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關上。
燕綏立即想要撒開扶著易秀鼎的手,並且趁著外頭的光亮,一把抽出了她肩膀上的針。
之前那針射來時候他沒幫她擋,只彈指令針尖稍偏,避過要穴。一來避免和易燕吾直接衝突,二來他還是覺得,讓易秀鼎吃點苦頭更恨易家,說不定有好處。
黑獄太黑,怕抽針抽不好,他不得不親自扶易秀鼎出來,此刻手指隔空彈在易秀鼎肩膀上,唰唰兩下,帶血的針飛出釘在牆縫裡。
隨即他鬆手,也不管人家現在有沒有力氣站立,隨口道:「你應該能自己出去吧?我先走了。」
他掛心文臻,迅速轉身,但隨即背後一熱一重。
易秀鼎撲過來,抱住了他。
……
段夫人院子裡,雖然已經安靜下來,但每間屋子燈都亮著,似乎還在等人歸來。
易雲岑站在院子中央,聽著外頭動靜,驀然咬牙,躥到牆邊。
一陣風起,風極大,捲得外頭一圈圍得嚴嚴實實的護衛都不禁閉上眼睛,蒙頭躲避。
他的腳尖已經蹬上牆壁。
卻忽然被一隻手拽了下來。
易雲岑回頭,就看見文臻的臉,被風吹得瞇著眼睛,手卻抓得死緊。
易雲岑心底發急,卻知道她身體不好,不敢用蠻力,只得下來,正想掰開她的手指,卻見文臻一拳擊在他腰眼處。
他呼地一聲打著轉飛起來,輕飄飄地被拋到了兩丈外,在空中連轉好幾圈,落地時一陣頭暈,然後被已經趕來的文臻,三兩下用腰帶綁住了手,二話不說拖進了她和燕綏的屋子裡。
易雲岑又怒又急,卻不好意思喊,在自己院子裡被一個病懨懨的女子一拳頭撂倒這種事打死他也沒法求救。
文臻算死了他的要面子,笑呵呵把他牽進屋子,按著他坐下,又塞塊糖給他,道:「想救你姐姐?莫急莫急,我夫君已經去救了。」
「他行嗎!」易雲岑瞪大眼,「黑獄機關重重,很可怕的!」
「沒事沒事,放心等著罷。」
易雲岑不說話了,低著頭,也不吃糖,文臻在他對面慢悠悠地吃零食,眼看著那垂下的頭顱紛披的長髮裡,漸漸的,有一滴又一滴晶瑩落下來。
她轉開眼光,又拈了一塊話梅。
好半晌,才聽見那孩子吸了一下鼻子,含糊地道:「都怪我,都是因為我……」
文臻笑了一下,道:「遇見事先拚命往自己身上攬責任,對那事情本身有用嗎?」
易雲岑的頭垂得更低了,「那我去和他們說,我不要做這個繼承人了……」
「然後他們覺得你學會耍心眼了,在以退為進,下手更狠了。」文臻點評。
「那我怎麼辦!」易雲岑猛地抬頭,「就這樣為了我並不想要的那些,眼睜睜看著那些捍衛我的人不斷被犧牲嗎!」
文臻歎息一聲,探身拍拍他的肩,「來,吃糖,甜食會讓人心情好喲。」
易雲岑接過糖,覺得對世事,對眼前的人,都有種無能為力感,洩憤般地猛地將糖塞進嘴裡,大口地嚼。
隨即他聽見文臻道:「你知道問題出在哪裡,知道該怎麼做。只是你之前一直不願去想而已。你已經被架在了火上,要麼被烤熟,要麼跳下烤架把別人架上去。少年,努力吧,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易雲岑狠狠把糖嚥下去,想了半晌,重重嗯一聲。
文臻本就想趁著今晚的事件和他談談。凡事得未雨綢繆,收回刺史權柄之後,確實還是需要熟悉長川熟悉易家的人幫手,易人離離開易家太久,厲以書完全一抹黑,縱觀易家,病的病惡的惡,只有這少年心性純良,資質也不錯,如果能在掌握一定權力後和平歸順,對長川安定過渡也是有好處的。
鮮血,少流一點總是好的。
但這需要慢慢來,先種下種子。
她打算結束話題了,易雲岑卻不想走,低頭沉思了一會,忽然道:「我聽祖母說了,你們想促成兩易合併。但我瞧著這不可能。依我說,趁著還沒鬧大,你們便走了罷,記得把十七姐也一併帶走。」
文臻:「嗯?」
「我十七姐能文能武,才能出眾,也是易家人,能幫著你們。帶她走吧,你看她過的是什麼日子?她那性子,留在這裡就算不被人害死,也遲早會累死。」
「你倒是會安排,你問過你姐的意思麼?」
易雲岑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其實我姐出身易家很遠很遠的偏支,算不上有多少易家的血緣,這事大家都知道。咦,對了,十七姐向來對男子不假辭色,我倒覺得她待易銘哥略有些不同,要麼讓她改個姓,也嫁給易銘哥吧,我們易家的小姐不能為妾,做個平妻行不行?」他越想越覺得此事可行,興奮起來,「如果我能做了家主,易銘哥娶了十七姐,那兩易就真的可以談合併的事情啦,你覺得好不好?」
「不好。」
文臻一瞬間險些以為這話是自己說的,隨即反應過來,回頭看去。
正看見鼻子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燕綏,以及面色冷硬,站在他身後一步之遙的易秀鼎。
易雲岑看見這兩人也呆了呆,但他是個心大的,瞬間便忘記了自己剛才的胡扯亂彈,跳起來便迎上去,「十七姐,你回來啦!你沒事吧!」
易秀鼎一言不發迎上來,扭住他耳朵就往外拽,易雲岑啊啊啊地叫:「十七姐你做甚!啊啊彆扭啊我痛,彆扭啊十七姐!」
易秀鼎腳步不停地把他一路扭了出去,步子很快,也不知道為什麼,下台階的時候腳一滑,險些栽倒,易雲岑發出一聲慘叫,易秀鼎急忙鬆手,以免真把他耳朵扭下來。
易雲岑捂著耳朵怒道:「十七姐你用那麼大勁兒做甚……」忽然他停住了。
易秀鼎側對著他,筆直站著,不知何時,頰上蜿蜒一道晶瑩的水跡。
易雲岑呆呆地看著,一時反應不過來這是什麼,主要他這麼多年,從未看見過十七姐臉上出現這種東西,也不覺得十七姐臉上會出現這種東西。
他心忽然猛烈地跳起來,覺得,也許,可能,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易秀鼎立在階前,天階夜色涼如水,而心也似浸在涼水裡。
這月色皎潔剔透,她卻覺得沐浴在月光中的自己,從裡到外骯髒透頂。
透過月光就好像看見先前的自己,極度的苦痛憤怒悲哀裡,忽然就失去了控制,腦子裡一片空白,等到從空白裡醒轉,她已經抱住了那人的腰。
他似乎有點僵硬,她嗅見他身上的淡淡的好聞的氣息,似杜若,如松蘭,微微硬朗卻又馥郁的香氣,黑獄的腥臭血腥氣息都掩不住的高貴。
她的手顫抖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出了這樣的舉動,下一瞬間,在她還沒想好到底該怎麼做的時候,他腰背一振,一股大力傳來,她生生被彈開。
猶如當面一個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她聽見自己的後背撞在石壁上的聲音,沉悶,連肺腑都似要嘔出血來。
等她抬頭,他已經出了黑獄的門,連一個背影都不給她留。
她怔怔地望著那連開的六扇門,紅白黑灰紫各種混亂撞入眼簾。
此生以來從未如此嫌惡自己。
也不知道是怎麼出刑堂的,渾渾噩噩一路回來,本想就這麼趕緊回房門一關,結果又聽見易雲岑的那個提議。
簡直又像一耳光,火辣辣扇在原來的傷痕上。
憤怒屈辱和自我厭棄交織,她不敢看那兩人的神情,直到此刻出了門,一個踉蹌後,忽然便覺得心上彷彿裂了一條縫。
她仰起臉。
十幾年的孤獨寂寞苦痛伴隨此刻的自棄,宛如滔滔長河,在這一霎,從那裂縫裡,洶湧地奔騰而出。
……
燕綏和文臻久久沒有說話。
那對姐弟在階梯上的一切兩人都看在眼裡,看見易雲岑的怒罵,易秀鼎的鬆手,易雲岑的震驚,和背對他們的易秀鼎忽然越發孤絕的背影。
文臻心中百味雜陳,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那人的痛哪怕隔著一道牆都如此鮮明,她連吃醋都覺得沉重。
卻見燕綏嘩啦一下脫了外袍,順手扔了腰帶,還要將這兩件扔出去,文臻趕緊伸手拉住。
這要扔出去,外頭那位還沒走,看見了,估計也就活不成了。
她搶下衣服腰帶,隨手塞在燕綏看不見的角落,平日裡少不得要裝吃醋,此刻也不敢,生怕燕綏為了表明心跡,做出什麼決絕的舉動來,那就真的難堪了。
只是她雖然謹慎,燕綏卻非同常人,脫了外衣後還沒完,又脫裡袍,還拉開門,看樣子要探頭出去喚人,文臻一把拉住他,「你要做什麼?」
「洗澡。」
「這半夜三更的洗什麼澡!」文臻拚命把他往後拉。心裡又好氣又好笑。
是不是劇本拿錯了?
不是應該女主角被人佔便宜了拚命洗澡,在浴缸裡把自己搓掉一層皮瘋狂搖頭哭著說我好髒我好髒嗎?
燕綏你這樣搶戲真的好嗎?
不管好不好,反正不能洗,雖然那姐弟二人已經走了,但這大半夜的喊人燒水洗澡比剛才扔衣服還驚悚。
文臻覺得自己今晚簡直可以榮膺一個東堂聖母獎,男朋友被人佔便宜了,她不僅不罵小三揍男友還得安撫受了侵犯的男友,還得保護可憐的小三。
十八流編劇都不敢這麼寫。
「不用洗澡啊,脫了衣服不就行了?你回來衣裳整齊的,人又沒碰到你什麼是不是?要麼你看這樣行不,我抱抱你親親你,用我的氣息覆蓋掉別人的,好不好好不好?」
燕綏這才停手,斜著眼睛看她,這一霎月光在他臉上半明半暗,瞧著邪氣又俊美。
文臻隱隱覺得,他好像又發生了變化。
前段時間的甜萌淡去許多,身上多了一種煙氣般的淡淡的邪和冷,像深山明月下幽黑的祭壇上,騰起游轉無定的雲霧。
隨即他笑了,懶洋洋地道:「如此甚好。」
文臻看著他邁著大貓一樣的步子向自己行來,像一隻華麗的豹子優雅地逼向獵物。
她忽然覺得自己上當了。
這貨是不是故意的?
這樣作一下,她自然不會再找他算賬,不僅不會算賬,還會加倍安撫。
啊啊啊這個奸猾似鬼的混賬!
「我很好奇,用氣息覆蓋是怎麼個覆蓋法?」
燕綏滿意地吃吃笑著,一斜身靠了上來,一手攬住她的肩,把她往懷裡一帶,半邊臉頰往她面前一側,笑道:「來吧,來覆蓋我吧!」
又一語雙關。
文臻瞪他半晌,忍不住也笑了,湊過唇去,在他光滑冷潔玉一般的肌膚上啾了一口。
這一口啾得有點用力,果然留下了一個紅印,文臻嘻嘻一笑,爬起來捧著他的臉,笑道:「不行,不對稱。」
燕綏微笑望著她,微微仰起臉,烏黑的眸瞳裡倒映著她的影子。
他這樣仰起臉的姿態,臉型線條美妙精緻,一雙眸子輝光流轉,瞧得人心要跳鼻血要流,文臻捧著他的臉,一時有點不捨得下口,裝模作樣對著另一邊的紅印比了半邊,嘰嘰咕咕地道:「種草莓得對準了,可不能歪了……」一邊把唇湊上去,比了一比,又比一比,促狹地笑一聲:「哎呀不對,再來!」
燕綏低笑一聲,道:「又使壞了是不是?」一個翻身,文臻已經在他身上,正好把唇印在那另一邊臉頰上,肌膚的透骨香膩膩地傳來,文臻笑著用力壓了壓,「哎呀不好,這邊印子又重了,要不要那邊再補一下腮紅?」
「我來補吧!」
低笑迤邐,一室香暖。
……
段夫人小院一室香暖,易家大院外的長街則燈火暗昧不明。
大路上已經沒有了雪,地面卻凍得梆硬,因此人走上去腳步聲便有些短促,聽來匆匆。
腳步的主人,是一個披著黑色大氅的男子,身段高頎,風姿優雅,腳步雖快,姿態卻很從容。
他身後跟著一個提燈照亮的老僕。
這裡是主城的西坊,歷來是十八部族的族長和重要人物的聚居地。當年易勒石劃這片地給十八部族的時候,部族間關係還不錯,如今十八部族關係不和,漸分為兩派,住在一起已經有些不安全。所以,哪怕易勒石因為十八部族的人多半性情暴烈,怕和他的百姓住一起容易引發矛盾,並不允許十八部族的人出去居住,但還是有很多人搬了出去,尤其西坊關係不和部族之間相鄰的宅子,更是早就成了空房。
但今夜有些奇怪,那些往日黑沉沉的中間宅子,今日反而燈火通明,像在等待著什麼人。
和西坊只有一條街道之隔的胭脂市,則紅燈一片,脂粉香蘊,遠遠的還有絲竹彈唱之聲傳來,隱約還有大片捧場叫好之聲。
熟悉這一片花街柳巷的人都知道,長川的才子墨客們都愛逛胭脂市,有了好詩詞都愛在胭脂市招搖。因為說不准就會被那個愛詩詞也愛美人的長老堂求文長老遇見,就可一步登天,成為長川易家的座上賓。
走在路上的披著大氅的男子,對那勾人的胭脂鄉看也不看一眼,身後老僕,晃晃悠悠提著燈籠。
燈籠的光斜斜映在地面,映得人影幢幢如鬼影。
大氅男子一瞟那燈光,似乎怔了怔,忽然一個大轉身,拐上了去胭脂市的道路。
那老僕怔了一下,急忙跟上,手中燈籠一蕩,隱約照見簷角的黑影。
大氅男子個子很高,腳步很快,轉眼到了胭脂市,直奔方才呼喝聲音最響的花樓,人還沒到,已經大聲道:「我有佳詞奉上,求文長老何在!」
裡頭立即有人應聲:「上來!」
兩盞紅燈迤邐而至,吱呀一聲大紅門扉開啟,那大氅男子大步跨上台階。
忽然一片劍光如冷雪,自門樓之上鋪展而下,直撲男子面門。
旁邊那老僕嚇得腿一軟,燈籠滾落在地,他慌忙去撿,腳下在台階上絆了一個踉蹌,竟骨碌碌滾入花樓裡。
而大氅男子臨危不亂,猛地退後,同時長臂一伸,一把將裡頭舉燈出來迎接的人拽了出來,往飛身而下的刺客懷裡一塞!
一聲尖叫。
女子驚惶的聲音能刺破人的耳膜,但是有人比她更驚。
刺客頭上的風帽掉落,露出林飛白有些蒼白的臉,他一低頭就看見懷裡衣著暴露的豐腴女人,手一抬就會擦著那些裸露的肌膚,這讓他瞬間失了方才出劍的凌厲,怔在了當地。
只這麼一怔,那大氅男子便飛身往後掠起,轉眼出去好幾丈!
一陣風過,又一條人影掠了過來,經過林飛白時,猛地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怒道:「女人都沒摸過,沒出息!」
林飛白醒神,一把推開那女人,正要向那大氅男子逃逸方向追,眼角忽然瞄見門樓裡頭那個提燈的老頭已經站了起來,此時那老頭腰也不佝僂了,姿態也不老邁了,明明長身玉立,飛身而起的身形看來更是十分熟悉,他一驚,急忙道:「上當了!障眼法!那個老僕才是唐羨之!」
他一邊低喝一邊掠向那老僕,手還沒觸及那老僕肩膀,老僕身子一彈,腋下一張,烏壓壓一片寒光爆射,林飛白聽見身後一聲驚叫,想起剛才出來接的兩個妓女,正在這暗器的射程之內。
路人無辜,怎可被牽連?
他不得不後退一步,抓起兩人往旁邊一扔,眼看那老僕射出暗器後便要逃開,飛身向前猛撲。
眼看就要撲到人,忽然身子一緊,後衣領被人抓住。
這虎爪之勢,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幹的。
當年他犯了錯誤就被這樣抓著衣領往主帥大帳前,一個特製的鉤子上一掛一天。掛到他想死。
「你又幹什麼!」林飛白眼睜睜地看著那老僕飛快逃走,氣到咆哮。
頭上又挨了一個爆栗兒,某人恨鐵不成鋼地歎:「我又不是地主,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傻兒子喲!」
一邊罵兒子一邊衣袖一拂,一股掌風撞到那老僕,那人往前一栽,轟地一聲巨響,竟然炸了。
血肉濺開一地,連帶剛剛趕來的樓裡的幾個護衛都被波及。
如果不是林飛白被他老爹拽得死緊,現在那裡想必一定有一塊他。
林飛白如墮冰窟。
如果那老僕是障眼法和人肉誘餌,那麼……
他眼眸微微睜大,再轉向方纔的長街,那大氅男子哪裡還有蹤影?
身邊,「提堂長老」無奈地輕聲歎息,道:「南燕北唐……能和殿下齊名,果然名下無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