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湛藍如鏡,上罩著藍天白雲,白雲之下,是一艘艘形色各異的大船,飄著各家標誌的七彩旗幟,犁開波浪,劃出一道道長長的白色印痕。
這是從洋外歸國的各地商船,從斜月海域過,一部分船會回到東堂的黎州斜月港,一部分則屬於南齊的商船,穿過這片海域,回到南齊的靜海港。
這批商船並不很多,因為今年下半年,南齊和東堂這一處遙遙相對的海域,海盜猖獗,兩邊海軍摩擦不斷,隨著南齊最大的海上霸主海鯊及其勢力被剷除,以及天授大比東堂方的失利,大皇子安王殿下的半年內拿下靜海的計劃流產,因此,兩天前,東堂海軍悄然繞過海峽,抵達南齊藍灣,在黑水峪和南齊發生了一場大戰,擊沉了南齊一艘戰艦,獲得了初戰的勝利。
也因此,這一批經過斜月海域的商船,就等於要穿過兩層炮火,才有可能回家。
一艘中等大小的南齊商船上,船主正用一支洋外的遠目鏡,看著前方,兩筒圓圓的視野中,隱約可以看見前方不遠處一片隱約的黑色。
船主放下遠目鏡,憂愁地歎了口氣。
船上另一個方向,文臻也在眺望海面,燕綏隨手拈著她的頭髮把玩,道:「看到了什麼?」
文臻歎了口氣:「船,軍船。將前方封鎖了。這一隊商船,很可能暫時回不了家了。」
燕綏不以為意地一笑,此時看見軍船並不奇怪,黑水峪發生戰事,若是以前他會有興趣湊個熱鬧,此刻卻不想帶文臻去戰場凶危之處。
這些南齊商船,途徑東堂港口的時候,會趁機停一停,賣上一些貨。東堂建州港以前就是舶來品銷售集散地。所以哪怕雙方在打仗,按照規矩,東堂方面也不會為難這些南齊遠洋商船。
如今沿海一線已經實行戰時管制,燕綏和文臻現在不宜暴露身份,兩人便買通了南齊商船上的人,在建州港以捎帶一程為名上了船,打算跟著商船走到斜月海峽,傳說中的醫家在那附近。
南齊東堂有了戰事,南齊船再讓東堂人上船就存在風險,不過燕綏銀子使得足,船主無法抗拒。只是船上人因此都對文臻燕綏十分戒備,有時候他們討論兩邊戰事,文臻走過去想聽聽,這些人就立刻閉嘴,再加上這幾日,商船被盤查得非常緊,如今看南齊那邊也設立了封鎖線,想要過去,就不能再跟著商船了。
兩人還沒說幾句,又有軍船靠近,旗語打亮,要求檢查。
船主歎著氣把搭板放下,那一隊東堂軍士匆匆上,上上下下搜查了很久,又命所有人站到甲板上,對著上報的名單再次查核人數,好在這船上,本就有兩個人,在建州港生病滯留,文臻和燕綏正好頂了兩人的名額,那群士兵搜尋無果,便匆匆離開,去搜下一艘船隻。
文臻看著那艘軍船離去,道:「他們在找人。」
這些人並不查看貨箱,倒是對人數非常著緊,顯然目標是人。
「剛剛發生過海戰,應該有對方將領落海。海軍自然不會放過。」
文臻對戰爭存在天生的厭惡感,又怕燕綏這個愛作祟的傢伙跑去戰場攪事,生怕討論多了,引起他的興趣,插上一腳,乾脆對遠方海峽的戰事一句不問。也不接這話。
此時天色將暮,晚霞在天際抹開七彩,霞光後日色隱隱,鍍一層閃亮的金邊,而船側半天艷紅如火,半天湛藍如水,景致綺麗斑斕。
文臻忽然想起現代那世看過的某著名大片,騙了很多無知少女眼淚的那部,再一轉頭看見船頭正前方的桅桿,來了興致,拉了燕綏道:「來,我們來泰坦尼克一下。」
「什麼太坦你克?」燕綏皺眉,他就不愛聽她各種怪話,總覺得每次她說這些的時候,便彷彿和他隔了一個時空,那個時空裡沒有他沒有東堂,是一片令人不安的空白。
他睥睨東堂,萬事盡在掌握之中,對於「無知」和「失控」,有天生的反感。
文臻格格一笑,拉著他飛身而起,衣袂在風中一蕩,已經踩著桅桿上去,然後張開雙臂,迎著壯麗的晚霞和海風。
燕綏自然而然地在她身後抱住了她的腰。
文臻的發被海風吹蕩,拂在他面上,滑潤如緞,隱隱透著花和乳交織的奇異香氣,燕綏微微偏頭,貼住她的頰側,霞光映在他烏黑的眉睫,他眼底的雲天裡只有她含笑的唇。
海風鼓蕩更烈,文臻衣袖兜滿了微濕的風,似一雙翩翩的蝶,戀著愛人的蕊盤旋不捨去。
泰坦尼克的經典姿勢,文臻擺出來的時候,本是玩樂,然而此刻於高處見天際幽遠深邃,滄海似要蔓延至天盡頭,天盡頭一線深黑處,卻有月色悄然探頭。
闊大而靜寂,浩然而永恆,像看見天宇之外不斷炸開行星星火,千萬年宇宙卻恆定如初。
「原來,當年,傑克和肉絲,看見的是這樣的景色。」
「傑克和肉絲是誰?」
「是一對苦逼的情人。」文臻把那個淒美的故事說給燕綏聽,末了不懷好意地問他,「如果落水的是我和你爹,而你只來得及救一人,你救誰?」
燕綏稍稍沉默,道:「我爹會水。」
「那就是救我?」
「你也會水。」
「嗯?」
「而我,不會水。」
文臻:「……」
「所以問題來了。」殿下問,「如果聞老太太和我同時落水,你救誰?」
文臻:「……」
算了,送命題這種玩意,在別人的女朋友那裡是勒緊男朋友喉嚨的法寶。可遇上她的這位,只有她被勒緊的份兒。
她只好再次岔開話題:「這個故事你都不感動嗎?當年可是騙了我們寢室兩個人很多眼淚呢……」
「那兩個人中一定沒有你。」
「哦?為什麼?在你眼裡,我是這麼鐵石心腸的人哦?」
「不是鐵石心腸。而是你不會相信。我敢說你當時聽這個故事的時候,一定在想,肉絲好像有點不厚道啊,一邊享受著有錢未婚夫的資助和厚待,一邊和漂亮窮小子眉來眼去,是不是有點自私?還是她談不上多少真心,只是被未婚夫管束太過想要尋一點浪漫?你說不定也會分析傑克的心理,一個豐腴美貌的富家小姐,一段船上的浪漫奇遇,聽起來好像也沒幾分靠譜……」
文臻聽著聽著就笑了,閉著眼睛將腦袋擱在他肩膀上,「你倒是瞭解我啊……」
「這不是碰壁多了摸索出來的嗎?」燕綏的語氣聽起來竟然有些怨婦。
文臻駭笑轉頭看他:「碰壁?你?殿下啊,我甜啊,你是不是記憶發生錯失了?」
「沒有嗎?」
「有嗎?我待殿下,不是一直笑臉迎人,百依百順嗎?」
「你對誰不是笑臉迎人,百依百順?我問你,當初你研製新菜的時候,內侍總管老孫送來的新品種調料,你為什麼不用?」
「……孫總管我又不認識,他送來的東西我怎麼敢隨便要……等等難道不是孫總管送的……」
「有次你被燙傷了手,晴明給你一支藥膏,你為什麼不收?」
「……我當時已經用過藥了啊,效果很好,幹嘛還拿人家的……等等……」
「有一次膳房撥給你一批蒼南州的野味,你為什麼說不會烹調野味?」
「……那些野味我都不認識,而且野味多病菌,也不知道能不能處理好,皇宮大內,我怎麼敢把那些東西隨便拾掇,這萬一吃出什麼問題……等等那也是……」
「有次皇后要你做藥膳,你按照太醫院請的脈案也做了,要送去的時候,卻有人提醒你那脈案不大對,按照那個脈案做出來的藥膳,皇后很可能吃了會出現不適,然後給你提供了正確的脈案,這事你肯定不記得了。」
「我記得!我後來還尋找過那位侍衛,但是皇宮那麼大,一時也無處去尋,我還奇怪呢,一個路過巡邏的護衛,是怎麼看出我蓋著蓋子的藥膳不對的……等等又是……」
「有次麗嬪半夜傳你去幫她做點心,你也就真準備去了,走到半路又被打發回來了,說麗嬪又不想吃了,以後麗嬪也沒找過你麻煩……你怎麼就沒有試著去問問麗嬪為什麼從此安分了嗎?」
文臻瞠目結舌地慢慢轉頭看著燕綏。
殿下的眼眸中明明白白寫著「你無情,你無義,你忽視我的感情,你就是個虛偽的玩弄我感情的女紙。」
文臻:「……」
等等,這些事情都是他做的?
那段時間,她在宮中大展身手,新菜不斷,全心全意為皇帝調理胃口的時候,沒少暗中腹誹宜王殿下,一天三頓,頓頓不脫地來蹭飯,還挑三揀四,沒少給她添麻煩。
但是此時想起來,卻忽然發覺,好像那段時間,對於一個剛進宮,沒有根基沒有靠山,又火箭一般獲得帝王寵愛,偏偏又地位不高的女官來說,日子,似乎,太順利了些?
沒有攻擊,沒有陷害,就連排擠嘲諷都很少,還經常遇見各種好意,比如那個眼睛長在頭頂的皇帝近伺小太監晴明,居然會好心地因為她燙了手指而給藥,她當時怎麼就那麼傻沒有多想一想呢?
隨即她又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殿下還真是悶騷啊。
難怪她後來遇上殿下似有若無的追求時,還覺得有些突兀,因此有點抗拒,現在想來,在燕綏自己看來,他可是示好無數次,是她無風情。
心底有微微的欣喜和無奈,欣喜那般的心意原來來得很早,無奈的是,某人表達的方式為何如此傲嬌迂迴,這種背後默默暗示的方式,很考驗緣分的好嗎?
「怎麼樣,感動了沒?」燕綏把下巴擱在她肩上,聲音因此顯得低沉幾分,分外動人。
文臻笑瞇瞇捋了一把他的發,聲音拖得長長:「就算這些是你做的,我可幹嘛要承情,你那不都是為了自己的口腹之慾?畢竟我這個廚娘倒霉了,可沒人給你開小灶。」
「真是無情無義的女人啊……」燕綏歎息,「行,你說我是為了口腹之慾,那就先滿足我的口腹之慾吧……」
他一低頭向她脖子吮來,齒尖輕輕地碾磨向肌膚,不重,有些微痛,隨即是密密麻麻的癢,文臻渾身立即酥了半邊,一邊向後仰在他懷中一邊扭著身子笑:「別……啊別……這是在什麼地方啊……這樣你也能……你這個流氓!色狼!登徒子!柳下惠!」
長風之下,桅桿之上,泰坦尼克經典姿勢不在,只能隱約看見散飛的燕綏寬大的錦袍,和他俯下的臉頰間隱隱露出的少女微紅的頸項,一隻海鷗落在桅桿不遠的甲板上,偏了頭,好奇地看人類的交頸姿勢,也是如此的柔軟膩人,隱約甜蜜的氣息散在深秋微涼的海風中,整座海都似因此溫柔。
好半晌文臻才氣喘吁吁地抬起頭來,只覺得臉頰發熱,看人都快出了重影,不禁輕輕吁了一口氣,一邊想明明兩人已經邁過了那一步,並且哪怕她一路拒絕,燕綏也始終有辦法爬上她的床,說起來都快是老夫老妻的關係了,但在他懷中還是忍不住的心跳,嗅見他的氣息還是忍不住深呼吸,撫著他的肌膚還是心間癢癢,嘴上說著不要,身體無比誠實。
哎,說到底,她就是饞他的身子嘛。
食色性也,文臻寬慰自己。
燕綏一手依然摟緊她,另一隻手的手指忽然一彈,那只偷窺的海鷗忽然一聲淒厲的尖鳴,隨即向後倒飛,還未落入大海,便已經蓬地一下炸成一團血雨。
這煞風景的一幕令文臻一怔,抬頭看燕綏眼睛時,卻只看見一抹淡漠眼光。
她忍不住皺眉,道:「一隻什麼都不懂的鳥,何必弄死?」
燕綏怔了怔,眼裡迷茫的光一閃而過,隨即淡淡道:「死便死了。」
文臻凝視著那蓬未散的血雨,心中再次後悔不該繞道。
燕綏在改變。
如果是以前的他,根本不會有這樣暴戾的反應。
這一路來,她已經隱隱有一絲感覺,燕綏在很多事的處理上,越發的冷和狠,倒有點像在兩人見面之初的感覺,人間氣息漸漸淡去,那種已經消失了一陣的空無感又來了。
和這次受傷始終不能愈有關,還是和他體內的毒逼近發作期有關?
文臻回想起她第一次聽說燕綏名號的時候,那時大家對於宜王殿下的描述,就是像現在這樣的,給人感覺他會越來越暴戾,越來越冷酷,越來越反人類。
夜間相擁時,有時忽然醒來,看他直挺挺睡在身邊,氣息冰冷,難以測知,會忽然引發驚恐的懷疑。
她對此沒有什麼好辦法,只能盡快去找名醫,並越來越溫柔,想用人間情感,拉回他似要溺入深水的靈魂。
「我甜。」她輕輕撫著他的眉端,那眉黛黛青青,精緻流掠,像隨時能振飛去關山之外。
「你現在已經不是以前的你,你已經有了我。我們是要相守一生,生兒育女的。所以將來你會有更多牽絆,有更多在乎你,愛你的人。所以請你記住,任何時候,做任何事,請多想想我,想想未來,想想還有更多美好的日子在等候。對這個世界多點溫柔,好不好?」
燕綏抬手,捏了捏她的兩腮。
她湊上去,臉頰貼著他臉頰:「我香嗎?我暖嗎?」
燕綏也貼了貼她,「嗯。」
「當你心中有惡時,當你心情冰冷時,當你想要殺人時,當你想把全世界都踏在腳下時,你便記得這一刻我的香和暖吧。」
燕綏抬起手,抱緊了她。
文臻在他耳邊輕笑:「那些都不算什麼。只有眼前人最重要是不是?你說,是我做的提拉米蘇不好吃,還是我們的床上運動不好玩?」
「好玩。」燕綏道,「如果你肯按照那個三十八式上面一樣玩,我就覺得更好玩了。」
「你日後,每聽了我一次話,饒過一個該饒的人,救了一個該救的人,我就陪你試驗一次姿勢,怎麼樣?」
燕綏:「成。」
犧牲巨大的文姑娘一臉壯士斷腕的神情點頭。回頭再想一想那些姿勢,暗搓搓決定從今天開始練瑜伽。
眼看風有些大,她便準備下桅桿,忽然目光一凝,看見遠處海浪間沉浮的小點。
「有人落水,救人!」她一溜煙下了桅桿,就要招呼水手,船主忽然放下遠目鏡,快步過來攔住她:「等等,不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