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谷內的留山土著走得差不多了。
燕綏坐在谷內,正對著大門的地方,他的效率驚人又深知他德行的屬下們,已經光速給他安排好了椅子茶水點心,頭頂上甚至還撐開了他自己的隨身遮陽擋雨的大傘。
潘航和鳳翩翩匆忙來,每次看見他的時候,心中都有一種古怪的感覺。
傳說中這位和大當家是一對愛侶,按說大當家失蹤,情侶不是應該心急如焚,親身尋找,不顧一切,向天咆哮嗎?
這位雖說來得及時,手段也夠,但是此刻這悠哉悠哉的樣兒——他和大當家該不是和離了吧?
腹誹歸腹誹,可沒人敢當面問一句。
燕綏坐在那裡,明知道大家在想什麼,也沒打算理會。
手裡一大堆紙條,他慢慢從第一張看到最後一張,再從最後一張,看到第一張。
星月微光下,他肌膚呈現一種大理石般的冷白色,卻又微微透明,和整個人錦衣華貴,衣帶當風的瀟灑尊貴氣質,融合成古怪卻又令人心驚的協調感。
腳步聲急促,林飛白帶著一批人匆匆而來,那一隊人,一個比一個高,路過燕綏護衛身邊時,雙方各送了對方一個向青天的白眼。
林飛白一身的外傷內傷,先前文臻失蹤後又到處搜尋,如今一臉的蒼白,師蘭傑跟在他身後,一臉勸說不得的焦灼。
林飛白的半邊臉還腫著,看見燕綏就當沒看見,正要走過去,忽然燕綏將手中紙條一收,抬頭笑道:「小白,你有傷在身,就不要出去了,在這裡陪陪本王吧。」
林飛白就當沒聽見,腳跟一旋,就要換個方向走,燕綏道:「師蘭傑。」
師蘭傑不敢不理他,回頭向燕綏施禮,燕綏道:「攔下林侯。他肋下傷未能好好護理,右手骨折後又動力,骨頭可能錯位了,更重要的是,他內傷不輕,再強自支撐著出門……」他忽然笑笑,「雖然我很樂意他就這麼了結了,畢竟朝廷上下誰不希望林家絕後啊,但是想想你們這十幾條性命也這麼沒了,我的護衛們以後就沒對手了,太寂寞啊。」
師蘭傑沉默了一會兒,一轉身,攔在林飛白面前,林飛白眉頭一挑,手緩緩按上劍柄,但是師蘭傑比他更快,一伸手便將他的佩劍抽出,不等林飛白變色,便將劍雙手奉上,半跪在林飛白面前:「侯爺,您若執意要走,便先殺了我!反正您若有任何不妥,我們也是要在林帥面前自盡的!」
他身後,護衛們齊齊拔劍橫捧,「請林侯賜一死!」
林飛白垂著頭,盯著那雪亮劍身,眼神如冰渣子般砸在劍上和師蘭傑的腦袋上,再霍然回首,狠狠砸在燕綏的臉上。
燕綏看也不看,慢悠悠地擺盤,對稱,更對稱。
片刻後林飛白一腳踢飛那劍,霍然回身,掀袍往燕綏對面座位上一坐。
日語在心中嘖嘖一聲。
林侯的護衛日子還是好過啊。
這一招要是換他們來做,殿下一定會成全他們死的。
「殿下,何必那般冠冕堂皇,危言聳聽?」
燕綏笑笑,眨眨眼,道:「是啊,你真是難得聰明。你骨折沒問題,恢復得不錯,內傷嘛,反正也死不了。」
「……你只是不讓我去尋文臻罷了!你自己去不了,也不讓別人出力是不是?」
燕綏懶洋洋向後一靠,「是啊。我家蛋糕,用得著你麼?」
「殿下,自己的愛侶不知珍惜愛護,到頭來還要怪別人呵護她?有你這樣的男人嗎?」
燕綏笑笑,並無怒意,林飛白轉開頭,不想看他笑意底那種永遠的渺淡的不屑眼神,卻聽他忽然岔開話題問:「林飛白,你可知道以你的質子身份,如何能忽然離開天京,去你父親麾下效力的?」
「總不會是殿下幫忙吧?」
「我幫得了誰,也幫不了你,畢竟結交統兵大將皇子可是死罪呢。倒是我們的周小姐,真是個聰明人,教了她父親和一幫御史,聯合參你在天京結交豪強和江湖人士,卻又捕風捉影沒有太多證據,讓陛下疑你在京不安分,怕你們父子裡應外合,才最終將你打發去了邊軍。」燕綏鼓鼓掌,「我給她機會接近你,她卻深知你想向外飛,因此不惜忍痛給你製造機會,真是個好姑娘啊。林飛白,這樣的好姑娘你看不見,你可真是瞎。」
林飛白神情震驚。
他月前忽然接到旨意,讓他去邊軍歷練,當時可謂喜從天降。
男兒一心向金甲,誰願意在天京紙醉金迷中消磨時光,只是他知道自己的質子的身份,也曾努力過,卻失敗了,從此也不曾去多想自由。
所以他一直也沒想明白陛下怎麼肯放手了,原來源頭在她那裡。
如今才知道,陛下不敢留他在天京,也不敢放他去拱衛天京的京衛和拱衛皇城的三衛,至於各地郡軍,群臣也害怕萬一各地郡尉被林飛白的身份所誘惑,借此和林擎搭上線,那又是災難。左思右想,最後還是姚太尉建議,令林飛白去邊軍,以此為契機,向林擎軍中派出監軍。
之前朝廷一直想向林擎軍中派監軍,但林擎太過狡猾,各種理由推脫了,如今將設置監軍作為換林飛白的理由,林擎終於不再出蛾子了。
於朝廷來講,雖然解除了林飛白的質子身份,但將那父子置於明處,且如願安排了監軍,也算一件好事。
林飛白坐在那裡,心中思潮起伏,久久不能言語。
只聽見燕綏忽然道:「周小姐固然對你一見傾心,情深義重,然你當真便如自己以為的那般,毫無觸動嗎?」
「你知自己已有觸動,卻又覺得這是對自己的侮辱和對文臻的背叛,所以你乾脆奔來文臻這裡,想要以加倍的用心,來證明自己是心志堅定之人。」
「然而你如此,既負了他人的苦心,也負了自己的本心,負了文臻的朋友之義,也負了本王的相助之心。優柔寡斷,無情無義,林飛白,世上有你這樣的男人嗎?」
林飛白默然。
周沅芷深閨小姐,雖可獻策,但這事能促成,絕非幾次上書便可,其間人心運籌,必然也有眼前這位手筆。
「文臻未曾接受過你,所以你無論喜歡誰,於她都不是背叛。你要證明自己,也不能建立在對她的糾纏上。更不能因此給她製造煩惱。林飛白,你多年和我做對,我慣來容讓你,讓你忘記了我的底線,今日便破例再說一次,我的底線是文臻,別說傷害她,但凡讓她有絲毫不舒服,我也不介意殺了你。」
「我沒……」
「所以我讓你活到現在。」燕綏微笑,「我允許你來留山,只限於允許你在我無法顧及的時候保護她,可不是讓你春情氾濫來著,更不是讓你拿著我的蛋糕兒來抵擋你家周小姐對你的攻勢。你,明白?」
林飛白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垂下的眼睫邊緣掃著月色的暗影,鍍著燦爛的星光,一根根也似如劍。
片刻後他吁出一口長氣,道:「燕綏,你怕了。」
燕綏擺盤的手指一頓。
「你想必狠狠得罪了文臻,所以你對她也不再把握十足,否則你怎會和我說這許多話,甚至都不惜擺功威脅。你從來就不是這樣的人。」
林飛白站起身,「因為害怕,因為沒有了把握,因為太多內心顧忌的事,你處於一種矛盾焦灼的心態中,看你這樣的人居然也會這般矛盾焦灼,可真是快意,快意到我都不想和你說我原本要告訴你的話了。」
燕綏抬頭看他。
林飛白撣撣衣袖,淡淡道:「患得患失的人就是這樣。其實你想多了,我確實一開始有過想要加倍對文臻好來證明自己沒有隨意變心的想法,但從文臻第一次拒絕我之後,我便想明白了。還沒恭喜你,」他古怪地一笑,「她幾乎在我還沒明確表達心意之前,就更加明確地拒絕了我。」
燕綏似乎沒在聽,卻順手把自己擺了半天的那個,原本根本不想吃的紅橘餅塞進了嘴裡。
「之後我試探過幾次,她一次比一次堅定。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是很明顯,你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她內心深處,沒有畏懼你,沒有懷疑你,沒有疏遠你,哪怕所有的疑點指向你,那些污糟的桃花運籠罩了你,哪怕你給她帶來煩惱鬱悶和麻煩,但是她始終不怒不驚,第一時間選擇相信你,甚至,還要費心籌謀,幫你。」
他感歎一聲,「何其有幸啊,你。」
這一聲歎息極輕,卻像是蘊了經年的惆悵和郁意,如今藉著這長而悠遠一聲歎,化為這夜的霧氣這山間的嵐氣,最後飄入千萬年的星光中去。
從此高高遠遠,不在人間。
月光下他身影秀挺,側臉的輪廓如鐵筆勾畫,筆筆鮮明,唯有星光一團,暈在眉梢,便如柔光打三分,讓人窺見一脈柔情。
霜雪底紅葉如火,峭崖下蓮花搖曳。萬物都是好風景。
燕綏慢慢地吃完了那個難吃的點心,忽然笑道:「夜深了,我讓他們炒了幾個菜做點夜宵,來,咱哥倆喝幾杯。」
新任「好哥們」林飛白瞪著燕綏,對某人的變臉絕技適應不能。
日語托著一個大托盤,熱辣新鮮地端上來,林飛白定睛一看。
青椒臘肉,麻辣羊肉,烤肉烤魚,雞絲韭菜,以及一個熱騰騰飄滿辣椒的火鍋……
那滿眼紅彤彤的一片,林飛白一直在痛的牙幫頓時更重地抽搐起來。
對面,那個無良的人還心情很好地拿著筷子,熱情地指指點點:「來,吃,吃啊。」
林飛白:「……」
有什麼辦法可以毫無後患地,迅速地,打死這個人?
急,在線等。
……
文臻心中第一萬次感歎,鐵柱的驢子,真是太老了。
因為老,走得很慢,晃晃悠悠走了半天,文臻問一聲,結果山頭還沒下。
鐵柱倒像是不急,一路牽驢悠然而行,時不時摘個野果,摘朵野花給她,不愧是這山中的土著,他摘來的野果都很好吃,野花香味特別,讓文臻本有些沉鬱的心情都被照亮了幾分。
前行中,她聽見鐵柱不住地哼著一個小調,聽來十分輕快愉悅,忍不住問:「哥哥唱的是什麼歌兒?」
鐵柱隨口唱:「月亮那個格錚錚的亮,山花那個格錚錚的香,情哥哥牽著格錚錚的好妹妹,尋一處格錚錚好洞房……」
文臻:「……」
這什麼虎狼之詞!
還有,格錚錚是個什麼萬能形容詞?又能形容月亮又能形容花又能形容新娘?
鐵柱唱完了好像才反應過來,哎呀一聲,沒聲了。好半晌才尷尬地嘿嘿笑幾聲,跳到旁邊草叢裡不知道尋了什麼,捧了來給她:「來,吃莓果。」
文臻接過,觸及他手指,只覺得指尖滾熱。
她吃了一個,偏頭笑道:「鐵柱哥也吃。」直接餵了一個莓果到他嘴裡。
鐵柱似乎愣了一下,才偏過頭來,文臻的指尖擦過他唇瓣,觸覺溫軟,她的手指順勢從他臉頰刮過,肌膚卻是粗糙的,還生著年輕人特有的暗瘡,以及一些細微的胡茬。
文臻的手指一觸即收,旁邊鐵柱毫無所覺,唔唔地道好吃。
文臻忽然感覺到前方似乎有星星點點的紅色物體在漂浮,她心中一動,卻沒說話,偏頭看了看鐵柱。
鐵柱停下了腳步,咦了一聲,道:「小真姑娘,你看!」
隨即他反應過來文臻看不見,急忙道歉,又道:「火把慶開始了,沒想到火把竟然轉山都轉到這裡了!」
文臻笑著應了一聲。
她知道火把轉山是什麼意思,是立火節後第一日的慶祝慶典之一,那一天,滿山的土著居民都會舉著火把,轉遍全山,以示驅趕妖魔,迎接祥瑞。
如今轉山既然已經開始,那就意味著昨日在千秋谷沒有發生大的事件,那麼是燕綏在主持這個立火節的慶典繼續進行?
但畢竟燕綏來了只是猜測。假設燕綏沒來,主持轉山的如果是敵方,那麼這個轉山就是在追殺她,如果是己方,那轉山便是在尋找她。
雖然對燕綏有信心,但是文臻不敢冒險,畢竟萬一她走後敵方有了什麼奇招,控制了千秋谷,那麼也是有可能發出煙花故佈疑陣,甚至誘惑她自投羅網的。
鐵柱在告訴她轉山的人們越來越近了。
文臻忽然道:「鐵柱哥,我記得你有帶面具。」
立火節上,也有很多人會戴上面具遊樂,鐵柱先前說起他也有面具,出門時候順手帶上了。
「我們戴上面具,也點起火把,一起也轉轉山吧。」文臻道,「就當為我姐姐祈福了。」
鐵柱興致勃勃地應了,兩人戴上面具,點起火把,正要迎著人群走去,忽然文臻聽見身後疾風聲響。
於此同時那肥狗忽然低低一咆,身下驢子腿一軟。
她猛地抱住驢子脖子向側邊一滾。
下一刻驢子發出吭聲慘叫,聲響尖利炸耳,耳側不斷破風聲響,熱辣辣的鮮血濺出來潑了她一臉,隨即她聽見鐵柱一聲大叫,一雙手臂伸過來將快要掉下驢子的她接住,就勢抱著她順地一滾,一路卡卡卡壓斷無數籐蔓枯枝碎葉,最後撞著堅硬的崖壁,因為是個下坡,兩個人的衝力撞得她眼前一黑,金星亂冒,她以為這下總可以停住了,誰知那雙有力的手臂托起她,往旁邊一個狹窄的地方一塞,那地方是真狹窄,她感覺鼻尖和雙臂都快碰見了冰冷的崖壁,連呼吸都覺得窘迫,她也聽見了那雙手臂撤出去的時候,肌膚摩擦嶙峋崖壁發出的輕微的血肉被擠壓的聲音。
鐵柱急促的聲音響在她耳側:「這裡很安全,你別怕!」
她瞪大眼睛,盯著虛空的黑暗,現在眼前一片黑,連輪廓都沒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洞黑。
感覺這裡是崖壁上的一處石縫隙,從越發凌厲的風聲聽來,已經靠近崖邊。
而身邊的鐵柱正扶著她的靴子,慢慢地向下挪,一邊輕聲道:「這裡我熟,這石頭縫縫底下還有一個凸起,可以站下一個人,我小時候經常和他們在這玩的……」
然後他站住了,身子似乎晃了晃,輕聲道:「我得抓住你的靴子才能站得穩……」
文臻感覺到他的身子晃動不停,顯然這個小時候站過的地方現在不足以支撐得下他成年人的身軀,然而他已經住口,匆匆扯過幾條籐蔓來遮住了她露出來的靴尖。
文臻也已經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壓抑的男子的聲音,「人呢!方纔還看見的!」
另一個女聲道:「應該就在這附近,搜!」
男子奔到極近的地方,文臻感覺就在身側,聲音嗡嗡的快要被風吹散:「不會真掉下去了吧?」
文臻渾身繃緊,腳跟抵著地面。
她這個姿勢無法禦敵,但是任何人發現她也必須先把她拽出來,她的靴跟裡有暗器,只要逃過第一輪,後頭腰腿發力,她還是能迅速出來的。
但那意味著鐵柱就沒了生路,如果他真的如她想像般,是貼在崖壁站在某處小小凸起上的話。
她希望不要面對這樣的抉擇。
然而總是事與願違。
忽然那男子道:「咦,什麼東西!」隨即文臻感覺到有人在撥開腳底的籐蔓!
文臻靴跟用力——
外頭猛然清脆地「啪」一聲,像是巴掌打開手的聲音,她的靴子一震,然後便是方纔那人驚怒地道:「這裡還站個人!」
與此同時鐵柱大喊:「滾!別碰她!」
一聲悶響,文臻感覺到抓住自己靴子的那隻手鬆開,她腳跟一頓,腳跟裡的飛刀激射,劈入對方顱腦,一聲慘叫響徹雲端,與此同時她衣袖一抬,一點銀光從袖底射出,咻地一聲纏住了落下的鐵柱,她自己的身體也因為這下墜之力,飛快滑出,即將出崖縫那一刻她一手抓住崖壁,摸到一點凸起,極快地將袖間絲繩往上連繞幾圈,隨即一個轉身飛躍,落向自己先前感應到的地面方向,輕微一聲蹭響,果然腳踏實地,聽得對面風聲急響,有人猛衝而來,而她一落地便低頭,比對方還快地撞入對方懷中,頭頂剛剛接觸對方肚腹的那一刻,她的拳頭以及拳頭縫間的刀已經狠狠捅了出去。
皮肉和刀刃接觸肉體的聲音既悶又脆,她這一拳帶著血紅的刃尖直接從對方肚腹中穿出!
身前女子發出短促的一聲「啊——」隨即便抽搐著說不出話來,文臻頭還抵著她胸膛,清晰地聽見她喉管裡大量的血沫突突地往上湧,而肚腹上的血則從背後大片噴射,一手的濕潤黏膩和無邊無垠的腥氣讓她胃裡也有什麼突突地往上湧,她猛地收拳,聽見身前軀體沉重落地的聲音。
文臻站立不動,四面沉靜了下來,只有飛鳥的羽翼偶爾輕巧地擦過樹梢,不遠處崖下有吭哧吭哧爬動的動靜,遠處,火把轉山的人們發出愉悅清亮的歌聲,近處,似乎有什麼在小小的抽氣。
不知道是不是臨死的人最後倒進喉嚨裡的聲音。
眼前還是一片黑,並不是她以為的,出了洞就能看見輪廓了。
她慢慢攥緊了手指。
好一會兒,她才又聽見鐵柱的聲音,氣喘吁吁地道:「小真,小真,你怎麼樣了?啊,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