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的腰才彎下來一半,就聽見一聲巨響,宛如雷霆打在耳畔,震得腦漿都似在動盪,一陣嗡嗡嗡裡,便感覺到腳下動盪,卡嚓一聲裂響,簡直像天地都被劈裂了。
然後便是幾乎可以衝上天的尖叫。
紅燭傾倒,桌子斷裂,屏風嘩啦啦一片一片地倒,露出喜堂後面對著的一排舷窗,然後她就看見烏黑的大船已經黑天一樣撞到眼前,整個視野都被那雪亮的刀刃一樣的船頭填滿。
天啊。
燕綏那個瘋子!
知道他要阻止拜堂,但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以這樣的方式阻止拜堂!
他竟然用戰船撞斷了唐家的大船!
凡人真的摸不著神經病的腦回路嗎!
文臻覺得自己也要瘋了,船斷了,船上那上百百姓賓客怎麼辦?這些人是她邀請來的,如果就這樣葬身大海,她以後要怎麼面對這些人的親人!
她下意識的大喊還沒有出口,便覺得體內似乎也崩地一聲巨震。
那一根因為被刺將碎未碎的針,竟然因為這一刻的巨大撞擊,碎了。
真是碎得不是時候!
她咬牙,忍住了一口將要衝喉而出的鮮血。
此時四面搖動,八方驚叫,唯獨喜堂裡還算安靜。唐羨之緊緊扶住她,低頭看她的臉色,在這樣的時刻裡,他竟然能發現文臻的不對勁,滿目焦灼。
「阿臻!阿臻!」
一雙手忽然伸了過來,將他一拂,一人笑道:「蛋糕兒,天搖地動,滿堂賓客,正宜拜堂,怎麼樣,咱們拜一個?」
哪怕就在這海浪嘯聚,大喊如潮的時刻,文臻也能清晰的辨認出,是燕綏的聲音。
但此刻聽出燕綏的聲音沒能給她帶來任何的喜悅,不等唐羨之出手,她先狠狠向後一退。
她手腕上還繫著紅綢,這一退,固然讓開了燕綏,也將唐羨之帶到燕綏面前。
唐羨之原本是站立不動,他和文臻之間有銀蠶絲捆著,燕綏是分不開的。
但既然人到了面前,他也不客氣,手掌一探間已經多了一桿玉笛,笛尖起淒厲之音,直點燕綏手腕。
燕綏滴溜溜一轉,已經脫離了他的攻擊,但這麼一轉,便自然離開了兩人的範圍。
他剛剛退後一步,也不知道碰到了什麼,忽然室內橫板一陣轉動,卡卡連響裡,他面前就多了一道牆壁。
東搖西晃裡,那些轉動之聲不絕,板壁在不斷重組,疊合,拼湊……喜堂裡的人有人留在原地,有人落下,文臻天旋地轉間,感覺到底下在漸漸崩裂,雖然那黑甲船頭利刃剖竹一般前進,卻在抵達喜堂前方之後便無法寸進,但這已經導致樓船三層以下都被剖開,甲板崩裂成兩段。
文臻只覺得腳下一震,隨即急速下落,但下落過程中唐羨之一把抱住了她,同時緊緊抓住了身邊一個突然彈出來的把手。
下落過程中,文臻還是聽見那不絕的卡卡之聲,似乎有什麼機關在一直啟動,但她無法睜開眼睛。
下落的時辰很短,於文臻卻覺得無比漫長,五臟六腑像被顛過來一般難受,她又噴出一口鮮血,這回換她噴在了唐羨之的衣襟上。
唐羨之沒有讓,將她抱得更緊,文臻聽見他的低喃一遍遍響在耳邊,「別怕別怕,信我,阿臻你信我——」
這聲音聽在耳邊轟然只能仰望天空不斷旋轉蓋下的文臻耳中,便像從天外飛至,將她的心和魂都拉回了原地。
她貼著他心口,聽著那一聲聲心跳急而重,聽著他一遍遍絮絮呢喃,不知怎的有些心酸,然而此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砰然一震,隨即一蕩,墜落感停止。文臻扛著那種煩惡感,立即睜開眼。
然後她發現,就在這短暫的下落過程中,整個喜堂一直在變化,現在,從斷裂的缺口落下來的喜堂,已經成了一個全身也被鐵甲包裹的中型戰船。
她腳下就是甲板,不知何時風帆已經張開,頭頂軋軋連響,船頭兩側出現四對黑黝黝的鐵管。
這是東堂剛剛出現不多久的大碗口銃,目前最為先進的武器,文臻在聞老太太的探測圖裡並沒有看見這樣的裝備,沒想到竟然藏在了喜堂裡。
整個喜堂,就是一條船中船。
唐家樓船最精妙最難以探測出來的真正後手,一直都在她在腳下。
這條船上,除了她和唐羨之,還有不知何時躍入的唐慕之,還有一批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精幹人士
這條船上,聞老太太當時察覺有很多夾層,一直懷疑是機關,所以那裡文臻都做了空白處理,現在看來,那些夾層不僅藏了武器,藏了可以將整個喜堂重新拆解組裝成戰艦的機關,還藏了操縱船隻可以海戰的唐家護衛。
這船雖然體積比那黑甲戰船小很多,但是勝在輕捷靈活,迅速一個掉頭,駛出那一片斷船的範圍。
文臻站起身,望著海面。
唐家樓船剩下的部分已經斷裂成兩半,雖說受力點在船中央,兩段甲板上的百姓相對安全,但船慢慢斷開,人們戰立不住,無數人驚叫著落進海中,更多人在林飛白和商醉蟬提醒下抓住了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有人在斷裂的甲板邊緣打滑,將要落入海中,另一邊他的親人大聲嚎哭,拚命伸手想要抓住他。
哭喊慘叫似乎要將這廣袤大海驚醒,濤聲漸急。
唐羨之變戲法一般拿出一件大氅,先把她嚴嚴實實裹好,又要去把她的脈搏,文臻讓開,她現在狀況不大好,弄件衣服御寒也罷了,但在這滿眼嚎哭飄零的人面前看病什麼的,實在沒有心思。
唐羨之歎息一聲,也沒說什麼。
船舷邊站著士兵,舉著勾鐮和長勾,文臻隱約聽見有些熟悉的叫聲,尋聲而去,看見商醉蟬緊緊扒著船邊,一個唐家兵丁正想將他推走。
她立即道:「讓他上來!」
原以為自己說話沒人聽,隨即她便轉向唐羨之,但那唐家兵丁立即伸出鉤子,要將商醉蟬勾上來。
不僅商醉蟬,船舷上扒了好些人——商醉蟬靠著自己趨利避害的本能,引人往喜堂奔,確實有一批人跟著追上來了,但是舷梯畢竟狹窄,能上來的人只有一小部分,船斷裂,喜堂重組的時候又掉下來了一批人,現在還能扒在喜堂船邊緣的人,也只是寥寥幾人而已。
商醉蟬看見鉤子急忙伸手,結果他旁邊一個漢子看見鉤子,猛地將商醉蟬一擠,急迫地伸手,「救我!」
文臻一低頭,隱約認出好像是那批專門靠商醉蟬的小道消息過日子的帕帕拉奇之一,商醉蟬輸給她之後也是他們罵的最凶。
她抿著嘴,二話不說,一腳將那人踢下了海。
身強力壯的,一時半會死不了。
那兵丁快手快腳將商醉蟬拉了上來。
文臻看了一圈,沒看見燕綏,只看見那不斷的慘叫和哀嚎,心中怒火越甚,轉身對唐羨之道:「羨之,求你,救這些人!」
唐羨之靜靜看著她。
文臻垂眼,她知道自己其實沒臉這麼求他,唐羨之便是不答應她也天經地義。
一咬牙,她去脫沉重的嫁衣。
她自己去救,救一個是一個!
手被人拉住,唐羨之還是那從容姿態,笑道:「我沒說不答應。我只是在算,如何能救更多的人。」
他身邊一個將領模樣的人失聲道:「公子,咱們船載重高,不能……」
唐羨之一個眼神過來,那人立即噤聲,只是神情焦急。
文臻如何不能明白他的難處,這船以鐵甲防護,又有很多兵丁,還有很多重型武器,不用說也吃水很重,根本不能載太多人。
此刻水面上,好多人抱著碎木和各種器物在漂浮,深秋的海水已是徹骨之寒,萬一得了傷寒就麻煩了。
她看見林飛白,帶著師蘭傑在一半斷裂的大船上上下飛掠,不斷劈裂大塊的船板,把一些老弱婦孺先轉移到那些船板上。好在敢坐船跟出海的,多半是壯年,有錢有閒有護衛的人很多,但此刻慌亂之下,並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自救。
林飛白遙遙看見她,伸手揮了揮示意無事。
他看見大船撞來的那一刻從底下往上衝,想要去救她,結果還沒走到一半,船斷了,一個孩子當著他的面掉了下去,他不得不救。
撈到了孩子,又看見被斷裂的東西砸傷了腿不能動的老人,他只得又去救老人。
再抬頭的時候,看見喜堂半空中閃電重組,竟然變成了戰艦,他便知道唐羨之一定會保護好文臻,便也沒有試圖再衝上那救生船。
文臻還看見司空昱從半截斷船中衝出,滿臉茫然,愣了一會後,也加入了救人的隊伍。
她還看見易銘不知何時施施然一個人撐著小船在一邊,他的船上卻並沒有厲笑。
有幾個高手在,除了幾個特別倒霉被桅桿砸中的,大部分人都得到救援,被安置在斷裂的甲板上,但那船遲早要沉,這些人還是需要轉移到安全點的船上。
令人感到萬幸的是,黑甲戰船沒有開火,武器也沒展現,除了一開始以悍然姿態撞斷了唐家樓船之外,竟然沒有下一步動作。
這令文臻有些詫異,隨即便明白了,季家的船,既不可能這樣玉石俱焚地撞船,也不可能這樣撞了船就不出手,這兩種行為都是因為她在船上,季家的船,應該已經掌控在燕綏手中。
這一撞,季家的船也難免受損,但後半部分還是好的,也沒沉。
唐家的船在用鉤子鉤上漂浮的百姓,拉上來安置在船上,濕淋淋的人們哭嚎磕頭向唐羨之表示感謝,對著船頭大大的「唐」字不住跪拜。
船上唐家的將領看人越來越多,臉色很難看,大聲和唐羨之道:「公子,這船定員已滿,不能再救人了!再救咱們自己也會沉了!」
唐羨之聞言一臉為難。
還在海水中飄著的百姓們牙齒格格打戰,哭聲大作。
已經上船的人群中,好幾個人撲過來,跪在文臻和唐羨之的腳下,大聲哭求,「公子夫人行行好,行行好,我那口子(我妹妹)還在海裡,求你們救救她們!求求你們!」
唐羨之低頭看著她們,神色憐憫,又看看沒有動靜的季家大船,咬咬牙,道:「卸雙門炮!」
那將領大驚失色,「公子!炮不能卸!本就有些不夠,再卸了,萬一敵船打過來,咱們都沒命!」
「卸了!」
那將領不敢違抗,一臉鐵青地傳令卸炮,咚咚兩聲響,船舷兩側兩個大管子自動脫落,兩門價值萬金的大碗口火銃砸進海水,激起丈高的浪花。
四面百姓駭然之後便是感動,在船上的人砰砰磕頭,在水裡的人大聲哭嚎,夾雜著「萬家生佛」頌聖之聲不絕。
而唐羨之神情平靜,毫無居功之態,親手將跪在面前的人們扶起,讓人帶進艙裡治療休整。
海風裡他衣袂飄飄,面容如仙,神態慈憫,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充滿感激和尊敬,也像瞧著自蓬萊仙島降落普度眾生的仙。
文臻心中歎了口氣。
這本就是唐羨之要的結果吧?
他一向以無為走天下,看似毫無舉措,其實步步算盡人心。
他非常瞭解她和燕綏,知道燕綏一定會搞一把大的,所以別的都故意不去多管,只把所有的佈置都留在喜堂。
他佈置喜堂,也不為了殺傷誰,就為了關鍵時刻保護自己,然後出來做這個救世主。
燕綏怎麼搞,搞多大,他不管,她文臻弄多少人上船,他也不管。
反正搞大了,倒霉的一定是別人。人越多對他是掣肘對別人也是掣肘,到時候,死了門閥子弟,那是燕綏干的,死了無辜百姓,還是燕綏干的。
而唐家,則是娶新婦還遭受無妄之災的可憐人,這可憐人在災難面前還伸出援手。
這一出,唐家可以剪除對手,可以獲得民心,可以攻訐燕綏。
唐家樓船很快地沉了下去,林飛白等人來不及弄那許多的浮木,還是有很多人落在海水中,拚命往這艘船上游。
百姓來船不知何時都已經不見了,現在目光所及,只有唐家船和季家船。
沒有上船的人,顧不得這所謂船的裝載量,拚命往上爬,爬上來之後,卻又立即想起這船上不能載太多人的事,有些人便趴在船邊,哭喊著不能再上了再上就一起沉了!還有人直接就把那些好不容易扒到船邊舷梯的人往下推。
人性的自私和惡毒在此刻淋漓盡致,看得文臻一陣陣發寒,她忽然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扒著一塊浮木過來,仗著身體靈便,三兩下攀到了舷梯邊,然後被一個身強力壯的大漢給蹬了下去。
文臻上前一步,還沒出腳,唐羨之便如長了眼睛,衣袖一拂,那漢子便跌落海中,正落在那孩子扒來的浮木邊緣,隨即那孩子也被士兵們用鉤子幫助游了過來。
文臻還沒來得及謝唐羨之,就看見不遠處周沅芷扒著一個盆在飄,臉色慘白。文臻回頭看看,才發現這船上救上來的基本都是青壯,這也不奇怪,青壯本就是在災難面前行動最快捷的那一群。
「不要再救青壯了!」文臻喊,「讓老弱婦孺先上船!」
這一聲引起無數的感謝和無數的怒罵。
唐羨之忽然抬起頭,對上頭笑道:「殿下,都說你行事瘋狂,無懼流言。可如今看著這許多人在海上飄零哭喊,還有人葬身海底,你真的內心毫無歉意嗎?」
文臻一驚抬頭,這才看見燕綏居然一直在這船的桅桿之上,坐在薄薄的風帆上,冷冷俯視著底下。
文臻一看他就心火直冒,撲在船舷上大喊,「燕綏,你今兒不趕緊救人,我今晚就和唐羨之圓房!」
「……」
唐羨之僵硬在甲板上。
遠處林飛白似乎一個踉蹌。
划著小船的易銘噗嗤一聲,隨即又哼了一聲。
剛剛被救上船的周沅芷,瞪大了眼睛。
遠處司空昱為了救一個從甲板上滑下來的人,腳滑險些落入海裡,被及時出現的昭明郡主拉住,然後聽見這句話,昭明郡主手一抖,險些把司空昱又扔回海裡。
頭頂上,一直穩穩坐著的燕綏,似乎晃了晃。
然後他手指一抬,文臻忽然看見什麼東西從海面上蔓延過來了。
一開始是薄薄的一大片,然後那一大片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還能看見下面攀附的長長的筋脈,看上去像個什麼扁扁的海怪,文臻還在想什麼海怪長這模樣,鰩魚也沒這麼大啊,再然後她看清楚那東西,發出一聲長長的「呃」。
特麼的,深綠葉片,白色筋絡,明明是片青菜葉子啊。
海面上飄來了更多的海怪——船一樣的青菜,浮木一樣的黃瓜,圓滾滾可以騎的大蔥,能躺下一個人的韭菜,兩頭翹的紅白蘿蔔……
眾人都呆呆看著那些彷彿成了精的蔬菜,一時有些無措,直到燕綏的聲音遙遙傳來,「看到木頭知道爬,看見蔬菜就不曉得上了?」
海水裡那些人這才如夢初醒,急忙往那些青菜蘿蔔上面爬,文臻看著林飛白坐在一個紅皮蘿蔔上,感覺再一次進入了魔幻現實主義劇情。
她是知道燕綏的發春能力的,但是很少親眼見到,有次好像聽德高望重提過,說是大量用這技能也挺耗費殿下精力的,而殿下素來是個懶人。
他先前一直沒有說話,是去發這個春了嗎?
唐家的樓船上是有個菜地,大型遠洋船隻上才能有這種配備。她也用龍船壽司註明了,沒想到還能這麼發揮作用。
海面上的人暫時得救,頓時改口剛才對燕綏的責罵,改為稱頌朝廷和皇室,文臻無奈地聽著,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覺得心累。
眼看海面上的人一時沒了性命之危,桅桿上燕綏這才又開口道:「唐公子真是心繫黎民,高風亮節。只是唐公子這艘船中船如此精妙,顯然早有準備,非一日之功。那既然知道此行危險,又何必破例延請這些無辜百姓上船呢?」
他語氣淡淡,聲音卻極清晰,在這海面之上傳得極遠,人人都聽得清楚,都覺得很有道理,一時瞪大了眼睛又去看唐羨之。
唐羨之還是那既仙氣縹緲又溫潤醇和的笑意,搖了搖頭道,「在下不敢與殿下鬥口。」
他竟然就這麼不說了,又道:「深秋海水冷徹骨,我與殿下多斗一句,百姓們便多捱一分苦楚。殿下說什麼,唐羨之都認。只求殿下想個法子,把這些飄零海上的人都安置了。畢竟我們的船不能再救人,否則也便一起沉了。」
桅桿上,燕綏輕蔑地笑一聲,似乎也不想和唐羨之鬥嘴了——太虛偽。
他垂頭看了文臻一眼,她裹著一件厚披風,從高處看下去,露出的臉小小白白,一團精緻。隔得遠眉眼看不清楚,但也知道往日總是微翹的唇角一定已經抿緊,彎彎的眉一定微微皺著。她立在那裡,風不動衣角,人也不動。
他一直沒有低頭,只用餘光,很清楚地知道她除了一開始第一眼,一直沒有抬頭去看他。
生氣了。
這只甜蜜蜜的蛋糕兒,生氣了。
燕綏的眉毛微微挑起,看著這海面零落的百姓,今日的命令其實也不全是他的意思,父皇給他的信早就做了安排,就算沒有季家,也會有劉將軍的水鬼隊伍作祟,而季家也絕不會顧惜百姓,這些百姓們的下場不會好哪裡去。畢竟這些人的出現是意外,而意外的傷亡,是不會提前被父皇的佈置所考慮的。
他利用季家兄弟的矛盾,策反季懷遠,奪取黑甲船的掌控權,趕在水鬼作祟之前,撞斷唐家樓船中心位置,之後便命季家黑甲船停下,至於那些百姓,唐羨之一定會做好人,那就讓他做去,他看過那龍船壽司,就確定了唐家一定有船中船,這船中船一定不會太大,那麼到時候唐羨之要賣好邀名,自然會出手救人,人多船小,給誰上船,不給誰上船,到時候難免又是一場紛爭,利用得好,也一樣能給唐羨之一個灰頭土臉。
政客之間的博弈,本就不計算螻蟻的性命,哪家王權不以白骨壘通天梯?哪家門閥地基之下不壓飄蕩的冤魂?
何況這些百姓,說是普通百姓,但能追逐大家僱船追到海上,多半也是有錢有閒的,幹這麼無聊的事兒,便是為此死了也不過是自己的選擇。
然而最終他還是管了。
因為底下那個體格嬌小,力量卻大的人兒。
她的力量不在體力,而在精神,那力量潤物無聲,悄然侵入,不可忽視。
他穩穩地坐在桅桿上,神色不動,那一片菜地如今都成了巨人的菜園,耗費的精力非尋常可比。
他不說話,唐羨之向來不是咄咄逼人的人,也便一笑。
文臻心底歎息一聲,知道以燕綏的驕傲,他有本事把鍋蓋在唐羨之頭上,卻絕不屑於和他在這百姓面前爭功賣好。
「確實,有這賣嘴的時辰,還不如做點事。要起風了。」頭頂上燕綏忽然淡淡地道。
海面上與此同時又一陣驚呼。
彷彿水底出現了海獸,又或者平地起波濤,易銘的小船忽然翻了。
易銘像是早有準備,小船翻了,船底卻忽然伸出兩根鐵條,舉著他平平穩穩一步跨到旁邊一根巨蔥上。
他騎著巨蔥的英姿像騎著一條浪裡小白龍。
不過浪裡小白龍的命一般都不怎麼好——不知道什麼東西總在水下作鬼,那巨蔥一滾一滾又一滾,妙的是浪裡小白龍居然也能隨著那一滾一滾而不斷調整身形,始終穩穩地騎著。
忽然易銘身邊水波一湧,他斜身一讓,但身子剛傾,水波裡便冒出一條章魚一樣的手臂,拽住他手臂往下一拖。
眼看他便要被拖進水裡,他四周的海面燒開了一樣沸騰起來,不知道有多少東西在往這邊湧。
他袖子裡忽然彈出根細線,那線刷一聲插入海中,再彈出時帶出一溜更細的血線,就這還沒完,那細線在他周邊的海中迅速哧溜一圈,頓時沸騰的海水變成一灘粉紅色的安靜海灣。
林飛白的蘿蔔忽然打了個滾,一柄極窄的長劍雪亮地從蘿蔔纓子裡躥出來,非常陰險刁鑽地直奔林飛白胯下,幸虧師蘭傑猛地推了林飛白一把,人丁單薄的老林家才免了絕後之虞。
那劍蛇一般鑽出來,一擊不中,又咻地原地縮回,銀光一閃,師蘭傑哎喲一聲。幸虧他特別特別高——劍身一個來回擦傷了他大腿兩側,劍尖離他的某處重要部位只差毫釐。
司空昱原本和昭明郡主坐在一根豆莢上,有點擠,司空昱不住往旁邊讓,眼看要讓到水裡去了,昭明郡主正想說什麼,一直低頭看水不看她的司空昱忽然一把將昭明郡主推到水裡。
然後他身形便在空中消失了,再出現的時候已經在唐家的船上。
……
一時間海面上猶自平靜,卻有人連連遭襲,水下似乎藏著許多神秘刺客,文臻注意到,遇到襲擊的都是世家子弟。
殺手好像來自海裡,但現在還是夜間,燈光微弱,海面上飄滿了人,正是暗殺的好時機。
船上那個唐家的將領一直在警惕地用瞭望筒查看著四周,並沒有理會遭伏的人,他忽然抬起瞭望筒,對天空看了看,語氣沉沉地道:「風雨要來了。」
文臻想凡在海上必遇暴風雨簡直狗血,但聽對方語氣倒也不是太緊張,唐羨之卻沒有理會這些,看看四周,忽然道:「慕之呢?」
他話音未落,不遠處一道人影忽然沖天而起,隱約灑落鮮血幾滴,隨即一個轉折,落了下來。
正是唐慕之。
她落下的時候,嘴唇便微微撮起。
唐羨之皺眉,厲喝,「慕之不可!」
但已經晚了,半空中一聲凌厲口哨,聲音滾滾傳遍海域。
海水幾乎立刻便翻滾起來,咕咕嘟嘟,水波湧動,彷彿被熱鍋煮開,又似乎是多了很多海底魔怪,滿身殺氣,潛出深海,擇人而噬。
一開始並沒有發生什麼,還飄在海中的人十分震驚,只感覺到腿部被很多東西擦撞,令人毛骨悚然,忽然「啊」一聲慘叫,但卻並不知道是誰發出的,眾人面面相覷,神情驚恐,片刻,又是一聲慘叫,一處海面有人破水而出,船上風燈照耀下,那人全身黑色水靠,重要部位還有防水皮甲,身軀精瘦細長如魚,但他的腦袋已經不見了。
水面上有個青灰色的大魚魚頭一冒,叼著一個人頭,快速隱入海濤中不見。
深夜,孤燈,瞬間咬去的頭顱,叼著頭顱消失的水中猛獸——這一幕實在太恐怖,海面上無數人尖叫起來。
嚓一聲輕響,唐慕之落在甲板上,脖頸上一道傷口血跡殷然,位置很是險惡。
她似乎對自己的傷口毫無所覺,臉色蒼白,眼光森然,凝視深黑翻滾海域的眼神有如煞星凝視深淵。
唐羨之怒道:「慕之!收哨!」
唐慕之聽而不聞,忽然哨聲一變,嘩啦一聲一條鯊魚破水而出,一躍不見,隨即又是一聲慘叫,這回卻是個女子聲音。
昏黃燈光照過去,那裡是一片殘帆,好像也是唐慕之遇襲之前呆過的位置,現在那裡是一位婦人,大聲慘叫,一隻胳膊已經沒了,斷口處鮮血淋漓。
她只叫得一聲,便似乎被什麼東西拖住,不斷往下沉去。只看見一支殘臂,在海水中不斷掙扎浮沉。
船上姚縣丞忽然撲過去,大叫:「娘子!」
文臻才認出那女子赫然竟是姚縣丞的妻子林氏,她記得之前林氏在她房間陪著等接親來著,但後來在喜堂好像就沒看見她,她身份不算太高,性情也不是太活躍,眾人都沒有在意。
姚縣丞本來就在喜堂的,船中船重組之後他自然在船上,但他的妻子顯然沒有那個運氣。
唐慕之冷冷看著姚縣丞,「吃裡扒外的賤人!」
姚縣丞渾身一抖,回身駭然看著唐慕之,不敢接觸她的眼神,轉而向唐羨之求救,「唐公子!煩請約束令妹!」
唐羨之看了他一眼,轉頭對唐慕之道:「慕之,這不是可以吹哨的地方。海獸你一向控制得不好,萬一激起凶性,這海裡還有許多無辜的人沒救上來。」
唐慕之一指林氏,「你問問她對我做了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真當我是泥捏的!」
「六小姐!」姚縣丞撲到唐慕之面前,急急一躬,「內人不懂事,衝撞了六小姐,還請六小姐看在姚家和林家的面上,大人有大量,饒她一命!」
「衝撞?」唐慕之輕蔑一笑,看也不看他,「說得真輕巧。」
「唐公子,唐夫人!」姚縣丞又急急向兩人打躬,「求你們救救她!」
只這兩句話間,海面上便只能見那女子的帶血的指尖,文臻瞧著不好,但她無法指揮唐家的人,只得去看唐羨之,唐羨之正要吩咐,唐慕之驀然厲聲道:「這個女人是奸細!她兩次試圖暗害我!誰救她,我和誰勢不兩立!」
文臻皺起眉,心想這下難了。看這姚縣丞的神情,可能林氏確實做了些什麼,看唐慕之脖頸的傷,那也是差一點便要了命,那唐慕之要報仇天經地義。
「或者,」唐慕之忽然又冷笑了一聲,「瞧你如此情深義重。那麼你自己去救,你親自下去救她,我就不殺她!」
姚縣丞呆了呆。
他回頭看看波濤暗湧的大海,又看看唐慕之,再看看忽然冒出頭來呼救又再次被拖下去的妻子,看見那一片的水域隱隱粉紅色,起伏的波濤裡不斷露出各種青灰色的海獸的頭顱……
他激靈靈打個寒戰。
忽然沖文臻撲了過去。
「唐夫人,唐夫人!」他大叫,「你也是朝廷命官,和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你不能見死不救!」
一陣死寂。
忽然一道烏光電射而來,瞬間將快要撲到文臻面前的姚縣丞撞飛出去,一直撞到越過欄杆落進海水,與此同時響起的還有燕綏淡淡的聲音。
「滾。」
「噗通」一聲,姚縣丞落入大海。
幾乎立刻,那些海獸便衝他撞了過去。姚縣丞大聲慘叫,掙扎得水花亂濺。
文臻瞧著不好——不管姚縣丞夫妻有什麼問題,道德綁架很無恥,但都罪不至死。燕綏這麼做,姚太尉將來必定要和他過不去。
她一把掀掉大氅,準備下海——雖然這麼做也等同於道德綁架,但事關重大,不能不這麼做了。
唐羨之一把抓住了她,他向來態度溫柔,此刻手卻如鐵鉗一樣地緊。
「阿臻!這種人不配你冒險!」
便是如此緊張時刻,文臻還在分神地想,他這句話指的到底是姚縣丞呢,還是燕綏?
但誰也沒能動得成。
忽然有人驚叫,「船!」
眾人抬頭看去,才看見不知何時三艘船已經出現在濃霧深處,那船上竟然也配了火統,黑黝黝的炮口已經開啟,正對著唐家的船。
只是雖然擁有強大的武器,這船外表卻破破爛爛,在船頭上還雕著碩大的鯊魚頭,露出森白的利齒。有人在驚叫,「海盜!」
文臻差點沒噴一口鹽汽水以示嘲笑。
要不要臉啊。
朝廷官船扮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