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狐狸VS狐狸

文臻怔了怔,她自然聽說過這位睿郡王。前成王唯一嫡子。早早破格封了郡王,是成王諸子中地位最高的一位,也是「大燕四傑」之一,號稱「霞間青鳥」。

青鳥本是神鳥,只於高天之上翱翔。只聽這個稱呼,便知道這位少年英傑,定然靈動光艷,風采迥然。

燕綏忽然道:「納蘭遷原本只是庶子。想必當初在王府裡,對這位嫡出弟弟沒少羨慕妒忌恨,如今當了成王,便先佔了弟弟的院子,想必心中一定很愉悅。」

文臻心中不禁有些唏噓,聽說成王第二子納蘭遷叛變弒父時,這位睿郡王滯留天京,逃過一劫,但是可以想像得到,之後他面臨的必然是無盡追殺和斬草除根,而他自己,但凡有一些血氣,也必然要選擇復仇。

想到那日在界關之前看見的沖天大火,她心中莫名愴然。

那內侍卻被燕綏的語氣嚇了一跳,急忙低聲道:「噤言!你們不要命了!」

兩人一笑,沒有再說話,隨著內侍轉過重重長廊,文臻一邊走一邊詫異,這成王府人也太少了,偶爾看見幾個人,也是毫無聲息,整個王府顯得死氣沉沉。

轉過一個彎,她停住腳步。

眼前忽然開闊,現出一片佔地廣闊的湖面,湖上並無慣常豪貴人家的亭台樓閣,只有一道長堤,長堤盡頭竟然是一座小型石山,雖然是假山石做成,但是山形峻拔,自長堤之上平地而起,俯瞰浩渺煙波,一眼望去,讓人心神一震。

文臻也被震撼得不輕,眼前之景哪裡還像在王府之內,差點以為到了海邊。

「這是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意境麼……」她喃喃道,「這也太有想法了……我很可啊。」

「你對誰可?」燕綏的接話永遠這麼及時。

「瞎吃飛醋我不可。」文臻回嘴得順溜。

此刻湖上山頂,有琴聲遙遙傳來,文臻一聽琴聲就下意識過敏,身體剛一緊繃,再看一眼身邊燕綏,頓時明白不可能是唐羨之。

琴音一響,內侍便停了腳步,在長堤之前站定,示意兩人自己過去。

雪勢密集,長堤之上已經淺淺覆了一層雪,沒有腳印,很明顯,山上撫琴人很早就去了湖邊。

燕綏伸手扶住了文臻,兩人踏雪緩緩沿長堤而行。淡黃色的斗篷和深青色鑲銀邊的斗篷在雪中逶迤,四面湖水空曠,飛雪迷濛。

走得越近,琴聲越清晰,文臻的步子越緩。

這琴聲……太讓人心空了。

是的,心空。

整個曲調不走現今流行的中正雍和之風,優美中微帶三分詭譎縹緲,縹緲中卻又暗含三分纏綿柔膩,讓人想起夜色中的宮廷,龍涎香裊裊勾纏於帳幔之間,鑲金嵌玉的藻井上,五爪金龍俯下森冷的眼眸,看著華麗的袍角緩緩迤邐過玉階金闕。

一忽兒妖火蔓延,長風貫空,華堂玉閣被華美大袖捲去,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而於廢墟之上,開出黃泉不可見之艷紅妖花,曲枝曼籐,哀婉向天……

而又有嬰啼於妖花蕊心響起,一隻小小的手臂伸出,掌心之上,是一雙轉動著的森冷的眼睛……

文臻腳步越發緩慢,燕綏轉頭看文臻,斗篷只露出她一片側顏,小小的鼻尖微微透紅,臉色比雪還白,越發顯得眼珠子黑且大,在這素冷冬日之晨幽幽生光。

他伸手在文臻背後一拍,文臻闃然而醒。

而燕綏臉色微冷,忽然道:「吹哨。」

文臻臉色也不好看——就在方纔,因為心神浮動,她著道了。而那麼巧的,那琴音竟然有些契合了她此刻的隱秘,以至於她剛才差點被魘住。

對方是誰?是那個弒父的新任成王?密報中說這位新成王性子暴戾,和這位臨湖撫琴人隱隱透出的陰柔殺氣並不契合。

文臻摸出哨子,含在口中,無聲吹響。

令她詫異的是,居然沒有什麼活物被召喚出來。

這成王府死氣沉沉,很多地方甚至能感受到血氣,每塊石頭似乎都盤旋著不滅的冤魂。

好在王府裡沒有活物,水裡還是有的。

平靜的湖面被攪動,水波粼粼轉轉,不斷有魚蝦龜蛇之屬躍出水面,或者往岸上爬,忽然嘩啦一聲響,一道水柱直衝上天,隨即琴聲戛然而止。

那撫琴人抬手,忽然將琴推入湖中。大概砸到了那暴起的水獸,瞬間飆起一道血虹。

前一幕棄琴令人惆悵憂傷,下一幕飆血令人目瞪口呆。

燕綏忽然道:「不是成王。」

不是成王卻能在這裡這樣行事,文臻更加警惕了。

此刻那人棄琴立起,終於含笑轉身。

然後文臻就倒吸了一口冷氣。

長空下,飛雪間,浩渺煙波圍擁中,嶙峋碣石之上。

那人一襲華衣錦繡,大氅雖然是純黑色,卻綴著深紅火狐尾,晶瑩燦亮的毛尖火一般燃燒,大氅下長長的袍擺亦綴滿金繡,璀璨華麗,厚重如艷美濃雲,一路逶迤於深雪之上。

如此華麗的裝扮,尋常人根本駕馭不住,容易變成衣裳穿人。然而文臻看見這人的第一眼,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衣裳,只看見天地飛雪間,那人微微挑起的眉,流光瀲灩的細長的眼眸,一線玉峰一般的鼻,和一雙極薄又弧度極美的唇。

還有這寒冬,散散披著大氅,卻敞著領口,露一道精緻鎖骨的難言風情。

令人乍一見便有些昏眩,像看見妖嬈春色裡最妖嬈的花,眼眸處處都是著落,反而沒了著落。

文臻下意識又看了身邊燕綏一眼。

這兩人都喜著華麗錦衣。都容貌屬於昳麗那一掛,但是氣質迥異。眼前人濃艷如重錦垂掛,逼人的魅惑妖嬈。讓人一見之下,心跳愈急,直如飛蛾,願入那曼舞妖焰。

而燕綏矜貴疏冷,週身有種難言的空漠曠涼之態,令人一眼驚艷之下,自慚形穢,不敢沾染,只想遠離。

三人這一對視,眼看那華服男子微微一怔,眼底蕩起的笑意,文臻便知道,這人不會是成王,而且自己兩人也不必裝什麼柳家遠方親戚了。

山石上,那男子伸手虛虛一讓,請兩人上前來。

站在了那山石上,從高處俯瞰煙波千里,風雪之間萬物不可及,文臻才感覺到了那種曠遠蒼涼的況味,不禁想著,這座湖和湖上石,到底是那位界關自焚的成王妃的手筆,還是傳說中的霞間青鳥展翅之地?

不管是誰,都已成這飛雪一片,散去天地之間,也許永生再不能歸了。

她喃喃道:「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華服人轉眼看了她一眼,讚道:「好句。」

他一側身,文臻便看見了他身邊還有一幅畫,畫上是一座轎子,轎子裡坐著一個男子,男子膝上伏著一個女子,而男子手執眉筆,正替女子畫眉。

而在前方,一個女子,背對畫面,躍在半空,馬尾高高揚起,正向轎子衝去。

這畫內容有點詭異,畫功卻當真了得。那撲向轎子的女子的奮勇拚命之態,那畫眉男子的風流姿態,那膝上女子的婉轉相就,都鮮明令人見之難忘。

文臻看一眼華服男子,那臉正是轎中人的臉。

這副畫讓她有種奇怪的感受,她盯著那撲向轎子的女子的背影,盯了很久才轉開眼睛。

華服男子忽然笑道:「這位姑娘,這畫可好?」

文臻立即點頭:「極好。可否賣於我?」

華服男子一怔,隨即失笑,搖頭:「這畫啊,不賣。」

「有特殊紀念意義?」

華服男子含笑睇她一眼,明明只是普通一眼,他這麼眼波橫睇而來,當真十分風情:「算是吧。」

他看文臻始終看那畫上少女背影,又笑問:「依姑娘看來,這幅畫,我真正想畫的是誰?」

「自然是那撲向轎子的少女。」

「哦?為何?」

文臻也含笑瞟他一眼:「以閣下的受虐體質和高貴身份,乖巧聽話婉轉相就的女子所見多矣,哪值得專門丹青作繪?倒是若有人打你罵你殺你整你,你還會多看一眼。霸總嘛,總喜歡不聽話的小妖精。」

華服男子怔住,半晌向燕綏道:「她說話,都是這麼每個字都聽得懂,合在一起就很難懂嗎?」

燕綏道:「有緣人自會懂。」

言下之意,你少廢話,你無緣。

華服男子又笑,一邊笑一邊搖頭,輕聲道:「和她倒像是一處來的……」

他聲音低,文臻並沒有聽見,問:「什麼?」

華服男子並沒回答,只凝視著那畫,眼底有種很奇異的神情,忽然道:「我覺得這畫還不夠好。」

文臻也看著那畫,道:「我幫你重新調整一下這幅畫,保你滿意,你回頭答應我一個要求,行不行?」

「不行。」男子笑道,「這畫是我的,我給你畫是我對你的信任和尊重,你該感激我才是,怎麼還能拿來向我做要求?」

文臻目瞪口呆地轉頭向燕綏道:「這世上終於還有一個歪理比你更狠的人了。」

燕綏一哂:「雪裡白狐豈可欺?」

對面,沈夢沉笑道:「殿下謬讚。」

文臻唏噓一聲。

果然啊。

這麼個絕艷人物,豈是一個王府不受寵的庶子可比。雪裡白狐,大燕四傑之一,年紀輕輕便已經位極人臣的大燕右相沈夢沉。

方纔她只是忽悠一下,試探一下這位對這畫中人的感情,看有沒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不想這位著名狐狸,不上當。

也是,既稱雪裡白狐,那隱藏偽裝本事,自然少有。

她笑笑,眨眨眼:「那我送你一幅畫,你要不要?」

沈夢沉看定她,道:「姑娘主動送我,這是我的榮幸,如何不要?」

「那好唻。」文臻從隨身包中掏出筆和紙,對著那畫開始畫。

沈夢沉笑看她一眼,對燕綏道:「殿下這紅顏知己,真是配得殿下。」

燕綏道:「錯了。」

「嗯?」

「她是我妻。」

「哦……失敬失敬。王妃殿下,你好啊。」

文臻晃了晃鉛筆以示回應。

「王妃真是大方。」沈夢沉感歎地同燕綏道,「明明還無媒無聘,居然也就這麼認了。」

文臻面不改色,專心畫畫,她便是介意萬千,也絕不會在國外的敵對頭腦面前露出一分。

燕綏隨意地道:「那是因為遲早都會有。不像有人,恐怕一輩子都沒機會下聘。」

沈夢沉伸手,指指自己心口,笑道:「殿下,這話就傷心了啊。」

燕綏道:「沈相縱橫捭闔,謀奪冀北,輕輕巧巧剷除成王家族,納蘭遷也不過是沈相傀儡,正是春風得意,怕什麼傷心。」

沈夢沉感歎地搖頭:「殿下真乃智人也,今日成王府一見我,便知道整件事幕後是誰了。」

「承蒙誇獎,我還看出沈相毒入膏肓,難享天年呢。」

「啊,彼此,彼此。」

一陣靜默。

作畫的文臻,無奈地搖搖頭。

聰明人碰在一起,總會下意識鬥嘴。

她和燕綏認出沈夢沉的那一刻,便明白了冀北叛亂事件的真正幕後黑手是誰。是大燕朝廷,是這位大燕風流右相沈夢沉,大燕四傑之一,雪裡白狐。

大燕和東堂在某些方面有點像,大燕分封天下七藩,藩王勢力強大,尤以冀北為重。納蘭遷一個不受寵的庶子,能夠逆襲,沒有人暗中支持是不可能的。

所以沈夢沉此刻出現在成王府,就說明了一切。

那麼有毒傷要治療的自然也就是他。文臻甚至懷疑,這位是不是也查到了燕綏和她入境,是趁機要引他們過來。

那邊沈夢沉已經變戲法般拿出兩小罈酒,笑道:「冀北名釀一抔雪,請殿下品嚐。」

又笑著沖文臻眨了眨眼,「此酒性烈,不適宜女子飲用,我便不請姑娘了。」

文臻看那酒一眼,搖搖頭笑瞇瞇道:「沈相客氣啦。」

沈夢沉示意燕綏隨便選,燕綏也便隨便拿了一壇,兩人並肩而立,臨湖沐雪對飲,一般的長身玉立,一般的衣錦斑斕,一般的風姿若仙。文臻看一眼,急忙再抽一張畫紙。

但那兩人之間氛圍並不怎麼樣,都只是默默喝酒,喝了一半,燕綏將酒罈往湖裡一拋,道一聲:「難喝。」

酒罈落下瞬間,湖面上魚死了一堆。

沈夢沉笑笑,也隨手把酒罈一拋,魚又死了一堆。

兩罈酒,都是有毒的。

燕綏靜靜看著那水面死魚,道:「疑心鬼,現在我們已經證明了我們能解毒,你便爽快些,把那桑石拿出來吧。」

沈夢沉揣起袖子,懶懶道:「不拿。」

文臻噗地一聲笑出來。

燕綏並不意外,「你根本不想解毒。你只是在折騰柳家。」

文臻也揣著手,接口道:「我就奇怪了。柳家醫學世家,哪裡得罪了沈相你?」

沈夢沉悠悠道:「自然是因為,他們欺負過我的人啊。」

文臻哈地一笑,回頭去作畫了,燕綏也沒表情。

開什麼玩笑,沈夢沉這種人,是會幫哪個女人出氣的人麼?他這一輩子做事,沒有天大的利益,他會動一動手指?

燕綏抬抬衣袖,話也懶得說,示意「想要什麼自己說唄」。

「聽說殿下機關之術獨步天下,而文大人用毒亦是妙手。我想請兩位出手,幫我解決一個人。」

「誰?」

「納蘭君讓。」

「大燕皇太孫?」文臻瞪大了眼睛。

燕綏忽然道:「原來閣下志在天下……可笑大燕朝廷竟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沈夢沉笑而不語。

文臻也明白了。

大燕皇太孫本該是沈夢沉頂頭上司,沈夢沉卻要殺他。很明顯沈夢沉心思不在朝廷,有反叛之心,如今他已經將冀北拿在手裡,那麼,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以冀北為根據地,割裂疆土,自立為帝?

好大的野心。

整個大燕皇朝,都被他耍在了掌心!

文臻繼續畫畫,她知道燕綏會答應的。燕綏一向樂意搞事,能令敵國分崩離析,何樂不為?

果然燕綏道:「我不可能專程去燕京刺殺納蘭君讓。」

「不必去燕京。納蘭君讓已經到了魯南,主持對冀北睿郡王麾下堯羽衛追殺之事,納蘭述必然會反擊。我想請殿下在適當時機出手,殺了也可,俘虜也可,如果方便的話,順便解決納蘭述那自然更好。」

「沈相的想法才是最好的。一塊桑石,就想換大燕皇太孫和郡王的命。」

沈夢沉就像完全沒感覺到這是諷刺一般,莞爾一笑,「見文姑娘作畫,賞心悅目,自然想法也就美好許多。」

他獨闢蹊徑誇文臻,燕綏的臉色果然好看了許多。文臻抬頭笑納誇獎,心想這位沈相,容顏絕艷,行事令人如沐春風,連話都說得動聽,可越是這樣的人,骨頭剖開來,越是一片黑。

「你這要求我可做不到。」燕綏臉色雖好,語氣卻依舊淡,「納蘭君讓何許人也?大燕未來的皇帝,你沈夢沉身為燕人,經營多年,如此勢力,尚且奈何他不得,我一個孤身在燕的異國王公,又何德何能擔此重任?」

沈夢沉拍拍手,便有人奔長堤而來,奉上一個小巧的盒子,沈夢沉將盒子遞給燕綏:「一半桑石。權做定金。事成之後,奉上另一半。殿下放心,完整的桑石才會發生作用,且很少用在藥方中,我留著那一半也沒用。不會欠債不還的。」

又笑道:「自然不會讓殿下孤軍奮戰。本來我該親自出手,只是此時冀北未定,我需坐鎮此地。殿下放心,我在大燕軍中安插有人手,屆時自然會全力配合殿下。」

燕綏接了。文臻恰在此時,吹一口畫面,笑道:「好了!」

沈夢沉眼睫一垂,似乎猶豫了一下,才轉過目光,他目光轉過去的時候已經浮現笑容,眼神卻淡淡的。

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對這畫無比捧場,但也一定不能拿這畫。

因為眼前這位文姑娘,近期他搜集了她一些消息,在東堂,可也是傳說中狐狸一般的人物呢。

女子能在朝堂得狐狸之稱,能是什麼簡單角色?

然而目光一轉,便定住了。

畫面還是那個畫面,但是不知怎的,人物彷彿都活了,都自畫中起身,款款於眼前。

看著那畫,就像看見那夜轎子矗立在黑暗中,那個已經忘記姓名和臉的女子伏在他膝上,他忽然感應到有極具穿透力的目光穿越簾幕看向自己,一抬眼,就看見小小少女,大喝著飛撲過來。

沈夢沉震驚地看著畫面,因為,動作被文臻改了!

手上的眉筆已經不見,抬起的空著的手並不是畫眉,而是接住了那撲來的少女伸出的手!

像要將她拉入轎中,懷中。

那一雙相觸的指尖,無比清晰地浮現眼前,之前只是無數次在夢中發生,此刻卻像在現實裡終於實現,他下意識伸出手,眼底飄過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迷茫。

《山河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