但是一旦出水,那些流水便順著他的衣袍汩汩流淌,他隨手脫掉那件侍女服,裡頭是一件水靠,質地非常珍貴,用這烏海的一種特殊海藻做基,以一種會變色的魚皮製成線,製作出的水靠入水分水,在海底是和海水一樣的顏色,在陸地光線下是一種珍珠貝母一般的彩光暗蘊,華麗且實用,和莫雲絹送給文臻的那件差相彷彿。
一般人穿水靠總顯出一種猥瑣怪異感,但他那樣從容地站著,暗昧天色下姿態端肅。
易銘仰頭看著他,眼神裡也不禁閃起星光。
隨即他便摀住鼻子——一股臭氣很不和諧地從對方身上散發出來,頓時將那高貴風神熄滅了大半。
易銘搖搖頭,為了自己的嗅覺著想,拋出一顆藥丸。對方接了,搓下一點來,拋入水中,立即有魚搶吃了,那人等了一會看沒有動靜,才把藥丸吃下。
易銘嗤笑一聲,聳聳肩。
那人吃下藥不過片刻,身上的臭氣便淡去許多,原本有些腐爛的傷口也在收口,他這才坐下來,對易銘頷首,「多謝。」
他聲音低沉,氣質中始終有種疏離又矜持的感覺,即使看上去和易銘關係不怎麼樣,但又承了人家的情,也看不出一點不自在。
他不多話,易銘也不說話,兩人好像誰說話誰輸一樣,比著沉默。易銘翹著腳,嘴裡叼一顆不知從哪撈來的小小珊瑚,看著海面,聽著上頭的絲竹之聲。
好一會兒,還是那男子不得不開口,道:「勞駕,把我送到島西面。」
易銘晃著腳,「我為什麼要送你?」
「那你為什麼要來?」
片刻靜默後,易銘一笑,坐直身體,「好了。時間緊迫,就不要賭氣了。我來,是和您談樁交易的。」
他姿態瞬間轉為莊重,也換了敬語。那人卻淡淡道:「我不和人這樣談交易。」
「閣下是不敢和我談交易吧?」易銘一笑,「畢竟之前我們西川易還是你的欺負對象呢。怎麼樣?長川易不堪一用吧?」
那人默然。
「唐家也不怎麼可靠呢。」易銘閒不住的手撩著水面,指尖所及之地,魚一片片翻白肚皮,「那麼久的盟友,就為了個女人,說崩了就崩了。」
那人笑一笑,「聽起來易小公子似乎有些不以為然?也是,人遇上比自己強的人,總難免有些不服氣的。」
「比我強?」易銘指著自己鼻子,瞪大眼睛,好像聽見了什麼笑話,隨即便笑了起來,「好好,比我強。那麼我們要不要圍繞這位強大的女人,談談怎麼剷除她?」
「我記得她對你西川易家有恩情。」男子淡淡答。
「已經還了。」易銘理直氣壯。
「我有點看不懂小公子。」男子道,「是朋友的想著對付;是敵人的想著拉攏。這就是易家下一代繼承人的風格嗎?」
「這世上哪有永恆的朋友和敵人?所謂的敵與友都不過是一段路途。文臻不可能永遠是西川易的朋友。而易家和閣下,最終目的卻是一樣的。」易銘笑,「長川易有家族詛咒,行事太過邪肆,注定年命不永,不堪為友。唐羨之卻太過深沉,心思難測,和他合作,很可能最後萬劫不復,我相信閣下心中一定也有過這樣的擔憂。而我,」他笑看對方,「今日來到這烏海之上,看似和唐家交聯。實際上,我一直等的是閣下啊。」
「我又要如何信你?」男子冷聲道。
易銘含笑,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遞了過去,道:「我來之前,家族就此事已經有過商討。我們想要的,能夠給閣下的,都在這裡了。」
男子低頭看完,手指一彈,信箋化為碎片,落入海中,再被魚兒搶走。
「真有誠意。等你能安全上岸,再說吧。」
易銘也不生氣,唇角一勾,正要說什麼,忽然上頭微響,有人低喝:「誰!」
兩人呆的位置,其實十分隱蔽,在大船的陰影裡,被上頭垂掛的巨大鐵錨遮擋,從船上是看不到的,但明顯此刻已經被人發現。
兩人反應都極快,那男子當即要站起,易銘則伸手去按將船收回的機關,但已經慢了一步,黑影一閃,一人已經落向船上。
半空中那人身形健瘦,臉色如雪,側臉如崖石峻刻,整個人氣質凜冽。
林飛白。
他素來行事講究光明,所以明明可以無聲落下,卻還是要喊那一聲。
但他喊的時候很遲,基本上人已經到了船上才有聲音。
但已經給了人應變的機會,他剛剛落下,易銘便撲了過來。
林飛白下意識伸掌拍出,一手已經抓向了那男子。
世人都知,易家的那位小公子,從小多病,受先天體質的限制,武功練得平平,強在智慧和奇門機關之術。
而那刺客則已經受了傷,暫時還不能動手。
林飛白已經抓住了他的肩頭,並確定這一掌足夠將易銘推開。
易銘忽然身子一扳,原本側面對著林飛白,變成了正面,然後他胸一挺,一隻手飛快地做了個抽的動作。
林飛白的手,忽然觸及了某處軟而彈的物事……
他呆了呆,腦中忽然一空。
那東西……
隨即他火燒一般縮手,只這麼一怔間,那男子已經肩頭一晃甩開他的鉗制,無聲滑入了水中。
他那水靠無比靈活,輕輕一動已經滑出丈遠。
林飛白毫不猶豫要追,易銘忽然格格一笑,撲到他的懷中。
他的長髮不知何時已經散開,月光下仰起的一張臉近乎嬌艷。
林飛白又是一怔,再次火燙一般將他甩開。
又一次耽擱下,再回頭,那刺客早就沒了影子。
林飛白怔了一會,緩緩轉身,注視著易銘。
易銘勾起嘴角,邪邪對他一笑,若無其事坐下來,整理衣襟,又慢條斯理梳頭。
他這麼坦然,林飛白倒覺得這樣盯著人家梳妝很是曖昧,不得不轉開目光。
轉開目光後心中亂糟糟的,有很多疑問想問,卻又覺得不好問,忽然聽得身後微響,霍然回首,卻見那傢伙已經不見了。
也不知道他怎麼走的。
林飛白皺皺眉,心想傳說中易銘瀟灑任性,卻原來是這個樣子。
他無意中一低頭,卻看見船幫上似乎有些異樣,蹲下來看,卻是草草一行字。
「便縱孤家寡人,不抵天意無情。為國拋頭顱者必將被斬頭顱,為皇馳騁沙場者必將死於沙場。」
林飛白看著這一行字,忽然就癡了。
忽然便想到了父親,將自己活成了東堂傳說,活成了皇朝干城,活成了孤家寡人。一桿長槍橫關門,護皇朝百姓平安喜樂,知道那段舊事的人都為他扼腕,一生所愛拱手他人,還要為情敵守這天下,甘心否?
可他怕這樣的問答,恨不得對這天下大喊,林家永無二心,不需他人別有用心代打抱不平。
他只望待將軍老去,長槍收回,能依舊安然矗立於這天地孤城間。
父親不能見娘娘,他便願在京為質,代父親守護他在意的人。
為這東堂,為這天下,林家選擇做孤臣。
不開枝散葉,不結黨營私,甚至父子母子相愛的人們也不相見。
山**一行,險些丟了性命,他便知道,那股強大的力量,不允許任何的嘗試和掙扎,不願看見林家父子俱在邊關。
那便認命,不是不敢奮起,而是怕奮起的刀尖,劃傷無辜的他人。
此刻這短短一句話,擊中他心底最深的恐懼,為將者不怕白頭,怕的只是鳥盡弓藏。
他久久立著,只覺這月的寒光霧的濕冷漸漸灌滿身體。
然後他抬起頭,看見前方,瀰漫的霧氣裡,黑甲的戰船如幽靈般隱約出現。
……
時間回到德高望重給總舵掌船人送夜宵的那一刻。
他端坐夜宵,被人命令立即放下退出去。
他只是稍稍猶豫,便有人懷疑的目光掃了過來。
德高望重眼光在屋內一掃,看到了某樣東西,立即放下夜宵,恭謹地低頭退出。還不忘記給人家帶上門。
屋子裡的人便放了心,那掌舵的人放下羅盤,拿起夜宵,便有人上來攔住他,用銀針試驗了無毒,才點頭示意他可以吃了。
那掌舵人剛要吃,忽然門外一聲巨響,砰一聲,似乎什麼東西轟然倒下。
屋裡的人一呆,掌舵的人手一抖,半碗熱湯都潑在手上。
但人們已經顧不上他,有人大叫:「隔壁的門好像被踢壞了!」
有人衝出去,也有人叫,「不要衝動!隔壁不能隨便進去!那是鷹弩的總控室,裡頭碰到一根線都會要人命,不要緊張亂了方寸,讓人調虎離山!」
「是啊是啊我們只要守在門口等那個傢伙的屍體碎片被扔出來就行啦!」
「但總控室也不能隨便讓人碰啊,萬一激發機關呢——去人速速稟告公子,請示是否關掉總控的機關!」
「來不及了,公子應該在拜堂!現在哪裡能回應我們。而且只要有人進去就一定會觸及那些線,觸及線就一定會引發機關,今天貴客太多,萬一無意中傷了殺了誰,咱們一百條命都不夠賠!」
「但萬一關了,忽然有敵來侵,咱們這個鷹弩啟動需要時辰,到時候來不及,一樣一百條命都不夠賠!」
「怎麼辦!怎麼辦!」
……
季家兄弟的黑甲船停在唐家樓船的五里距離外。
這種大船,從啟動到運行就需要兩里的緩衝期,五里不過轉眼便到。卻又是個安全距離,再強大的弓弩,都無法射及。
甲板上,已經整整齊齊站了數百穿好了水靠和軟甲,備好了武器的士兵。
季懷慶沒聽清季懷遠在說什麼,正要走近他詢問,忽然有將官進來報:「將軍。前方水鬼截獲一艘從唐家劃出的小船,船上有三個女子,看樣子是從唐家逃出來的。劉將軍請將軍如果發現,也予放行。」
「三個女子,什麼人?」季懷慶轉身,濃眉皺起,「老劉越來越放肆了,仗著是天京過來的人,就想對我指手畫腳?」
他越想越不對勁,「這時候從船上逃出來的人,八成和那個賤人有關,來人——」
部下急忙道:「將軍,劉將軍說對方拿著林家的令牌。」
「林擎?」季懷慶怔了怔,臉色有點難看。
東堂神將的稱號不是白來的,林擎在名義上有節制天下兵馬的權力。當然現在這個權力分在三個人手裡,陛下的明旨、姚太尉和林擎一人一半的虎符,三樣加起來才可以調動天下兵馬。但在名分上,林帥是東堂所有將士的上級,他的令牌,所有將士見者讓路是必須的。
季懷慶沉默了一會兒,臉色漸漸鐵青。
今天的任務有兩樁,一在明,一在暗。季家受到邀請,在明,公然以鐵甲戰船面貌出現,反正季家一向是這種風格。他屬於大皇子麾下水師,船上安排了五百精兵。
另有一支是天京水師,直接由京中指揮,悄然順水南渡,追著唐家大船而來。這是一批號稱「水鬼」的東堂新興軍隊,早期由宜王殿下自天機府篩選了一批人,再加上各軍中選拔的體質強壯會水的士兵,親自組建操練,後移交姚太尉親自管理,這些人由一位姓劉的將領率領,主要潛伏在水下,伺機暗殺。
兩支軍隊都是同樣的任務——解決掉大船上所有的門閥子弟!
當然,姚縣丞不能算,林飛白,則大家心照不宣。厲家厲笑是女子,厲家也素來忠君,自然也不能算,除此之外,都在必殺名單上。
本來這種命令沒有什麼好質疑的,盡力去做罷了。但是忽然文臻引了無數百姓去船上,唐家居然也敞開了大船允許一部分百姓上船,那這事就顯得麻煩了。
對於季懷慶來說,這事不麻煩,他是門閥子弟,巴不得所有競爭對手都死,這回的公差出得心甘情願。百姓上船又怎麼了?都是些低等賤民,難道還要為了這種草芥一樣的玩意,失去將其餘門閥大傷元氣的機會?
但天京來的劉將軍不同意,畢竟周邊百姓船不少,上船的也不少,一旦打起來難免死傷,到時候御史彈劾,百官問責,他雖是個左將軍,在高官如雲的天京卻不算什麼,到哪裡招架得起。
為這個,兩人已經吵了好幾架,季懷慶對文臻越發惱火,而劉將軍也在咄咄逼人的季懷慶威脅下,乾脆下了季家大船,在自己船上指揮水鬼。
事情不順心,季懷慶本就儲了一肚子火,眾人看他臉色鐵青,都凜然不敢言語,半晌,卻見季懷慶忽然齜牙一笑,陰惻惻道,「既然是林帥護著的人,咱們怎麼可以不理不睬?等會將有亂子,在海上漂流著誤傷了怎麼辦?來人,去把人接上船。」
眾人心領神會,答應一聲,便要去辦。
季懷慶滿意地啜啜牙花子,正準備回頭招呼季懷遠,忽見季懷遠大步上前來。
……
總舵和控制房門口,一大群人圍著吵吵,好半晌才得出一個合理的方案,一邊去向公子稟報,一邊將部分最要緊的殺傷力最大的機關調到半停止狀態。
這種半停止狀態,比較方便開關,比完全停止狀態重新啟動要節省一半時間,可以說只要不是遇上冰山或者遭受很快很猛烈的撞擊,都來得及處理。
唐家這些屬下議定了這個對策,覺得算是妥當。都舒了一口氣,心想公子現在可能在拜堂?就算公子一時無法處理,這樣安排也問題不大。
然後眾人忽然覺得哪裡不對。
面面相覷一陣,有人驚叫,「裡頭為什麼一直沒有慘叫或者機關觸動聲音?」
屋子內。
德高望重的身形變成了一條泥鰍,細滑柔軟,可以做出各種奇特的動作和姿勢。
他有時候腿高舉過頭,拉出一條豎的一字馬,避開兩條窄窄的並行的細線。
有時候岔開雙腿,叉到近乎劈叉。就以那樣的姿勢,走過一段交叉的線。
有時候忽然身體橫著一張紙一樣,蹭地飛過一段攔腰的線。
有時候又扁扁的趴下,散開髮髻,扁扁地游過一排只到小腿十分密集無法跨過去的細線。
有時候他像在跳舞,有時候他像在打拳。有時候他像個多動症,有時候他還需要入定——一條線會打橫無聲無息地推過來,如果他繼續前行,就會被攔胸截到。
他就這麼姿勢扭曲地向裡走,雖然累得額頭有細汗,神情卻頗輕鬆。
不能不輕鬆——如果有誰三天兩頭被扔進宜王府那比這個還龐大三倍的機關總控房內鍛煉身法,也會非常輕鬆的。
不輕鬆的話,在宜王府那間黑屋子裡早就死了吧?
這間好歹因為和隔壁連通著一道水晶牆,以便觀察機關情況,因此還透光呢。
外頭還在吵著,他已經越過了這屋子裡頭牽絲絆籐的無數細線,到達了那處透明的水晶窗前。
隔壁總舵屋子裡,只剩了那羅盤手一個人,此刻他的碗丟在地下,湯水潑了滿手,手在不住發抖,人也在發抖,但張嘴想叫,卻叫不出來。
德高望重隔窗戶看見,滿意地笑了。
文姑娘的毒,也是挺好用的。
和殿下真配。
然後他一拳打碎水晶窗戶,跳入隔壁,兩步到了門邊,在那些人發現之前,卡噠一聲,鎖死了總舵的門。
外頭驚叫聲起,他對著裡頭那個驚恐的掌舵人,齜牙一笑。
「你好。打擾了,殿下派我來砸船。」
……
喜堂裡一片喧鬧。
眨眼之間,新娘和新郎齊齊受傷。
唐羨之一口血噴在文臻前襟,幸虧嫁衣是紅色的,倒也看不太明顯。
文臻扶住他,一時心中亂糟糟的,有點茫然,有點意外,有點歉意,感覺唐羨之握住自己的手指冰涼,忍不住便問:「你怎樣了?」
唐羨之同時卻也在問:「你怎樣了?」
兩人異口同聲,旁邊趕上來的人聽著,雖然現在一團亂,也忍不住微微笑,若不是礙於身份和情勢,大概便要打趣了。
文臻有點尷尬地笑了笑,她外表看起來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體內卻因為那震動,感覺又有一根針將碎而未碎。
她至今已經煉化了三根針,其中兩根是在方仁和拔苗助長的情形下碎了之後煉化的,如今又有一根到了臨界,此時卻沒有機會去試圖煉化。
唐羨之按住她的腕脈,文臻只覺一股熱流汩汩而入,立即試圖縮回手,「別,你受傷更重,等會還……」
話說到一半停住,等會還,等會還什麼?等會還要面對自己或者燕綏搗亂嗎?
實在有點吃裡扒外的感覺了。
文臻有點抵受不住道德的譴責,十分堅決地退開,那邊有人上來幫她整理衣裳,好在都是深色衣裳,材質講究,兩人稍微整理一下都已經看不出痕跡。
唐家的下屬行動力很強,一部分人下樓攔住試圖張望的賓客,一部分人安撫在堂中受到驚嚇的賓客,還有一部分人則快速扛來工具,幾乎眨眼之間就修好了板壁和樓梯,收拾補充好了弄亂弄壞的物品,幾位管事妙語連珠,很快便令大家笑語連連,氣氛重新恢復了喜慶和熱烈。
文臻聽見有人低聲提醒唐羨之,「吉時要到了。」
文臻看一眼空空的長輩上座。
聞老太太在不在,這堂都一定會拜的。
紅綢扎就的綵球送了上來,唐羨之牽了一邊,文臻羞答答地牽了另一邊。手指順手摸了摸綵球。
隔間的門開啟,喜樂奏起,賓客鹹至,新人緩緩而來,迎著一張張不知道內裡乾坤面上都笑容柔和的臉。
每張臉都洋溢著喜慶的笑,伴隨著滔滔不絕的吉祥話兒。
……
有人緩緩上了唐家樓船第一層的舷梯。
……
黑甲戰船上季懷慶剛剛回頭,就看見季懷遠電射而來,一把將他從舵邊撞開。他跌落在地,大怒剛想呼喊護衛,一轉頭卻看見棚頂上落下幾條黑影,而自己的護衛早已一個不見。
……
德高望重一拳打暈那個掌舵的高手,對著指南針確定方向,用配備的瞭望筒對著黑沉沉的海面望著,等著那邊的信號。
……
甲板上的普通賀客都抬起頭,衝著紅燈高懸的高樓處作揖,為這別開生面的海上婚禮作賀。
銀紅的袍角拂過深紅的扶梯,黑色的錦靴踩著厚厚的紅毯不疾不徐。
……
在幾名不速之客的圍攻下,季懷慶三五下就被季懷遠如鋼爪般的手勒在了脖子上,季懷遠的指骨因為用力過度在格格作響,季懷慶的喉骨也發出同樣瘆人的響聲,他驚恐地瞪著季懷遠,發現自己那個平時唯唯諾諾的大哥,此刻眼珠發紅青筋畢現,殺意與憎恨如刀鋒。
直到有人說了一句,「行了。正事要緊。」季懷遠才咬咬牙,稍稍鬆了手指,低聲喝道:「下令舵手和水手升甲,全速前進!」
「你瘋了——」季懷慶瞪大眼睛,全力掙扎著嘶喊,「為什麼要升甲!船頭升甲那是玉石俱焚的招數!我們和唐家樓船隻隔五里!全速的話萬一他們慢一點就會撞上!」
季懷遠忽然古怪的一笑,季懷慶看見那樣的笑容,忽然渾身汗毛一炸,被不祥的預感驚得連血都冷了。
然後他聽見季懷遠道:「對啊。不如此,又怎麼能讓我親愛的弟弟,捨身取義,與敵同沉呢?」
……
人群喧鬧至最高潮的時候,忽然鞭炮齊響,向深黑夜空甩出無數紅色星花,隨即煙花如玉樹躥上雲霄,曳出七彩流絲漫長過天域,再墜落星華如雨。
那雙黑色的靴子,不急不慢上了第二層舷梯。
高樓上一聲「同喜。願新人百年好合。」錦墊上紛落紅色紙屑,伴隨喜錢紅包漫天灑,無數人歡笑爭搶,同享這喜悅與榮光。
銀紅的袍角轉過第三層的樓梯,踏過剛剛修補好的樓梯,吱嘎聲響被萬眾歡呼聲所淹沒。
從他的角度已經可以看見喜堂。
喜堂前,龍鳳飛舞,喜字高懸,紅燭光照,新人儷影成雙。
……
黑色的巨帆齊齊張開,鼓足了風,像夜色裡猛獸悄然張開翅膀。
黑色的大海倒映今晚月色蒙昧的暗光,長長的,慘白色,像一條線拖拽著旁邊的海島。
海島邊停下一艘小船,爬上岸三條人影,兩個纖細影子攙扶著中間一個影子,駭然回頭看著那海水層層波動,黑色的巨翼無聲而迅速地切過天際那一輪蒼月。
那流線型的黑甲戰船,以一種一往無前的霸烈姿態前進,它原本黑色鐵甲的船頭,已經換了雪亮尖銳的刀鋒一樣的厚甲,暗夜海上,似一把巨刃,刺向不遠處那披紅掛綵,喜氣洋洋的樓船。
一霎,數里。
海島上,君莫曉瞪大了眼睛,聞近檀摀住了嘴,聞老太太聆聽著海風裡不尋常的動靜,臉色鐵青。
……
砰一聲,門被撞開。
怕自己那些轉黑的粉圍攻,把自己關在艙房裡的商醉蟬,忽然大步衝出了他的艙房。
他臉色鐵青,臉上還殘留著睡眠留下的印子,穿的也是寢衣,光著腳,連鞋都顧不上穿,便衝上了甲板。
他來到甲板,看見的是披紅掛綠,歌舞昇平,食物和鮮花的香氣盈入鼻端,甲板上有專門的歌舞妓和雜耍藝人在獻藝,人們載歌載舞,歡笑聲,鼓點聲,喝彩聲如浪不絕。
而海面平靜,四面一片漆黑。
他恍惚地站著,不知道眼前的是夢,還是剛才夢裡那恐怖巨響呼號慘叫是真。
可是,是真又怎樣呢?這些人們,輕薄膚淺,因為他一幅畫愛他,打擾他,瘋狂追逐他,侵犯他的生活和一切,再在將他的生活搞得一團糟之後,因為別人的一幅畫棄他而去,還要踐踏他,傷害他,再次侵犯他的生活與一切。
那麼廉價的愛與恨,最後都要他來承受。
他已經被索取得滿身傷痕一路風霜,又憑什麼要為這些淺薄的人們再次付出?
憑什麼?
他遊魂般地向上走,經過幾個女子身邊時,有人認出了他,微微詫異向他看著。
他有點緊張,做好了挨打並抱頭鼠竄的準備。
那女子卻對他笑了,輕聲道:「商大家,勝敗乃兵家常事,偶爾輸一次沒有關係。總之,歡歡喜喜最重要呢。」
說著遞了一朵花給他,有點羞赧地笑道:「我還是喜歡你的畫更多一點。」
旁邊有個少年湊過頭,也大聲道:「我也是!那些人輸了錢,發了瘋,你不要理他們!」
這一對少男少女笑著,和他打個招呼,便匆匆擠入了人群。
留下商醉蟬拿著那朵花,在人群中發怔。
站了好一會,他忽然驚醒,大喊:「別鬧了!別鬧了!船馬上要出事了!快點抓緊你們身邊能抓住的任何東西!」
然而人群紛擾,笑鬧聲翻覆,哪裡聽得見他的大喊。
商醉蟬又怔了怔,隨即猛地跳上舷梯,揮舞著袖子大喊:「蠢貨們!還在玩啊!輸掉的錢玩回來了嗎!」
他跳到高處,便被很多人發現,再來這一句,簡直是傷口上撒鹽,頓時很多人哇呀一聲,新仇舊恨,撲上來就打。
商醉蟬短短時間內就迅速適應了落差,練就了快速反應,熟練地雙臂摀住頭,拔腿就往樓上跑。
有些人就算了,很多人便跟著往上衝。
……
樓船頂上,守衛例行舉起了瞭望筒。
然後忽然就看見剛才還黑沉沉一片平靜的視野裡,忽然出現了一點高速移動的東西。
他瞪大了眼,再然後,瞭望筒忽然墜落,砸到了他的腳趾。
一條人影忽然從頭頂翻落,卻是一個個子奇高的男子,一腳將他踢起,「季家的船撞過來了!還不快去稟報!」
守衛這才驚醒,飛快地連滾帶爬地向下奔。一邊奔一邊狂喊,喊聲卻被底下歡聲歌舞的人群給淹沒。
人影一閃,林飛白從底層甲板翻上來,卻被甲板上的人群堵住道路,人們舉著美酒,拿著美食,滿嘴油光,滿眼醉意,笑嘻嘻的從各個方向湧來,不住拉拽著他,要和他一起喝喜酒,他走不過幾步,已經被最起碼三個醉漢拉住,要和他「喝個交杯兒。」
林飛白一腳將那些醉漢踢開,踩著眾人的腦袋,直奔喜堂。
……
季家船上,下層的水手接到上方「不顧一切前進!」的命令,都臉色惶然,有人在驚叫,「不,那會撞上的!」
「嚓。」一聲銳響,那個尖叫的男子翻身仰倒落入大海,帶起一蓬鮮紅的水花。
驚叫和惶然之聲猛然一停,換了恐懼的屏息。
甲板上有男子的聲音冷冷傳來,「再重複一次命令,最後一次,向前!目標唐家樓船的船身正中!有懈怠者立即就地格殺!懈怠者立即就地格殺!」
還有人在大呼,「舵已經轉了,不向前劃就會擦岸,一樣會沉船!你們在船尾,撞上去還有機會逃生!現在不劃現在就會死!不要自誤!」
水手們漸漸安靜下來,都咬牙低頭,不再看前方。
劃!
深海如淵,黑甲船似執刀的幽靈,一霎數里。
直衝樓船!
「咻!」
一線筆直燦亮的煙花,在夜幕上不祥地綻開。
……
樓船尾舵艙裡,一直盯著那邊動靜,並轉舵讓船身不易讓人察覺地慢慢轉橫的德高望重露出喜色,抓緊船舵,狠狠一扳。
整個樓船都因這強力扭轉微微一蕩,隨即,船慢慢橫了過來,由原先側對季家戰船,稍稍一讓便有機會擦身而過的位置,轉為整個船身中部橫對季家利刃。
像一隻慵懶的大貓,對著逼近的利刃展開肚皮。
……
與此同時更多人已經察覺,從樓船的各個方位向各處狂奔——奔向甲板,奔向喜堂,奔向尾舵,奔向機關總控室。
「快去稟報公子!快!」
「所有人散開!散開!抓住手邊能抓住的一切東西!」
「船在打橫!船在打橫!為什麼會這樣!尾舵在幹什麼!去查看尾舵!」
「尾舵艙門為何不開!你們為什麼在外面!掌舵人呢!」
「前舵開啟!通知前舵開啟!」
「機關總控打開!拍桿!撞角!炮筒!鷹弩全翼打開!兩舷罟網打開!護甲推進!犁頭鏢準備!撩鉤準備!勾鐮準備!」
各種大喊發生在船上的各個角落。唐家屬下的訓練有素,在這無比緊張慌亂的時刻便顯現出來,被人群堵住,立即就有軋軋聲響,無數帶著滑輪的纜繩出現在樓船半空,這些報訊和指揮者只需要抓住合適的滑輪便能迅速到達他們想去的任何地方,他們在滑輪上滑過的姿態輕盈又迅速,以至於甲板上的客人們以為這是婚宴的雜技表演而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第一個通過滑輪直接從桅桿滑到三層的男子,剛剛站定要說話,忽然站在三樓樓梯口的男子,淡淡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張稚嫩的眼熟的臉,眼神卻如初冬遙遠的寒山上那一層歷春不化的雪。
那唐家護衛一驚,隨即認出是誰,正心中一喜想要勞駕讓路,那男子忽然一抬手。
然後纜繩就斷了。
他連著滑輪一起墜下。
墜下的瞬間,他看見喜堂裡,一聲高喊「拜天地。」
看見前方,黑甲戰船白亮的船頭刃尖已經到了船前。
聽見樓船發出一聲不祥的軋軋巨響。
心裡發出一聲大喊:「來了!」
……
林飛白往舷梯上奔,眼看要到喜堂。船身忽然一震,與此同時他聽見一聲女子驚呼。
頭一抬,卻是二層甲板側邊走廊上一個原本大概站那兒看景的女子,因為這一顫,站立不穩,眼看便要落入海中。
她旁邊有個女子,驚聲尖叫周姐姐!卻不知道去伸手拉她。
他不得不上前,伸手一抄,將人抄住。
那女子死裡逃生,愕然睜大眼睛,看見迎面一張英挺峻刻的臉,不禁一怔。
林飛白把人放好,轉身就走,連那女子的道謝都沒理會。
但他走了沒兩步,便停住腳步。
與此同時,莫雲絹再次發出一聲驚怖欲絕的尖叫。
這聲尖叫,淹沒在底下無數發現情況不對而發出的狂喊中。
林飛白的瞳孔,在近乎無限地放大。
深黑瞳孔裡,一艘揚滿黑色風帆的巨船穿透這夜微起的霧氣,挺著雪亮鋒利的船頭,攜著滿身惡狠狠的殺氣,向著唐家樓船,狂飆撞來。
……
喜堂裡一片喜慶喧鬧,掩住了下方各種驚惶和嘈雜。
但船在打橫,大家都感覺得到。
文臻心中發緊,心想發生什麼了?終於來了嗎?她的心思已經不在這喜堂之上,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裡。
然而她忽然聽見唐羨之的聲音,「阿臻,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希望你站在這裡。」
她抬頭,牽著綵球站在她身邊的唐羨之,依舊一臉平靜地看著她。
他眼神裡似有很多言語,可她無心去讀。
她沒動,因為也動不了,唐羨之寬大袖子下,她的手腕被那一截紅綢看似輕柔實則緊緊地纏住。
船在動盪,隱約能聽見底下的歡呼轉成了驚呼。
喜堂裡的人也出現了騷動,有人奔了下去,但更多的人奔了上來。
文臻隱約聽見林飛白的大吼,「抓住!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
忽然她感應到什麼,下意識回首。
滿堂紛亂裡,有一人靜靜上前,那人看上去是司空凡,年輕稚嫩,但只要接觸到那雙眼睛,所有人便會忘記一切。
她怔住,似乎也要忘記一切。
紅燭辟啪一響。
底下驚呼聲忽然如潮水爆湧。
司儀的聲音拉長得近乎顫音,「一拜天地——」
那人輕輕巧巧走上前來。
耳邊唐羨之似乎不出所料地輕笑一聲,低低道:「別怕。」
「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