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時連喝彩都忘記,都怔怔看著燕綏,直到文臻躍起,將君莫曉和鳳翩翩當先推了過去。
這兩人一人渾然不懼世間事,一人勇於承擔世間事,被文臻推出立即醒神,毫不猶豫踏著巨蝠橋往對岸奔去。
這事說起來簡單,但鵲橋也不過是神仙傳說,也不是搭給人踏的。巨蝠搭成的橋不夠緊密不說,那些玩意兒身上油膩光滑,一腳踏上去,那腳感綿軟空虛令人心頭發瘆,也就是文臻這種時候都注意到了選誰先上的問題,君莫曉一腳踏上,本想驚呼,看一眼鳳翩翩,頓時不服氣地閉上嘴,鳳翩翩本也驚得一抖,看一眼君莫曉,頓時覺得不能被比下去。
她倆先後越過燕綏身邊,到了對岸。
而兩個女子順利過橋,給了眾人信心,文臻又令共濟盟的人和自己的人穿插過橋,以示公平。
不過人剛過了一小半,上頭一直站在巨蝠頭頂鎮壓著那幾隻巨蝠頭領的燕綏忽然道:「蛋糕兒,過來。」
文臻:「就來!」卻不動腳步。
她知道燕綏不肯讓自己斷後,但是她卻更怕自己過了橋,燕綏就撤了。
殿下隨心所欲,她卻不想已經走到了這裡,再折了不相干的人的性命。
好在後來眾人也都學會了燕綏的辦法,將毒血振開,籠罩著巨蝠,一時那橋倒也安穩。
中文對聞近檀示意,打算保護她一起走,聞近檀卻轉頭扶起了蕭離風。
蕭離風似乎怔了怔了,想要拒絕,然而對上聞近檀的眼神,最終沒有說什麼,勉力起身,扶住了她的一邊胳膊。
此時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文臻看著聞近檀和蕭離風的背影,有些欣慰地笑了笑,想著也許以後不多久,就有喜酒喝了。
卻見蕭離風跨上巨蝠橋之後,忽然大笑著道:「三娘,今日多謝你想出這毒血誘巨蝠之策,共濟盟上下都賴你所救,大恩不言謝了。」
文臻一怔,腦子忽然一蒙,覺得這句話裡好像有什麼不對。
誘巨蝠是她想出來,但這話說得怎麼好像毒血也是她提供的一樣?
蕭離風又把功勞不要錢地往她頭上送幹嘛?
而且他忽然對她表示感謝,卻背對著她,只對著共濟盟的人喊那麼高做啥?
周圍眾人聽見這句,上橋之前都對她拱手或者躬身,經過先前的連番變故,一直走到現在,再加上奸細基本清除,所有人都明白了很多,再無先前的浮躁和懷疑,眼神誠懇。
文臻一邊還禮,一邊也大聲回答蕭離風:「大當家過謙了,這毒血明明是大……」
話音未落。
巨蝠橋上蕭離風忽然好像腳滑,身形往下一栽!
變起突然,大家都在巨蝠橋上,走得小心翼翼自顧不暇,中文英語雖然在那附近,但是兩人注意力都在聞近檀身上,文臻還在崖上,誰也救不及,驚呼聲裡文臻風一般地衝上,但心已經沉了下去。
下一瞬又是驚呼聲起,文臻再睜開眼,就隱約看見不知何時聞近檀已經橫身在巨蝠之上,一手緊緊抓住了蕭離風的一隻手腕。
而她的腳腕和另一隻手腕,分別被英文的勾索和中文的手緊緊拉住。
空中,蕭離風睜開眼,眼底詫異一閃而過。
他並不意外聞近檀會救他,但他真沒想到在這種情形下,沒有武功的聞近檀能夠救他。
聞近檀臉色蒼白,看上去比蕭離風還要難看。
倒在巨蝠身上,比走在巨蝠身上,那感受還要恐怖一萬倍。先不說那種滑膩冷涼的週身觸感被無限放大,那巨大的老鼠般的頭顱就在臉側,閃著綠光的眸子側過來陰森森地盯著她的咽喉,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獸的散發著腐臭氣息的口中發出磨牙的聲音,而雪白的細密的牙間掛著不知何物的黑紅色的肉絲……
沒有女人不怕老鼠,還是這種巨大的老鼠,她走在上面的時候腿都軟了,可現在她倒在老鼠身上,巨大的恐懼和噁心澎湃地壓過來,她的手卻更有力了。
她不能讓他這樣跌下去。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或許只是好感,或許也就是寂寥之餘的慰藉,她未曾真正想過那些月下推磨的日子代表著什麼,也未曾期許過未來,但她向來是個知道自己要什麼的女子。
她要他好好活著,可以不在她的眼前,但一定要這一生中,能夠永享那般月下看景的日子,能夠在那樣的日子裡,將微笑和暖意送給所有內心寂寥微涼的人們。伴所有他在意的人,看那春花有色夏有風,秋葉漸黃冬有雪。
她死死地盯著蕭離風,眸子裡是不能說出口的萬餘千言。
上來!
你給我上來!
蕭離風仰望著她。
目光從她素日平靜此刻終於著火的眼眸,看到她蒼白有汗的臉頰,和她細白顫抖的手腕。
他也不知道他對她的感情,或許也只是好感,或許也只是一份淡淡的吸引,正如她這個人一般,不起眼的,乍一看甚至可能是懦弱的,像山花在角落悄悄地開了,還要垂下頭,將花苞謙卑地靠近泥土。
可很快他就知道,她並不是那樣的。這女子便是低下頭將花苞靠近泥土,那也是為了隱藏那花心裡暗藏的刀。
他一開始並沒有在意。
一開始他就是奔著那位傳說中的女子而去,想看看她的人才,想為盟中兄弟們尋找下一個掌舵人,可最後,他卻不知不覺地注意到了顧大哥。
看她心細如髮,來過一次的人就會記得人家的口味,他喝過兩次豆漿,她就會記得給不愛甜的他每次少加半勺糖。
看她老實表象下的狡猾,來客中不乏挑逗孫二娘和顧大嫂的,方式各不相同,往往那些人還沒露出多少端倪,孫二娘兩人自己還沒察覺,她已經不動聲色給了懲治,還是那種當事人都無法察覺吃暗虧的懲治。
所以當日終於見到扈三娘,他靈機一動,忽然便說要求娶顧大哥。
她把裝昏的他拖到後廚的時候,悄然摘走了他的髮帶,他當時是歡喜的。
以為她亦有一份對他與眾不同的心思。
再後來有了月下推磨的那些日子,他原本只是單純喜歡看那豆漿汩汩流出時的靜謐美好,心在那一刻也靜若深水,也可以看她總是微微一笑,讓人覺得每一刻和她相伴的光陰,都像曇花在悄然綻放,珍貴而不可錯過。
後來便忍不住說一些話,因為她是如此地善於聆聽,因為她在聆聽時微微垂下的眼睫濃密如一扇黑色的月光。
他那時候便忍不住想。
當初原本是戲言,便是當真也不妨。
可是轉念一想,他又怎麼配呢。
他從來不是純粹的人,來也去也,進也退也,都含了無數百轉千回的心思在。他便有一顆心,也是泡了半缸的黑汁,穿了千孔的竅洞,透過凜冽盤算的風,容不下世間溫暖,太匆匆。
……
上與下,目光相撞,心間已過千萬年,於時光裡不過一瞬。
蕭離風最終只是向聞近檀笑了笑。
他笑容微微疲倦,也微帶歉意。
聞近檀的眼圈頓時就紅了,卻強忍著,手上使力。
這時候其餘人已經紛紛幫手,將蕭離風拉了上來,又將聞近檀扶起,中文瞟一眼聞近檀的脖子,看見她脖子上黏著好幾根大老鼠毛,正想提醒,卻見蕭離風衣袖一拂,將那噁心東西拂掉了。
而聞近檀目光只在他身上掃蕩,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狼藉。
不遠處燕綏遙遙看過來,又轉開了目光。
文臻此時已經衝上巨蝠橋,看危機解除,鬆了口氣,催著眾人趕緊過去,燕綏居中控制巨蝠首領,時辰越長消耗越大。
好容易眾人都過了蝠橋,燕綏起身,腳下用力,那只最大的巨蝠便頭顱崩碎,尖鳴著向深淵墜去,其餘巨蝠頓時受驚散開,梭巡不敢靠近眾人。
而燕綏也藉著那一踏之力,躍到了對岸。
此刻眾人瞧著他和文臻的眼神,如視天神。
然後眼前忽然一暗。
最後一塊燃燒的石頭也滅了。
黑暗中,文臻感覺到有人走到自己身側,一股奇異的味道傳來,隨即又消失了。
耳邊響起的是聞近檀的咳嗽聲。
文臻一邊關心地問她:「你沒事吧?」一邊又對著她身邊道:「蕭大當家?你也沒事吧?」說著襯度著他腕脈的位置,伸手去給他把脈。
她總覺得蕭離風氣色很不好。
手指卻忽然觸及一節乾瘦的手腕,指下皮膚皺褶如老人,她怔了一下,隨即聽見旁邊一聲老者的咳嗽。
好像共濟盟這一批人裡是有老者。
但蕭離風呢?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就聽見蕭離風道:「您放心,我沒事。」
他的聲音很輕,風一樣拂在文臻耳邊,文臻有點不自在,便讓開了。又有點擔心燕綏,便走到他身邊,耳邊聽著聞近檀和蕭離風低聲在說話,不由笑了笑。
蕭離風靠在聞近檀身上,並沒有入文臻所想的在說情話,他只是在和她絮絮叨叨。
「前頭雖然暗,倒也沒什麼危險了,等下會走過一條山腹熱河,河上有大石可供踩腳,水溫很高,還會有一些耐熱的水獸,會在水下偷襲人,但是並不怎麼厲害,提醒大家一聲便可躲過。」
「巨蝠不要擔心,這山洞裡各自有各自的地盤,過了它們的地盤,它們便不會往前面去,它們和我一樣,怕水。」
「過那條熱河的時候,記得不要踩著石頭上的黑泥,那種黑泥是可燃的,而熱河過了就是一段看似平常的土地,那地上會有一些零碎的灰黑色石頭,那裡沒有機關也沒有野獸,但是走路一定要小心,要慢慢走,不能快,不能蹭,走得越輕巧越好。」
「等到地面重新變成黃色土地的時候,這路就到頭了,出門的機關應該宜王殿下知道,畢竟這路他們已經走過一次,不過你不要覺得這樣我就是在說廢話了,他們走過不代表他們就知道了所有危險,只是他們那幫人武功高,通各種機關手手段,他們會在行進時下意識趨避,採用了最安全的方式,所以才能避開種種危險之處……你可不要逞強。」
聞近檀一直默默聽著,感覺到手臂上承擔的份量越來越重卻一聲不吭,她知道這一路過來,蕭離風確實受了傷,以至於血腥味至今不去,但是心底卻有些疑惑始終不能散,忽然便打斷了蕭離風的話。
「你為什麼一直和我說這些。」
一陣沉默,片刻後,蕭離風輕輕道:「因為我想和你說啊……」
「你應該和殿下說,或者和文臻說。」
「小檀,你需要變得更重要些。」
這是他第一次當面喚她的名字,以前一起月下推磨的時候,他會戲謔地喚她顧大哥,彼時他眼中帶笑,她看似臉紅,眼眸冷靜。
此刻她卻震了震。
這是他的想法嗎?
他看出了她內心些微的自卑嗎?
君莫曉厲笑都有武功,能幫上文臻,唯獨她天資所限,不可能練成高深武功,她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廚藝,而這也不是獨一份的,文臻自己就是廚神,君莫曉也是不遜於她的高手。
她一度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總覺得自己可有可無,也因此在遇上小臻的事情時,她總想不自量力地多做一些。
所以她包攬很多活計,事事不低調,就是想讓自己和她們一樣,不成為小臻的拖累。
她看向蕭離風,黑暗中只看見那雙眸子溫潤流光,向她展開另一方天地。那天地裡只有一個卑微又不甘卑微的自己。
她忽然伸手,扣住了他的手指。
這回換蕭離風震了一震。
他緩緩低頭,看著她扣緊他的手指,無數言語在此刻狂湧而來,然後齊齊在咽喉堵住。
他直覺這樣不妥,但是卻不捨得放開,手指輕輕地摩挲著她的指尖。
聞近檀也心中激盪,以至於沒有察覺扣住的手指的冰冷。
她輕輕道:「我不需要變得更重要,小臻從未因為我的無用而嫌棄我。」
她又道:「但是我需要你更加地瞭解我……大當家,我們相識也不算短,一直都是你在對我說,你從未聽我說過。」
蕭離風笑了笑,輕聲道:「現在,你願意說了嗎?」
「我從未不願意說過,我只是覺得……你也許不願意聽。」
「不,小檀。我願意用一生裡所有……剩餘的時光,去聽你說。」
蕭離風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可聞近檀的聲音也在發抖,因為緊張,因為激越,因為內心裡此刻澎湃卻又忐忑的那些情緒。
像浪潮,一波波迭蕩不休。
「大當家,我只是聞家一個不受寵的女子。更重要的是……」聞近檀咬咬牙,「我嫁過人。」
蕭離風聲音平靜:「我知道。」
「我前夫是被我殺死的……」聞近檀閉上眼。
像不敢面對屬於他的審判。
殺死前夫的事情,只有文臻和君莫曉知道,聞近檀以為自己一輩子不會再提起這事,也一輩子不會後悔這件事,然而此刻,她卻突然開始後悔。
如果早知道會遇見他,她會努力做個他喜歡的賢良淑德的好女子,如她一直在他面前表現的那般,而不是那個骨子裡凶狠毒辣,注定會讓他失望的真正的她。
可是如果不殺死那個畜生,她又如何能遇見他?
或許這就是命運,總在你未知的時刻逼你做決定,並在未來的某一個瞬間教你深深明白,它的兇猛和強大。
耳邊蕭離風的聲音像隔著水波一般,忽遠忽近,他說:「是嗎?」
聞近檀的心,深深沉了下去。
果然還是……
隨即她聽見他道:「真颯爽,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