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茫然地接過了剔完了魚刺的魚肉。
也只有牛逼的殿下,剔完了魚刺之後剩下的魚肉還和原先的一模一樣。
燕綏把碗遞過來的時候,手指彈了彈碗邊。
文臻今日大腦秀逗,反應遲鈍,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低頭瞧了瞧碗邊,才發現那鏤空雕刻好像是字。
她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一邊是一個「臻」字,一邊是一個「綏」字。
她抬頭,燕綏有意無意對她亮了一下碗。
也是有刻字的。一邊「綏」字,一邊「臻」字。
文臻猛地開始咳嗽——她被口水嗆著了。
而口水是因為驚嚇而突然冒出來的。
燕綏今天果然是吃錯藥了!
一定和唐羨之靈魂互換了!
搞一對情侶碗要鬧哪樣?還暗搓搓當一堆人的面?當其他人都是死人嗎?除了君莫曉那個不長心的,聞近檀為啥低著頭猛喝白粥死活不肯抬頭?林飛白為啥一直在啃蝦皮?老太太為啥忽然不吃了?
這種在他看來又俗氣又無聊的行為是怎麼忽然鑽進他的腦袋的?
她一咳嗽,林飛白和燕綏同時抬頭,同時抬起手,然後燕綏看了林飛白一眼,林飛白的手原本已經要縮回去了,被這一看之後,反而不收了,眼看便要非常乾脆地拍到文臻背上,忽然那手裡被塞了一隻碗。
碗裡是熱粥,很燙,林飛白不得不先放下碗,然後拍背的就換成燕綏了。
文臻這下咳得更厲害——驚嚇一波一波停不住啊。
背後傳入一股暖流,咳嗽立時便止住了,燕綏並沒有放開手,又細細給她調理一陣,才放了手。
文臻舒服了許多,以她性子,便要道謝的,但此時一抬頭,正迎上燕綏烏黑幽邃的眸子,忽然便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了。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這是她賜婚後,和燕綏第一次真真正正這樣安靜坐在一起。
賜婚後的變故,一路的追索,各方博弈,刀來箭往,感覺生死裡走過了無數遭,才有了此刻面對面的安然。
然而終於等到了對面這一刻,忽然便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覺得需要說什麼,之前想過要怒罵,後來覺得有歉疚,再後來又覺得需要揍他一頓,再再後來又生出濃濃的歉意和擔憂,幾經翻覆的情緒,經過太長時間的積澱,最後忽然便只能歸於平靜,無喜無憂,無怨無恨,也無苦痛驚怖。
這一路風霜過,今日滄海之上,白沙藍水之間,他的目光望過來,大海便忽然乾涸,而桑田剎那綠遍。
卻原來平靜水面之下依舊濤飛雲卷,卻原來最能牽動她心思的依然是他。
腳步聲走近,打破這一刻凝目相望的脈脈氛圍,唐羨之出現得及時,態度也永遠那麼自然,很隨意地坐下。還沒坐穩,燕綏就淡淡道:「碗筷已經弄好了。你的熱水潑了吧。」
唐羨之不理他,直接對文臻道:「多燒了一些,等會你洗個澡。」
文臻一聽大喜。
先前又是下船又是落水又是嘔吐又是泡海的,身上早就難受得要命,只是不方便說罷了。
仙子真是上天派下來拯救她的仙女啊。
她急忙道謝,又假惺惺體貼道:「趕緊吃趕緊吃,耽誤了這麼久,魚都冷啦。」
唐羨之便笑,接過她手上一隻蝦,道:「我瞧這個比較好吃。」
文臻一傻。
她只是隨意揮手,並不是送菜,但事情到了唐羨之這裡,怎麼就特別曖昧了呢?
那個佔有慾超強的傢伙要掀桌了吧?
偷眼一瞧,燕綏卻像根本沒注意這一幕,微微皺眉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她又慶幸又覺得怪異,還有些擔心。
是在思考如何搞死唐羨之嗎?
感覺心情略複雜。
好在複雜的只有她,其餘人都不在意,唐羨之對她道:「你且在此休息幾日。你的情形不是很好,體內有淤積未化,現在不宜再風波勞累,等你稍稍好了,我們也修好船做好準備再出海。」
文臻也感覺綿軟無力,仿若大病一場,還有一些意想之外的情況,需要時間適應。但又有些擔憂這幾個水火不容的人,在一個島上蹲著,怕會產生變數。畢竟恐怖故事常常發生在島上。
但轉頭一想,怕個毛線,那幾位自己就是恐怖故事本身。
再說島上怕天雷地火,幾個人一艘孤舟豈不是分分鐘翻船?
她看唐羨之神情,如常悠然,心裡想小唐同志明明在這次爭鬥中落於下風,為啥眼神頗為滿意,還是他根本的目的其實就是要牽制住燕綏?
如今這種格局,倒也不全是壞事——三個人誰和誰都不對付,卻又都能保證她和親友的安全,正是個互相牽制力場平衡的格局。
她抬目看了看四周,這裡是靠近沙灘的平地,再往後是茂密的植被,有野獸的聲音隱隱傳來,無法目測島的大小,感覺是不小的。
目前看來好像是沒有人居住。
聽說燕綏的師門就在海上,也不知道離這裡近不近。
既然已經有了安排,她也不會有異議,隨便吃了幾口便擱下筷子迫不及待要洗澡,那邊三個男人立即都擱下筷子,君莫曉剛要伸手被聞近檀拉了一把,又拿起了筷子。
聞老太太咳嗽一聲。
唐羨之微笑,很自然地轉為夾菜,林飛白一頓,燕綏一開始聽而不聞,手已經到了文臻身邊,忽然越過文臻一拉君莫曉衣袖,道:「怎麼還不去幫忙?」
一臉懵逼的君莫曉翻個白眼。
文臻想笑。
老太太殺傷力滿級啊。
但這樣不行,一來容易出衝突,二來萬一有人因此對老太太不滿怎麼辦?唐羨之林飛白問題不大,燕綏那個狗性子,她怕。
她笑,就著君莫曉的攙扶起身,笑盈盈和君莫曉道:「小君,這幾天就要勞煩你和檀檀啦。」
君莫曉趾高氣揚地道:「那是,誰也不要和我搶差事!」
聞近檀瞟一眼那三隻,期期艾艾地道:「哎,那個,照顧病人,自然還是我們合適。」
文臻忍住笑,心想還追求者呢,連自己的閨蜜奶奶都搞不定。不知道曲線救國嗎?
其實唐羨之是知道的,也能做的很好,但關鍵還是小君和聞近檀都受了奶奶影響,不願意她再和這些豪門皇室有牽扯吧。
她表明了態度,也不和那三人有什麼牽扯,十分客氣態度公平地招呼他們吃好喝好,便去洗澡了。
那邊三個男人都盯著她離去的背影,聞老太太咳嗽一聲,忽然道:「林公子,能不能勞煩你扶老身去海邊走走,消消食?」
突然被點名的林飛白怔了一下,險些脫口問出一句「為什麼是我?」,但隨即反應過來,立即起身,一邊恭敬地道:「十分榮幸,老夫人請。」一邊挺著腰桿扶著腰桿更直的老太太去散步了。
留下唐羨之和燕綏,第一次面面相覷。
一霎間心中都浮上一個疑問。
為什麼?
我一個堂堂未婚夫(正牌男朋友)在這裡,為什麼會輪到這個路人甲?
……
文臻不知道在自己走了之後還有好戲,她正舒舒服服泡在澡桶裡。
對,澡桶。
唐羨之去了那半天,不僅燒好了水,還順手做了一個澡桶,那麼短的時間,那桶居然打磨光滑,居然還是榫卯結構。
文臻不由第一萬次驚歎仙子真是宜家宜室啊。
她泡在澡桶裡,身前身後都有狀如芭蕉的矮樹遮擋,倒也不怕走光。身邊垂下一串黃色果實,她順手採了一個,咬了一口,又給聞聲看過來的君莫曉和聞近檀一人扔了一個。
那兩個接了,剛咬了一口,便忙不迭呸呸呸往地上吐,君莫曉眼睛鼻子都皺在一起,「小臻啊你真是太壞了,這麼澀的果子也給我們,咦,你不覺得澀嗎?」
文臻愣了一下,把那果子往地上一扔,「啊,澀。」
君莫曉一臉你真是壞地轉過身繼續為她把風了,文臻坐在澡桶裡發呆。
她沒吃出澀味。
她沒吃出任何味道。
她只吃出果肉糯軟,便以為是好吃的。
她失去味覺了。
先前喝湯吃飯時候已經察覺,現在得到了確認,她不禁有些發呆。
一個廚子失去味覺。嗅覺也似乎受了影響在變弱。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暫時的,更不知道繼失去味覺之後,她是不是還會失去嗅覺聽覺視覺。
是不是還會因此影響大腦,神經,成為植物人?
她知道有一根針在一路折騰中偏移了位置,大概就是刺客的那一掌,導致針逆行進入了後腦,然後又崩碎了,而她又沒有時間及時煉化,導致其中有碎片進入了大腦,給味覺造成了損害。
這實在是讓人恐懼,她不知道碎片有多大,有多少,有無消減,會不會像炸彈一樣隨時爆炸。
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便會因為那爆炸也失去一切。
這想必也是那三人決定在這島上暫時停留的原因吧,不能把這個炸彈解決,誰也不敢就這樣渡過茫茫大海。
她怔怔坐在澡桶裡,水漸冷也沒有察覺,忽然感覺頭頂啪嗒一聲,有點濕潤,她伸手一摸,摸到一個大冰晶珠子。
現在雖然已經到了秋天,但是這裡海域溫暖,還是夏末天氣,哪來的冰晶?
她大叫「君莫曉!」,同時猛地往水裡一鑽。
下一瞬澡桶滾倒,水都潑了出去,她縮成一團,在澡桶裡骨碌碌滾了出去。
啪啪啪啪一陣急響,澡桶方纔所在位置,插了一地尖銳的冰稜。
君莫曉的怒喝聲響在耳側,文臻卻什麼都顧不得,這裡地勢有點傾斜,她縮在澡桶裡一路骨碌碌滾下去,一邊祈禱澡桶不要給人一劍劈裂,一邊祈禱有人來救她,一邊又異想天開地希望不是那三隻是聞老太太……
天旋地轉中隱約看見前方是海灘,好像有兩條人影,隨即其中一條人影衝了過來,蹬地一下一腳踩在桶身,澡桶止住。
一人跪了下來,探頭對澡桶裡頭看。
文臻尖叫:「啊啊啊不要看啊啊啊——」
出手的是林飛白,在海灘上扶老太太散步的時候看見一個大桶忽然滾了下來,下意識上前一腳蹬住,隨即跪下來看桶裡的情況,聽見文臻的聲音才反應過來,驚鴻一瞥間雪光耀眼,頓時臉色爆紅地呆住了。
隨即他被人拎著領子飛了出去。
本來也就飛幾米,飛的路程中遇見第二個趕過來的人,被那人看似解救其實順手一撥,撥到了千里之外。
燕綏趕到的第一瞬間,便脫下了自己的外衣,往桶裡一罩。又把桶撥正。
文臻以為一向並不在乎什麼正人君子的殿下,多少要探頭張一張或者有意無意瞄一眼,已經捂好了重點部位,雖知道那位今天就是轉了性,當真目不斜視。
文臻趕緊在桶裡穿好他的袍子,燕綏伸手把她抱了出來,沒有鞋子,便抱在臂彎裡。
文臻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想下來走,沙灘上沒鞋子問題也不大,但燕綏的手臂鐵打一般。
她心裡歎口氣,也便不動了。
一低眼看見袍子上有血跡,燕綏的衣袍一向顏色比較複雜,耐髒,此刻也能看出實在是不大乾淨了。
想著他之前被易銘偷襲受了傷,被她吐了一身,又想著他自從海上追到她,便一直很少說話,忽然心中一軟,便問他,「你累不累?」
只這麼一句,便感覺他手臂一鬆,嚇得她以為要掉下來,下意識抱住,但隨即燕綏又抱緊了她,這回抱得更緊,語聲卻還淡淡地,道:「不累。」
文臻唔了一聲,感覺到尷尬,兩人相處一向自然,但經過賜婚成婚這一遭風波,像是忽然觸及了某些不能觸碰的雷池,顯得有些無所適從。
正在絞盡腦汁想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他,忽聽燕綏輕聲道:「……對不住。」
文臻一呆。
她這回又沒跟上他的腦回路。
比較對不住的,不是她嗎?
她和他,恩恩怨怨,是非難解,賜婚之前有沒有解開的齟齬,賜婚之後有難以原諒的禁錮,但是她後來想,前者可能燕綏有苦衷,後者可能是工於心計自作主張。
相比之下,還是她突然答應賜婚這件事對燕綏的傷害更大一些。
雖然他沒有表白,她也沒有承諾,可畢竟心照不宣,情分不同。
她還在想著如何順他的毛,和他說清楚自己的苦衷,他倒先道歉了?
啊,燕綏真是越來越奇怪了。
「……之前,是工於心計自作主張。」燕綏道,「我已經責罰他了,吊著一口氣,等你最後的決定,是殺是罰,都由你。」
文臻一驚,急忙道:「不不不,不必殺,罪不至死。」
燕綏頓了頓,文臻盯著他,感覺他似乎又要說一個對不住出來,可她實在不想聽,她寧可他發怒,咆哮,教主式抓著她搖晃,或者冷漠,倒吊她,踩她頭,丟下她走人,也不要聽他此刻這樣道歉。
這會讓她的內疚和歉意更加氾濫直到徹底淹死她的!
她以後還要怎麼硬著心腸斷情絕愛去奔自己的自由和致富之路!
她已經抵抗得很艱難了好嗎?
「你們看看,這是什麼!」君莫曉忽然從樹後衝出來,手裡捧著什麼發光的東西,文臻鬆了一口氣,急忙催燕綏去看看,燕綏最終沒說什麼,等君莫曉衝到面前,一眼看見她掌心的東西,文臻忽然覺得他手臂肌肉一繃。
這只是瞬間,如果不是貼身依靠,她一定不能發現這變化。
她仰頭看燕綏眸子,他卻又迎著她的目光,毫無變化。
此時唐羨之和林飛白也趕了過來,看見君莫曉掌心裡是一捧冰稜。
這種天氣,冰稜居然沒怎麼化,發出青幽幽的光。
唐羨之和林飛白看了一眼,便去了剛才文臻洗澡的地方,林飛白躍上樹梢,仔細查看了一陣,道:「人往東北方向去了,但不排除有聲東擊西的可能。」
唐羨之便對燕綏笑道:「表弟,是否願意與我等分頭搜索?」
燕綏看也不看他,淡淡道:「不怕調虎離山嗎?得有人留下來守護老太太。」
文臻聽著想笑,笑燕綏什麼時候也把老太太掛在嘴上了。這是和唐羨之學,也要走曲線救國道路嗎?
想想真是神奇而又有意思的違和呢。
唐羨之也不以為意,道:「是極。殿下你確實不適合親自去追索。說不定反而不方便呢。」
文臻心中一動。
這話什麼意思?
燕綏臉色如常,抱她去了放衣服的地方,重新裝束好了,文臻看他衣服破了,想著我們尊貴的殿下什麼時候穿過破衣服?這海外小島也沒處換,乾脆給他洗了縫縫補補吧。
她照顧他習慣了,便道:「你這衣裳髒了也破了,讓……」
她本意是請聞近檀幫忙,畢竟她這方面手藝最好。聞近檀也十分自覺地伸手來接。
結果燕綏立即道:「那好,你一向手藝不錯。」
文臻:「……」
聞近檀默默收回了手。
半晌文臻把衣服往懷裡一卷,嘿嘿一笑道:「是,我手藝最好,交給我吧。」
她是破罐子破摔,燕綏卻像開了竅一樣又良心發現了一次,道:「你還沒恢復。算了我自己來。」
文臻瞪大眼睛,想像了一下殿下海邊洗衣服和燈下補衣服的畫面,覺得衝擊力實在太大,為了避免日後他想起惱羞成怒和自己秋後算賬,她把燕綏的衣服抱得更緊,頭搖得像撥浪鼓,「啊不,我喜歡洗衣服!能為殿下服務就是我的榮幸,洗個衣服算什麼事呢!」
聞近檀把頭低得不能再低,君莫曉在一邊撐著下巴,心想想要擄獲一把把的美男就是要靠狗腿這個技能?
一直覺得文臻也不如何美貌,個子也不高,出身也一般,論廚藝也沒比她高多少,何以人人趨之若鶩,現在感覺好像解開了謎底呢。
最起碼這樣的話兒她可說不出來。
燕綏瞟了一眼被文臻緊緊抱在懷裡的衣服,不知怎的便愉悅了許多,微微一笑道:「那更好。」
他一笑便如玉樹生花,清光搖曳,文臻覺得眼花,聞近檀剛抬起的頭飛快地又垂了下去,君莫曉又妒又恨嘖地一聲。
文臻忽然理解了周幽王。
如果可以,她也願意為燕褒姒點燃烽火台啊!
她這邊色授魂與,那邊聞老太太咳嗽一聲,文臻立即笑容一整。
像被教導主任抓住早戀的學生。
整完了才反應過來,這是被那三隻給傳染了嗎?
說話間唐羨之和林飛白已經回來,各自都說沒搜到人。順便轉了一下這個小島,不像有人居住,面積不是特別大,島上多奇花異樹和各類藥草,林飛白負責島西面,說西面好像還有一個山谷,因為入口特別狹窄且籐蔓密佈,籐蔓上灰塵滿滿,不像有人進入過,又牽掛這邊怕受到攻擊,便先回來,等有機會再去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