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漸漸彙集,不知情的詢問兩句,忍不住也加入了隊伍,人群越聚越多,浩浩蕩蕩,等到了刺史府門前,已經有了數百人,將刺史衙門前擠了個水洩不通。
大家吵嚷著要見刺史大人,不多時便有兵丁急步而出,在衙門前站了一排,不許百姓靠近,吵嚷中難免有推搡,推搡中不知誰撞著了門口的擊聞鼓,咚地一聲,驚得所有人一跳。
擊鼓必有冤,在衙官員必得升堂,不多時兵曹龔鵬程便冷著臉全副武裝帶著大隊兵丁出現,冷喝:「誰擊鼓?」
眾人面面相覷,知道擊鼓意義不同,不敢應聲,龔鵬程怒道:「擊聞鼓也是你們擊著玩的?都給我散了!」手一揮,士兵們便上前推搡,人群中便有人大喊:「我們確實有冤!如何不許我們說話!想要提我們的賦稅,是要逼死我們嗎!」
他面前一個士兵惡狠狠道:「衙門的事,也有你們說話的份,你是要造反嗎!」槍桿一橫,重重將人往後推去,那群人腳步踉蹌,不知誰哎喲一聲,跌倒在地,那群士兵卻停也沒停,繼續向前推,人們的腳步七零八落,有人發出慘呼,隨即有人大叫:「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踩死人了!踩死人了!」
龔鵬程眼底笑意一閃,卻是等了一等,才傲慢地道:「停。」
但這句話已經說遲了,人群中一個人被血肉模糊地攙出來,這人的慘狀立即激怒了在場的百姓,剛剛被逼退的恥辱和被輕視的惱恨以及長久重賦的壓力和未來更重賦稅的恐慌,匯聚成了一股無法排遣的憤怒,激得那些人紛紛亂罵起來,再次衝了上去,這一波沖得兇猛且無章法,瞬間便將那批沒有準備的士兵衝倒,擊聞鼓也被推倒,被無數雙腳踩爛,咚咚聲響裡無數人跳過大鼓,一邊大叫著要見刺史,一邊潮水般衝了進去。
龔鵬程大驚,連連吹哨,跟著也衝了進去。那些衝進去的百姓一直衝到二進院子,忽然停住腳步,看見一大隊衣甲整齊的黑壓壓的士兵,正面色森然嚴陣以待。
百姓們何曾見過這陣仗,當時便腿軟想撤,龔鵬程卻在身後大喊:「這些人闖衙造反,格殺勿論!」
士兵們挺槍衝來,那些沖衙的百姓們腦海裡一片空白,大多反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大喊:「刺史府士兵殺人啦——」
這批人跑到街上,披頭散髮跑掉了鞋子,頓時引發了更多人的驚恐和慌亂,有血氣的,聽了原委怒不可遏,衝上去要拚命,更多的人則慌不擇路地奔逃,引起了更大範圍的恐慌,店家砰砰砰地下門板,姑娘媳婦們尖叫著在路邊障礙物後躲避,落了滿地的繡帕繡鞋,還有一些二混子渾水摸魚趁機摸一把屁股,孩子的尖叫聲,哭嚷聲,婦人的嘶喊聲,叫罵聲,攪合在一起,整條長街上成了一鍋沸騰的粥,而這沸騰的粥還在不斷地撲出鍋來,一條街一條街地蔓延過去,將那恐慌的情緒無邊界地傳染,到最後有的人根本還沒明白發生什麼事,就已經慌不擇路地先跑起來。
龔鵬程一臉焦急地下令士兵收束彈壓,但恐懼一旦蔓延,再收攏已經無濟於事,他站在台階上,看著人潮如被颶風吹動一層層蔓延向全城,眼底也有笑意漸漸漫開。
湖州府離刺史府不遠,隔著三條街,這邊的動靜起來沒多久,湖州府就聽見了喧嘩,今日原本是休沐日,原本白林也要去藏珠湖散散心,卻因為有些傷風留在了府中,聽見喧鬧待要出門,卻在二門口被自己的師爺給攔住了。
「大人,您還病著,外頭的事便不要管了罷。」
白林微微皺起眉,他那心腹的師爺湊近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白林微微變色,「當真?」
「當真。幸虧大人您今日沒去藏珠湖,那裡怕是風險更大。如今刺史府那邊已經鬧起來,左右都是刺史未能撫民之過,而且刺史今日自身難保。您要出這個頭,怕將來刺史倒了,您就要首先被清算了!」
師爺說著便打算自己去前頭安排事務,並不擔心大人不採納他的建議,畢竟白大人向來老成持重,謹慎少言,四面不靠,湖州換了幾任刺史,他依舊穩穩做這個湖州府,靠的從來都是不偏不倚不理會,既不摻和,也不多事。
他轉過身,白林站在原地沉思,並沒有立即回後院養病,忽然喚住他道:「少陵。」
師爺回首。
「你說,」白林緩緩道,「你方才一口咬定,刺史大人這回完了,所以本府不能多事。可如果刺史大人不會完呢?本府作為湖州首府,和刺史府三街之隔,掌湖州一地民生,對亂象不聞不問,屆時本府又要如何交代?」
「大人,刺史大人憑什麼不會完?您真的聽清楚小的方纔所說了嗎?湖州府內三千丁,漕幫的人,連同治中,玉城郡守,以及刺史府內各曹……刺史大人才幾個護衛!」
白林依舊在沉思,忽聽一陣笑聲如銀鈴,回首正看見女兒在放紙鳶,沒心沒肺的丫頭,挑春節回來之後以為她要傷心的,結果她說原來她那日看見的人是殿下,殿下看不上她再天經地義不過,她能遠遠多看殿下一眼也算是福氣,居然又高高興興著了。白林眼神微微柔軟了些,想著兒女是父母的債,總要為他們好生籌謀,一步踏錯,自己這條老命也就罷了,丫頭要怎麼辦?
想到女兒又想到挑春節上的事情,他心中一動,低頭急速思考了一陣,忽然轉回書房,換了官服大步走出來,一邊扣扣子一邊道:「點齊所有衙役,立即隨本府前往刺史府!」
「大人!」
白林擺了擺手,道:「有些時候,是不能中庸的。」
「大人!」
白林頭也不回,早去得遠了。
……
人潮蔓延到江湖撈附近時,江湖撈正當午時,是生意最好的時候。
江湖撈的玻璃廚房已經裝了起來,因為新奇,引得很多人來瞧,生意更上一層樓。隔著透明牆,人們也可以親眼看見江湖撈裡的食材處理,看見那些凍得梆硬的牛羊肉如何神奇地削成紅白分明肌理漂亮的牛羊肉卷,一斤羊肉要切出八十片才算合格。知道了江湖撈的羊肉只選東堂蒙州瓜子岔草原的上好閹綿羊,早早和牧民購買之後便進行圈養,以文臻親自定下的食材餵養,至合適重量後再宰殺,只取「上腦」、「黃瓜條」、「三岔兒」等幾個精華部位,一隻整羊最後採用的精肉大概也只有十幾斤。可謂精中選精。
至於作料更是琳琅滿目,也有人別有心思,趁著這廚房透明想來偷師,將那作料的種類都學了去,奈何調出的味道卻天差地遠,無他,文臻的醬油是她自己的配方自己釀造,鮮美無可比擬,用吃過的人話說,沖白水拌白飯都是美味,更不要說其餘的辣椒油大醬芝麻醬之類,都是文臻走到哪吃到哪選出的最好的原料,自己的獨門配方,東堂效仿的火鍋店多矣,但也不過是撿江湖撈的剩飯吃。
至於那些蔬菜的新鮮度,清洗的講究和處理程序的複雜,以及廚房和人員的衛生狀況,在這個年代,人人一身白衣,委實比許多普通富裕人家還講究些,至此,江湖撈各種亂七八糟的鬧事銷聲匿跡,生意更上一層樓,藉著這股東風,文臻已經命人在城南選址建樓,準備開自己的快餐連鎖店。
因此君莫曉也忙碌得很,都沒時間跟著文臻去藏珠湖浪,心中難免幾分怨念。
隱約聽得遠處吵嚷時,她也沒在意。
忽然有人大步衝進店中,伸手就來拉她,君莫曉大怒,正要將這孟浪之人的手拍掉,那人已經急聲在她耳側道:「君掌櫃!小的是對街李老爺家派來的,李老爺讓小的知會您一聲,江湖撈趕緊關門避一避,不然恐怕馬上就要有禍事!」
君莫曉一驚,看這人不認識,李老爺她卻是知道的,江湖撈店子地段都好,對街住著湖州兩大巨富,兩家的宅子就佔了整整一條街的區域,一邊是李連成家,一邊是張家,李老爺就是李連成,喜歡吃火鍋,江湖撈有他專門的包間。
君莫曉雖然不認識這人,但看一眼這人焦灼的眼神,想起文臻說過看人看眼,眸正神清可信,目光閃爍不可交,心下便就信了。只是此時大家多半是剛開吃,就這麼驅散,以後江湖撈還怎麼做生意?
她素來有決斷,想了想,一拍手,大聲和眾位食客道:「諸位,抱歉了,小店這裡聽說混進了江洋大盜,需要閉店搜查,為防對方狗急跳牆誤傷,還請諸位速速離去,為表歉意,今日諸位的火鍋都由小店請客,多謝多謝。」
李家家丁也是跟隨老爺浸淫商場多年,一聽這說辭就心中讚賞,心想老爺說得對,刺史大人身邊果然無弱者。這位女掌櫃聽說了這麼緊急的事,並沒有想著自己的人先逃命,頃刻之間就想出了最為妥當合理的理由,先疏散食客,既全了臉面,又安撫了人心,也不影響以後生意,真是對得起刺史大人的信任。
果然一聽這話,再無人羅皂,人們紛紛起身離去,頃刻人便走光。君莫曉立即攔住還想收拾桌面的店員,喝令:「所有人立即找地方躲一躲!不要留在店裡!如果要出去,就脫掉江湖撈的制服!」
店員從掌櫃往下,都趕緊脫掉制服,各自散開,那李家家丁不住催促,君莫曉卻在此時開始收拾東西,一邊道:「你曉得這些火鍋都是特製的,一旦給人衝進店來打壞,一時供應不上就得關店,又得影響多少人的營生?還有這透明琉璃,好容易才燒製出來的,一塊多少錢你知道嗎,給砸碎了我會吐血的!」
李家家丁:「你也不怕跑不掉自己被打吐血!」
「不怕!誰讓我吐一滴血,我家臻兒會讓他吐三升!」君莫曉收拾了火鍋,將大門加了三層鎖,江湖撈連窗戶都是特製的,可以鎖上,她統統都鎖上,此時外頭的喧鬧聲已經很近,李家家丁怕自己被波及,狠狠一跺腳,說一聲快點,自己趕緊跑走了。
君莫曉這邊剛剛鎖好最後一個窗戶,就聽見外頭一聲大叫:「江湖撈沒少賺咱們的血汗錢,刺史大人還不夠嗎!把她這聚寶盆給我先砸了,也讓她嘗嘗銅鈿沒了的滋味!」
「轟隆」一聲,是大門被砸到的聲音。
外頭有人驚叫,卻是一個江湖撈的女店員,衝出店外,在對街被人流堵住,裡頭有人認出她是江湖撈的店員,就有一群人將她攔住,任那少女左衝右突,總不許她過,其中又有一些渾水摸魚的混混,見那少女被圍追堵截,披頭散髮,梨花帶雨,越發興奮,故意半敞了胸膛,用胸去頂那少女:「哎呀,來哥哥這兒呀,來親一下哥哥就讓你過去!」
君莫曉正要走,遠遠地隔窗看見,氣得毛髮倒豎,正看從哪裡衝出去更近,忽然看見對街李家的大門忽然打開了,一隊李家護院衝出來,人人手持棍棒,當先一人一棒子便將那混混撥開,順勢將那少女撥進了李家隊伍之後,衝著那群人大喝道:「私人院宅,何人敢擾!」
那群人看見一排大漢氣勢洶洶站成一排,想起李家首富,家裡養著許多好手,頓時膽怯了三分,裡頭龔鵬程安排好的起哄的人,也不願意平白得罪這樣的巨富之家,想著大戶人家不願被人群滋擾,怕自家遭受損失也是正常,當下也不做聲,人群便往後退,又有人道:「還是去砸了江湖撈!」當下就有人抄起地上石頭去砸江湖撈的窗戶,誰知道石子剛剛飛出去,李家護院掄起棒子一揮,石子在半空碎成粉末,籠了眾人一頭一臉。
不等眾人發作,那人高馬大的李家護院眼眸一瞪:「石頭也不許亂砸!萬一砸破我家的琉璃瓦怎麼辦!」
眾人看看隔了半條街的江湖撈,再看看圍牆裡面還隔著足足幾十丈的李家的深宅大院,心想這得是車弩射出來的石頭才能砸到你家正殿的琉璃瓦吧?
腹誹歸腹誹,不講理的人遇上更不講理的人往往更容易歇菜,眾人憋氣一陣,只好又退,隨即就有人亂哄哄地嚷:「那是江湖撈的總掌櫃,攔住她!攔住她,叫她帶我們去問刺史大人!」
李家護院們一抬頭,就看見江湖撈後門躥出一個少女,往這裡奔過來了。
而此時江湖撈的店員因為近的原因,大多都奔往這裡,因為其餘街道都有人流,這些人不敢亂走,便請求李家蔭庇,李家護院也便默默打開側門讓人進去,此時看見君莫曉也往這邊來,李家正要讓開道路,忽然有人道:「看!」
護院們抬頭,就看見追在君莫曉身後的,明顯不是那些熱血上頭的普通百姓,那些人黑巾蒙面,身形矯健,手持刀劍,緊緊追著君莫曉。
李家護院有不少都是曾經軍伍出身,熟悉軍隊,有人眼眸一縮,脫口而出:「像是軍中之人!」
這話一出,眾人心中便是一緊,面面相覷
得了老爺的吩咐,要盡量不動聲色幫江湖撈一把,給刺史大人賣個好,但是如今發現了軍方的痕跡,這事態就不一樣了,還能不能摻和進去,就得再稟報老爺了。
李家護院匆匆回去稟告,那邊君莫曉已經衝了過來,李家護院們還在猶豫,忽然一抬眼,看見君莫曉身後,江湖撈屋脊上,冒出一個人影,那人寬袍大袖,衣著古雅,立在風中,自然有瀟瀟舉舉之態,手中卻很違和地,拿著一柄紫黑色的巨弓。
李家護院一看那巨弓,眼瞳就一縮——那人看起來斯文落拓,還有幾分文弱,但是能用這種弓的人,膂力一定驚人。
那是傳說中極硬又極輕的紫檀弓,能開二石以上才能所向無敵。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下一瞬眾人便聽見一聲銳響,眼角掠過一條狂撲的人影,人影身後緊緊跟著一線紫電,那紫電劈開正午近乎燦烈的日頭,前一瞬彷彿還在天之涯,下一瞬已經到了眼眸深處,眾人眼前只見一團紫光旋轉閃耀,下一瞬身邊烈風伴隨灰土炸起,耳邊聽見同伴的驚呼,腦子嗡嗡一陣之後再睜眼,才發現自己和同伴不知何時已經踉蹌退後好幾步,而一根紫黑色的箭就釘在自己等人現在站立的地方,眾人死死盯著那一處地方,只聽見幾聲細微的裂響,從箭尖深入的地方開始,慢慢綻開一條縫隙,縫隙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至將那堅硬的青石板裂開一條巴掌長的,橫貫整條巷子的溝渠,像一張割裂的大嘴,黑洞洞地張開諷笑著。
眾人一口氣吸在了腹腔裡。
隨即聽見門背後,自家老爺厲聲道:「都回來!」
李家護院急速後退,閃身入門。
君莫曉從地上爬起,灰頭土臉,她方才拚死一撲,才堪堪躲過那可怕的一箭,連回頭看都不敢,往前撲入李家大門,卻在即將撲入前一秒,砰一聲,門關上了。
君莫曉踉蹌後退,險些撞歪了鼻子。
她呆了呆,一時只覺得荒唐,險些大罵一聲:「救人不救到底你要鬧怎樣!」
但此時也沒時間和心情罵,她只覺得整個後背汗毛豎起,一股極大的恐懼和極其奇怪的情緒盈滿胸腔,下意識一回頭,正看見那寬袍人從容地,架上第二支箭,對準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