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近檀猛地睜開眼睛,眼神愕然。
蕭離風已經笑起來,在她耳邊用氣音道:「小檀,我並不在乎你嫁沒嫁過人,殺沒殺過人,我既然喜歡的是這個你,那這個你就是最好的,難道我還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卻要相信那些世人的流言?」
聞近檀霍然轉頭,轉得太快,以至於剎那間,他的微涼的唇,擦過了她的頰。
明明只是蜻蜓點水的一觸,她卻猛然一僵,只覺得渾身的毛孔都在瞬間炸開,全身的血都在瞬間衝上臉頰,就集中方纔他觸及的地方,再滔滔向四面暈開,她整個人好像都著了溫暖的火,將心灼燒成灰,再軟軟地罩在天地間。
蕭離風卻沒想到她竟然反應那麼大,眼底閃過笑意和憐惜,他看得出她還是個處子,而方纔的情緒反應也說明,她那所謂的前夫,一定不是個東西。
如此美好的女子,憑什麼要活得如此沉默而卑微?
如果可以,他想每日獻給她這世上最美最好,令她日日煥發光彩,讓她明白她配得起這世間一切。
他歎息,微笑著牽起她的手,「小心,到那條熱河了,來,抬腳。」
聞近檀剛才扣住他手指毫不臉紅,此刻卻悄然轉過了臉頰。
有點麻木地聽著他的指令,輕輕抬腳,上了一塊大石頭,感覺那石頭底部不牢,彷彿漂浮在水上,她站立不穩,跌入蕭離風懷中,蕭離風趁勢攬著她坐下,底下河流的熱氣撲面而來,她的臉紅得滴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熱氣蒸的。
蕭離風在她耳邊輕輕道:「有點累了,我們歇一會吧。」
聞近檀覺得在此處休息實在不是個好提議,但是此刻她人到心都在暈眩,哪裡還能提出反對意見。
有人從身側掠過去,那是易人離和厲笑,兩人在半空回首,看著石上那兩人相依的輪廓,眸光帶笑,隨即又相視而笑。
有人在他們側方停下,那是燕綏和文臻,文臻笑瞇瞇看著兩人,燕綏卻將目光移了開去。
聞近檀隱約感覺到眾人的目光,只覺得心中溫軟,她囑咐了文臻兩句這熱河的注意事項,讓文臻告知眾人,說完之後她回頭,想對蕭離風解釋一下,自己並不想出頭,蕭離風卻已經飽含讚歎地歎息道:「小檀,能得你這樣的朋友,應該是每個人的幸運。」
聞近檀笑了笑,發了陣呆,道:「真正的朋友,都是互相成全的。」
蕭離風又歎息一聲,聞近檀卻從種聽出一些淡淡的遺憾,她剛要回頭詢問,卻見蕭離風已經向她靠了過來,她微微一怔,以為他是想要佔些便宜,雖有些怨怪他太過風流,但推了推之後發現推不動,也就罷了。
她本就是個看似懦弱實則無畏的性子,骨子裡頗有幾分離經叛道。和文臻一起呆久了,禮教之防也漸漸淡了,覺得既然彼此心悅,機會難得,錯過了老天是要打雷劈的。
蕭離風靠著她,輕聲笑道:「之前咱們盡說些不相干的事兒了,現在便說說我們自己的事吧。」
聞近檀微微紅了臉,半晌才似乎遲鈍地「嗯」了一聲,卻又道:「大家都在等著我們呢。」
蕭離風卻似乎沒聽見,輕輕道:「等此間事了。咱們去各處走走吧。走到哪裡走累了,就選一處最美的地方停下來,結廬而居,我就住在……」
聞近檀輕輕哼一聲。
蕭離風笑道:「……你隔壁。」
聞近檀卻沒和他鬥嘴,只低頭笑了笑。
結伴走天下看遍河山景,固然令人嚮往,可他有共濟盟的責任要擔,她則還要幫小臻把江湖撈開遍全國,要創辦廚藝學校,要管好書屋,彼此要做的事情都那麼多,閒雲野鶴終究只是夢想。
但是夢想終歸是很美的,留在心間,便是宇宙星海,天際虹霓,遠而閃耀,令人日夜不忘。
那麼,又何必煞風景地打破呢。
「我挺會打獵的,你又會廚藝。到時候我的獵物換你的豆漿好不好?如果你覺得佔了便宜,你可以幫我硝制皮子,完整的皮子在市面上挺值錢,回來咱們二八分,我二你八。晚上咱們一起磨豆漿,只是不要再那麼一磨一整夜了,夠咱們兩人喝就夠了。也不需要賣豆漿,我打獵夠養活你,但如果你喜歡,那也可以開個小食肆……」
聞近檀唇角含笑,並沒有說好不好,半晌只輕聲道:「我做鹿肉也是很好吃的。」
「我最喜歡鹿肉了。」蕭離風歡喜地道,「對了,我前些日子獵了一隻鹿,那皮毛尤其好看,我便親手剝了做了頂鹿皮帽子,只是想著天氣尚熱,沒好意思送給你,你回頭有機會記得去拿……」
聞近檀沉默半晌,忽然道:「是聘禮麼?」
四周忽然安靜了。
前後左右偷聽的人固然傻了,連蕭離風都失了聲。
眾人見慣這女子不聲不響,走路都順著牆角走,誰想過她一旦敞開心懷,竟是一腔熱血如沸。
半晌安靜之後,蕭離風忽然笑了起來,大抵是有些激動,他一邊笑一邊咳,眼底晶光閃爍。
「不不不……」
聞近檀神色一黯。
「……給你的聘禮,怎能這般草率?」蕭離風笑聲分外舒朗,「小檀不計較虛名富貴,我卻不願委屈小檀……聘禮有,就在前面……」他附到聞近檀耳邊,悄聲道,「在抵達最後出口前的那一片灰黑石地,我囑咐你不能快步走不能停留的地方,底下藏著共濟盟這麼多年來積攢的寶貝,原本我是要獻給文大人,作為共濟盟以後安身立命的資本以及……總之現在我改變主意了,珍寶為聘,獻與聞姑娘。一求姑娘垂青一顧;二願姑娘眉壽萬年。」
聞近檀靜靜聽著,面上神情紋絲不動,便是蕭離風靠得極近,也無法在黑暗中看見她垂下的密密睫毛,更看不見睫毛上微微閃爍的晶瑩。
她心中有些茫然,想要回應,又覺得此刻無論什麼回應都顯得不夠力量,這樣的黑暗,這始終縈繞不散的淡淡血腥裡,她不想說那些以後注定要回味一生的話。
所有的話,她要在日光下,看著他的眼睛,回答。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垂下,觸及蕭離風垂落在地上的發,便輕柔地掬起,忽覺有點戳手,她不禁一怔。
大當家什麼時候頭髮這麼枯乾了?
蕭離風忽然直起了身,聞近檀以為是剛才自己動作唐突令他不快了,趕緊放了手,蕭離風卻又在黑暗中一笑,有點唏噓地道:「小檀,但望你日後學會放開些。無需謹小慎微,無需看人眼色,無需考慮太多他人所想,遇事先想著自己便好。」
聞近檀不說話,她的手指按在石頭上,觸及一些短短的戳人的東西,她將那東西一根根拈在掌心,當她終於明白那是什麼的時候,剛才還火熱的掌心忽然便冷了,那一根根的物事,像冰刺一樣,刺得她不能呼吸。
沉默好半晌後,她顫聲道:「大當家,你……你怎麼了?」
然後她聽見輕微的噗通一聲,像是人體倒下,卻不夠沉重,她心頭電光一閃,猛地伸手一抓,果然抓住了蕭離風的袖子,只是料想中抓不住蕭離風會讓他落下熱河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但她的手依舊不斷顫抖起來。
越抖越厲害,那顫抖隨即從她的手一直傳遞到她的唇,以至於她上下牙齒格格打戰,好一會兒才擠出支離破碎的幾個字:「你……你你你為何這麼輕了……」
蕭離風似乎笑了一下,聲音嘶啞,他剛才躲開的手指又伸了過來,拉住了聞近檀的手,只這一觸,聞近檀只覺得彷彿摸到了一截枯乾的木頭,她心中轟然一聲,霍然半跪而起,對著黑暗中大呼:「小臻!小臻!」
文臻此時已經過了河,卻心中若有警兆,站在河邊沒有繼續向前走,聽見這一聲,毫不猶豫返回,在轉身的那一刻,她聽見燕綏似有若無歎息了一聲。
她落足在聞近檀所在的大石上,一手按住她不斷發抖的肩頭,一手便要去掏火折子,卻聽見蕭離風忽然喘息著出聲:「不能點火……」
文臻停了一停,伸手去懷中摸,她身上有夜明珠,燕綏送給她的小玩意之一。
但是蕭離風忽然道:「能給我留下最後一點尊嚴嗎?」
文臻停了手,她站在熱河黑石之上,滾滾熱氣蒸騰而上,心情卻忽然蒼涼,像隔著朦朧的窗明明看見春花秋月,一指戳破後卻看見茫茫的雪。
她沒有再試圖蹲下身去查看蕭離風的情況,她已經知道先前她把過的那手腕,確實是蕭離風的。
她迅速塞了一顆燕綏師門的補氣藥丸到蕭離風嘴裡,好讓他能把該說的話說完。
別的,也就無能為力了。
好半晌文臻澀澀地道:「大當家,為什麼?」
聞近檀半跪著,木著臉,將跌到一邊的蕭離風抱在自己懷裡,她記著他方纔的話,扶他的時候,沒有觸及他的任何肌膚。
但手底那不似人的極輕份量,還是讓她心中一慟,她垂下頭,一口口嚥下哽咽,將熱淚也無聲地嚥下去。
蕭離風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模糊,卻依舊在笑。
「聽說過傀儡嗎?我就是。」
「不僅我是,我爹也是,你們在共濟盟這麼久,很少聽人提起大當家吧?那是因為大家都覺得,沒有經過上天梯,直接從父親手中繼承共濟盟的所謂大當家,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擺設罷了。」
「這也是我想要的。我父逝去時,和我說,再利的刀,也有用鈍的時候。到了那一日,也便飛鳥盡良弓藏,而這個日子,隨著老家主逐漸老邁衰弱,想必也已經不久了。」
「我父是被毒死的。蕭家上上一代在老家主暗中扶持下創立共濟盟,自此之後,代代都被種毒,如提線木偶般吊在易家家主手中。」
「不如此,西川易家何以能允許臥榻之旁有虎成長?」
「我自接位,不露面,不出頭,將權力下放給諸當家護法,在易家看來,我是因祖父和父親的死,因自身的毒而心灰意冷,不願管事。易家樂見其成。」
「畢竟一個神秘的,大部分人沒見過的大當家,如果哪一天死了,想必大部分人也不知道,那麼再來一個大當家接替,也比較輕鬆一些。就算不打算接替,一個頹廢的,沒有野心的大當家麾下的共濟盟,也比較好毀滅些。」
「但是我不要共濟盟被徹底毀滅,被隨時扔出來為他人魚肉。這是我們蕭家一門一直以來的堅持。我父死時,要我跪在他榻前發誓,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要保留住共濟盟的精銳,要報仇。」
「所以我在接位之初,就著力壯大各地分壇力量,不斷將本山留守子弟打發出去,山上只留最低能夠維持運轉和聲勢的幾千人。好讓萬一變故來臨,損失能減到最低。只是我被監視得厲害,共濟盟裡探子極多,四聖堂尤其多,我被看得很緊,而且我那毒也困住了我。那些探子定期會有人與之聯絡,一旦發現有誰少了,我小命不保不說,共濟盟也隨時會遭到打擊。我只能忍,等待機會。但我知道時間越來越緊迫了,朝廷加緊了對門閥的動作,西川易家主更迭,易銘登位之初忙於剷除異己,一時顧不上共濟盟,但是等她騰出手來,要麼迫於朝廷壓力獻上共濟盟,要麼和朝廷徹底撕破臉皮拿共濟盟做炮灰,無論哪種,共濟盟都只能是最先被犧牲的角色。」
「我做過努力,試圖聯繫過其餘易家人,易慧娘想要做共濟盟四當家,我也秘密吸納了她。易錚,哦,就是那個紅衣美貌少年,易銘的堂哥,也曾上山和我密談,但是他們的力量都不足以和易銘抗衡,又沒有足夠胸懷氣魄放棄爭鬥聯合對抗易銘……然後他們都輸在了殿下和文大人手裡了。」
文臻忽然打斷他,道:「你不必說了,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她轉頭,大喊:「文蛋蛋!文蛋蛋!」
文蛋蛋和她之間有感應,說不定能及時滾過來呢。
蕭離風呵呵笑了一聲,道:「你那個蟲子啊……沒用的。」
文臻倒沒想到他也知道這個,隨即聽見他道:「說起來,要多虧文大人你那只蟲子呢,不是它一次兩次三次地給我下毒,以毒攻毒,我早就該毒發,拖不到今天……」
文臻默然,第一次有了慚愧的情緒。
她該早就想明白的,當初她藉著給易慧娘看婦科病的機會給蕭離風下毒,如果蕭離風真的不想暴露身份,為什麼每次她來看病的時候都在她面前晃?
他就是在給她下毒的機會!
一來是想看看蠱王對他的毒有沒有用,二來是送她人情,好借此事誘易銘帶方人和上山。
三來他也可以借此機會看看她有沒有辦法對付易家那一窩。
而對於這位心思複雜縝密的大當家來說,無論是她還是易家那方的損失,對他都不是損失。
「文大人不必對我抱有歉意,因為我對文大人也沒存多少好心……」蕭離風輕飄飄地道,「我把易家當成試刀石,試圖磨礪出文大人的光輝……我聽說了長川事件之後,就有了想法,之後十字坡包子店引起了我的注意,而太子的剿匪大軍也到了,我日日去十字坡包子店,妄圖引起文大人的注意,就是想誘文大人上山……」
「之後我算是通過了你的考察,所以你提前舉辦上天梯,想要替我鞏固在幫中的地位和聲名?」
「是,只是我也沒想到,災難來得這麼快……」蕭離風轉向聞近檀,「……小檀,對不住,孫才的事情,我知道,你被關在哪裡,我也知道……其實我一直有在看著你……」
聞近檀垂下眼,她從大當家開始說這些,便明白了。
她並無失望傷心。她從很小的時候便明白,世間事從來不是非黑即白,人間情也從來不是非愛即恨。
總有很多為難苦痛隱情,橫亙在那些愛與恨之間,混淆界限,是非難分。
可是她覺得,在永恆的分離和死亡之前,那些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甚至可以接受一切都是騙局,只要他好好地站在她面前,笑著問她:「今天打算磨幾斤豆子?」
……
「所以密道的蛛絲馬跡,也是你趁英文等人尋找小檀的時候,故意透露的。」
「是的……」
「先前用來誘惑巨蝠的毒血,不是事先藏在石頭裡的,那巨蝠需要極其新鮮的血,那石頭是假的,只是個容器,是你割開了自己的腕脈,不讓血凝固,然後通過管子,將血灌了進去,可能裡面還有稀釋血水的工具吧,稀釋了再給我們使用……所以你的血,已經流盡了。」
「是的……反正都是要死的,物盡其用,最好不過。」
「你先前在橋上是故意失足吧?」
「是的……那一瞬間,我忽然不想讓小檀看見我最後的樣子……反正你們都是聰明人,有些事我不交代,你們也能猜到。」
「你把這功勞也推給我,你一直在努力提升幫眾對我的忠誠感和接受度……你想把共濟盟交給我。」
「是的……」
「你想過沒有,我是朝廷命官,私下接下江湖匪幫,會將我自己陷入死地。」
「文大人是怕這些的人嗎?文大人真怕,就不會私下收攏熊軍這樣的敵藩軍隊。那可是滿門抄斬的罪名。文大人最怕的,只是自己不夠強罷了。」
「不,我怕自己不夠強,不代表我就要為此退讓或放棄原則。你的提議,我不接受,我從不接受別人自作主張對我的安排。蕭離風,想要保住共濟盟,就自己保,不要總指望別人接你的爛攤子。」
蕭離風吭吭地咳嗽起來,文臻以為他要發怒,然而他輕輕笑了,忽然轉了方向。
「殿下……你不覺得,你家文大人為了你東奔西走,長久不在中樞,難掌重權,因此身邊實力有些不夠麼?」
燕綏遙遙站在對面的一塊石頭上,大概對你家文大人這句話比較滿意,終於答了,語氣卻很漠然:「她終究會有的。」
「只是她現在還不夠。」蕭離風道,「風刀霜劍,一日不休。殿下久經風浪,自然覺得這些魑魅魍魎之輩不值一提。可是殿下終究不能時時守在文大人身側,比如今日……文大人麾下豐足,才最能令殿下放心,不是麼?」
「你不必從我這裡入手。」燕綏淡淡道,「要不要共濟盟,是她的事。她想,搶我也會替她搶來,她不願,我也絕不會伸手代她去接。」
蕭離風碰了釘子,卻不生氣,還輕輕讚道:「殿下待他人鐵石心腸,待文大人卻是一腔柔腸,蕭某真是替文大人感到欣慰。」他又轉向文臻,「只是文大人……你就沒想過,壯大實力,可為殿下臂助,於風刀霜劍之前,有機會為殿下擋得一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