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問寒鴉:「你為何沒看見?」
寒鴉垂下平板的眉眼,道:「那些東西藏得極為隱蔽,比如飛針都順著繡球的刺繡痕跡插進去的,不細看很難察覺,而因為在牽勾,那繡球一直在晃動,很難看清楚……」
文臻點點頭。她因為君珂的緣故,知道透視眼也不能時時刻刻都對所有物事進行透視,必須在有所目標情形下凝足目力才可以,否則豈不是要累壞眼睛。寒鴉不知道繡球有問題,自然不可能專門查看。
潘航將繡球連同那些東西都小心翼翼收攏來,攤開在她面前,也是給大家一起查看,以飛針最多,日光下色澤青藍,都帶毒。文臻拿起一枚嗅了嗅,毒並不厲害,卻很少見和古怪,再拿起一枚,卻換了一種毒,依舊是少見的毒。
她皺起眉,心中冷笑。
好深的算計。
這一手,根本不是要誰的命,無論是她的,還是那些牽勾的士子少年的。
牽勾最前面的這一批,不是精英學子,就是富戶子弟,這些毒針很輕,很多,目的就是為了讓盡可能多的人受傷。
而她當時站在當中,首當其衝,按說她是能最先洗清嫌疑的,但是這針上的各種古怪的毒,卻將更大的懷疑落在了她身上,誰都知道她來了湖州,對她嘲笑譏諷最多的就是士子和富戶兩個階層,也都知道她擅長使毒,此刻眾人便會禁不住地想,這是不是刺史大人的苦肉計,故意安排了這一出,或者挾制,或者施恩,好解決士子和士紳對她的敵意。
她站在當中,換成平時是有力的自辯證據,此刻卻會被人看成欲蓋彌彰,是為了出事後洗清自己的故意安排。
以她的身份,無人敢當面質疑,因此她也就會失去自辯的機會,那麼這根刺,就會永遠種在士子和士紳們的心中。
到那時,她不解毒固然是得罪這兩個階層,解了毒,也無人感恩,還會更加堅信這事就是她幹的。
這是一箭雙鵰,說不定還有三雕,四雕……文臻歎了口氣,覺得心累。
身後一隻手忽然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腕。
那修長手指並不很熱,動作也很輕,但卻似攜了電攜了光,瞬間注入她經脈肌膚,她微微顫了顫,心上激盪出一溜細碎的火光,整個人都似乎熱了熱。
她歎了口氣,輕聲道:「終於不和我躲迷藏了?」
這傲嬌的傢伙,直到看見她顯出疲態,才肯出來是不是?
心中有氣,一反手也捏了捏那手指,觸手肌膚微涼如玉,她嫉妒地又捏了捏,才不捨地放手,繼續她的戰場。
此時眾人驚呼詢問,七嘴八舌,湖州官員們齊齊上前慰問,一個個臉色難看。
繡球出了問題,刺史大人遇刺,其餘官員方才卻都沒下場,此刻一個都跑不脫嫌疑,都怕刺史大人趁這機會發作。
忽然有幾個人吵吵嚷嚷過來,中間推著一個少年,一個僕人打扮的人跌跌撞撞跟在一邊,急聲道:「你們怎麼捆人啊!你們怎麼捆人!快放開我家少爺!」
文臻看那幾個人都是州學學生打扮,中間被捆過來的少年臉色蒼白,滿臉驚愕,卻是那個先前因為豬下水吐了的少年,那幾個學生大聲道:「刺史大人!此人可疑!牽勾的繩子,是毛之儀送過來的!」
那僕人怒道:「是我們送過來的又怎樣?是你們說缺少長繩,我家少爺好心幫忙。再說我們自己在自己送來的東西裡面做手腳,是生怕不被人知道嗎?你們這些蠢貨,還不趕緊把人放開,我家少爺可是都……」
那個叫毛之儀的少年忽然道:「長喜!」
僕人長喜不敢再罵,卻又不住大叫冤枉,攔在眾人身前不讓走,那幾個州學學生卻個個高大健壯,一把便將僕人搡開,那僕人一個站立不穩,向後便倒,那少年看出來和僕人感情甚好,急忙要去拉他,被那些學生拉扯住站立不穩,狠狠摜在地下,那幾個學生也不拉他起來,乾脆一腳踩在他肩膀上,文臻清晰地聽見脆弱的骨骼咯吱一聲。
她皺了眉,道:「在本官面前,就要動用私刑麼?」
那學生才放下腳,恭恭敬敬地道:「回稟刺史大人,我等方才都在最前頭牽勾,險些被刺身亡,實在是氣不過。」
文臻上前幾步,低頭看了看毛之儀的手掌,淡淡道:「氣不過就去拿真正的兇手,拿無辜的人撒氣算什麼男人?」
學生們驚訝地齊齊看著她,毛之儀驚喜抬頭。
「書要好好讀,實務也不可不通。你們看看這繩子,連帶這繡球,再加上這繡球裡的飛針鐵蒺藜等物,這一堆東西加起來該有多少份量?這樣份量的繡球和繩子,從箱子中拿出來去牽勾的過程中,如果不小心處理,是很容易爆開的,那就達不到牽勾時爆炸傷人的效果。而你們準備牽勾之前,很容易七手八腳,亂拿一氣,壞了人家的計劃。所以真正的兇手,必須得親自出手去搬那個繡球,將繡球調整在繩子最合適的位置才行。先前誰負責搬那個繡球我沒注意到,卻看見毛之儀因為力氣小,只幫著搬了繩子的尾端,離繡球最遠。」
「那也有可能是他為了擺脫嫌疑故意搬繩子尾端,另外安排自己的人去搬繡球!」有人不服氣地反駁。
「當然有這種可能。但是你們有沒有問過毛之儀,既然繩子是他送來的,那麼繩子送來的時候,有沒有繡球?」
毛之儀怔了怔,顯然他自己都沒注意到這一點,囁嚅地道:「……這個,是家父囑咐人替我準備的,我也沒打開看過……長喜?」
長喜愕然道:「我也沒看,這事是長福安排的,少爺您說不要帶這麼多人伺候,長福現在還在外頭等……」
文臻看了看了繩子,這種攙了牛筋的八股繩索,邊緣燙了火印,一般是軍中訓練使用,而軍中不提倡花哨之風,絕不會多此一舉加這麼一個繡球。
「把那個長福找來。」
然而很快文臻就得到了回報,長福死了,一刀斃命,死在長喜和他約定等待的地方的一個小河溝裡。
長喜一邊哭天喊地,一邊連聲道:「這是要謀害我們少爺!這是謀害!這繡球箱子裡一開始肯定沒有!這種花裡胡哨的東西,別說箱子裡沒有,便是我們整個軍……整個府中,也不會找出一個來!」
文臻凝視著繡球,道:「繡球做得很精緻,裡頭插著的暗器為了避免被天眼通之類的能人發現,十分隱蔽講究,這就注定了一路護送都要小心,所以長福有問題,繩子是他負責安排的,他送繩子的過程中,有人送來了繡球,他一路小心呵護箱子,送到這湖邊,離開後被滅口。因為毛之儀沒要長福跟著伺候,所以後來繡球從箱子裡拿出來的時候,就還需要兇手親自出手來護持繡球。」
眾人都沉默了,稍微想想便明白了,如果這繡球真是毛之儀的安排,是他要將自己故意置入嫌疑再洗清,也不必這麼大費周章,更不需要殺了長福滅口。
那麼兇手是誰?
眾人都目光灼灼看著文臻,女刺史雖然年輕,還長著一張嬌嫩不靠譜的臉,讓人總懷疑她不過是一朵需要人呵護的嬌花,然而一旦風雨襲來,這朵嬌花便枝葉膨脹,遒勁舒展,花葉下芒刺閃爍,是一朵暗藏殺機的吃人花。
被眾人期盼目光注視著的文臻神情卻很閒適,拍拍手道:「行了,把人放了,兇手也不必找了,注定要死的人,費那麼大力氣做什麼?」
眾人一驚,湖州府有緝捕罪犯之責,白林立即問:「大人,您的意思?」
「這許多飛針上都有不同的毒,飛針為了能夠向四面八方迸射,是緊緊貼在繡球每道皺褶邊緣的,搬弄繡球時,會不可避免被那些針上毒侵襲,偏偏為了讓解毒變得困難,毒性極多極複雜,所以就連製作這個毒針繡球機關的人都不一定知道,這許多毒混雜在一起的毒性,只要稍有接觸或有吸入,一個時辰內必死,除非用藍……」文臻似乎驚覺失言,嚥下了後頭的話,一笑。
眾人舒一口氣,想著那個兇手等會就要死了,便覺安心,但想到自己這群人中等會會有人無聲無息地倒下,想想又覺得毛骨悚然,大家相互打量,禁不住各自退開幾步。
文臻用布包了手,極其小心地分類去收那些毒針暗器,一邊吩咐道:「既然這樣,人群聚在一起反而不利於鑒別兇手,所有人散開,該幹嘛幹嘛去吧,但是不可出山口,回城的所有道路已經被封了。」
眾人也便散開,一些州學學生對望一眼,都對文臻施禮,謝過刺史大人及時發現繡球機關的救命之恩。
文臻看一眼他們略帶惶愧又暗藏不甘的神情,並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人群散開,文臻將東西收好,不放心地伸手向後一抓,又抓住了身後人的腰帶,一聲輕笑傳來,繾繾綣蜷就在耳側。
文臻吐出一口氣,明知道他的出現不妥,但是抓到人了,還是第一時間覺得心安。
這傢伙不是應該回京了,或者雲遊各國去找藥了嗎?為什麼還是要繞到她這裡來?
但此時並不是回身敘情或者算賬的時候,今日的事還沒完。
她的手指抓著他腰間的玉帶鉤,一勾一勾地拽著他的腰帶,他的手指輕輕撫弄著她的指節,微微帶了些力度,似心中留存盤桓不去的小惱怒。
文臻並不心虛地也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後食指拇指一搓,比了個心,才收回了手。
她身後,某人也笑一聲,學了她這個手勢,對著她背影晃了晃。
兩人打完背後官司,不遠處潘航走來,對文臻打了個手勢,文臻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府衙的雜役敲響了銅鑼,示意眾人集合。
眾人懵懵然聚集了來,有人便問:「大人可是發現兇手死了?」
文臻點點頭:「是啊,我發現了兇手,不過呢,還沒死。」
紛紛議論聲裡,文臻道:「煩請各位伸出手來。」
人們更加驚愕,但刺史大人發話,不敢不遵,都排成排,一個個伸出手,潘航帶人一個個檢查過去。
很快,在一個角落裡,忽然爆發出一陣紛亂,潘航大喝:「哪裡跑!」隨即掙扎聲,拳腳毆鬥聲,四周受驚的人紛紛跑開,更多的人卻湧過去,文臻大喝:「所有人原地不許動!」湖州府的衙役急忙上前彈壓,不一會兒,潘航押著一個書生模樣的人走過來,那人州學學生打扮,身材高大,面容青白,潘航緊緊抓著他的手,現出他指甲縫裡隱隱一點藍光。
文臻笑了笑,問在場的州學學正:「這可是你們州學的學生?」
學正看了半晌,愕然道:「未曾見過此人。」
有人驚叫起來:「咦,我剛才見過他,他有幫忙搬箱子,我還以為他是哪位同窗。」
州學學子們紛紛道都以為是哪位同窗,但互相詢問,並無人識得此人。
那人冷笑道:「我便穿一身州學學生衣裳,那也只是我自己喜歡,又礙著誰來?如何就能誣賴我是兇手?」
文臻笑道:「這位兄台,請問你指甲縫裡,是不是藍芒草啊?」
那人看了看,道:「是又如何?我在湖邊洗手,無意中碰著藍芒草,難道不成嗎?」
「藍芒草能解毒,多半生在近水之地,但植株極矮,極難尋覓,洗手觸碰到的可能性為無,除非專門撥草挖土去尋,那你好端端地,撥草挖土,去尋那藍芒草做甚呢?是因為聽我說了一個藍字,猜想這附近能有的藍色藥草只有藍芒草,所以找來想解你的混合針毒嗎?」
四周轟然一聲,眾人急退幾大步,驚疑不定地看著中間的士子。
那士子臉色微變,隨即又轉為鎮定,道:「在下聽不懂刺史大人在說什麼。」
文臻望定他,看得他臉色一變再變,才道:「你聽不懂沒關係,大家聽得懂就行。其實啊,那些針混合在一起,根本不會中毒,我說出那個藍字,只是誘你去找藍色藥草而已,湖州這地界,能產出的藍色草藥,只有藍芒草和藍芪根,也只有這兩種藍色草藥,都有很強的染色之能……要不然你當我那個藍字真是說漏嘴的?」
她話音一落,那臉色大變的士子已經猛地一抿嘴,但是他依舊遲了一步,一直抓著他手的潘航猛地將他的手往他自己嘴裡一塞,卡嚓一聲響,想咬舌的人狠狠咬到了自己的手掌,一聲大叫,鮮血迸流,那傢伙眼睛一翻,向後便倒。
眾人都驚叫,以為人死了,文臻淡淡道:「沒事,藍芒草入口有強烈的麻痺作用,他這是被麻暈了,潘航你不用卸他下巴了,吃了藍芒草,三天之內他都別想咬舌自盡。」
眾人正鬆口氣,轉而想到既然還有這一出,那麼刺史大人那個「藍」字,是不是當時就不僅想到了有藍字的藥草極易染色,還有麻痺性?回想當時刺史大人那逼真的「哎呀不小心多說了」的神情,沒有一個人懷疑那句話有任何問題,刺史大人那順嘴坑人的本領……
所有人激靈靈打個寒戰。
文臻又道:「他的衣領,袖口。」
潘航拔劍,唰唰截掉了那人的衣領,袖子,腰帶,以及所有可能藏毒自盡的地方。有文大人在,兇手想要自盡也沒那麼容易的。
文臻看著那人藍色的指甲,譏諷地笑了笑,便是死士,依舊是惜命的,這是人性。
她令人將這人帶下去,這人並不會是主謀,還要細細問。
毛之儀由僕人攙扶著上前來,感激地向她道謝,畢竟她不僅幫他洗脫了冤屈,而且繡球爆開的時候他站的位置也不遠,以他的體弱,如果受傷中毒,可能就沒了小命。
文臻看了看他的腰帶,展開一個十分親切的笑容,好言撫慰了他幾句,刺史大人向來有令人如沐春風的本事,毛之儀很快就放鬆了許多,猶豫了一會,壯著膽子邀請刺史大人有空去他家山莊走走,他家山莊在郊外,景致尚可。
文臻一口答應,看他神情懨懨,又命人護送他早些回府休息,看那少年和他的僕人千恩萬謝地離開,眼底掠過一絲笑意。
這少年本該是那暗中敵人給她挖的第三個坑,但現在,她要藉著這個坑,跳過一個原本不知道如何越過的天塹了。
燕絕和湖州的官員們站在一起,看文臻輕描淡寫地又處理掉了一宗本該鬧大的暗殺事件,一時表情都有些複雜。
燕絕看看身周的官員們,每個人都微微低著頭,不管心中是什麼想法,臉上的表情都端出了恰如其分的恭謹,這令他目光閃了閃,想著這女人這才來了幾日?一來就端掉了別駕,弄走了岱縣縣令,今兒就一個挑春節,事兒沒完沒了,可這位就能藉著這沒完沒了的事兒,又殺雞給了猴看。
獻了這幾日慇勤毫無效果,他本就有些煩躁,眼瞧著眾人敬畏神情,胸中更添燥意,忽然道:「我說文大人,你是怎麼知道這繡球裡有問題的?」
這話一出眾人一愣。目光都投向那個爆開的繡球,確實,大紅綢子扎的繡球很普通,文大人是怎麼確定繡球有問題的?那般決斷地出手,倒像早就知道繡球會出事一樣。
隨即就見燕絕斜眼睛笑道:「難道文大人有未卜先知之能?」
「下官只是略通毒物,嗅見了繡球裡頭氣味不對而已。」文臻笑瞇瞇地看著他,「不過未卜先知的本事下官其實也略通,比如下官現在就知道,殿下馬上就要挨揍了。」
「什麼……」
燕絕話音未落,驀然一根棍子伸了過來,狠狠一敲,敲上他的孤拐。
敲的還正好是他壞了的那隻腳,燕絕嗷地一聲叫,抱著腳便躥了起來,跳了半天才止住痛,正要破口大罵,驀然回頭看見一張臉,頓時怔住了。
一人拎著一根玉棍,不急不忙從人群中走出來,走出來之前,他還輕輕將尊貴的刺史大人的手,從他腰間的玉帶鉤上取下來。
這個動作很隱蔽,之前文臻一直背著一隻手,眾人心思都在案情上,也沒注意那背後機關,只有燕絕的角度看得清楚,再看那一張臉,倒抽一口氣,隨即怒道:「燕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