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裡,那個被拎住往火海裡沖的主事,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想到四周雖然灼熱非常,那火卻沒能燒到自己身上。
再低頭看蒙住自己頭臉的布,黑中透銀,火焰不斷舔到布料,卻不能留下痕跡。
他心知這是遇上寶貝了,對對方拿出這樣千金不換的寶貝來救自己大為感激,就著被拎著的姿勢勉力抬頭想要感謝對方,對方卻忽然穿過一道火焰,劇烈的炙熱撲頭蓋臉而來,他連呼吸都被窒住,更別提說話了。
等到他醒過神來,發現已經穿過火海上了高牆,而身後還有人也被拎著闖過火勢越來越烈的豐寶倉,他依稀認出對方是這次帶隊的倉部郎中,再往後還有幾個同僚,但明顯沒了他先前用以防火的寶物,被拖拽著硬往火海裡闖,發出大聲的慘叫。
他在牆頭看得著急,連忙求身邊的黑衣人:「壯士!壯士!求求您趕緊去救我那幾位同僚吧!」又急忙脫下自己的防火衣,想要扔下去給同僚。
防火衣剛落下便被一隻手抄住,他茫然盯著那只修長雪白的手,手的主人聲音溫和低沉,平靜地道:「我的寶物,誰允許你亂扔的?」
這人態度慈和,語氣卻有種自然的凌然感,彷彿那種尊貴優越並非故意,卻與生俱來,倉部主事忽然覺得這語氣有點熟悉,忍不住疑惑地盯著這人看,卻忽然又被底下的動靜吸引了目光,看見有人從第二進院子裡追了出來,好像是刺史大人的人,呼叫那幾位倉部主事趕緊回來,那幾位倉部主事有人猶豫了,想要回去,卻被帶他們出來的黑衣人有意無意按住。
倉部主事驚道:「這位大人,你的手下為何不放人?這時候不放人會要人命的啊!還請您下令……」
他還沒說話,身邊的男子聲音更加慈和地打斷了他的話:「怎麼忽然就稱呼我大人了?」
倉部主事一怔,其實他緊迫之下沒多思考,這個稱呼順口而出,但此刻對方這樣問起,他忽然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一抬眼,看見對方眼神,冷月星空大火之間那雙看似慈憫卻又無情的眼眸,忽然便令他生了一身冷汗。
他猛然驚覺,如果自己答錯了,也許這座高牆之下,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他也算有急智,愕然道:「大人是對長者的敬稱。您有護衛,想必地位不低,且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要尊敬您。」
男子凝視著他,片刻似乎笑了一下,偏過頭,倉部主事鬆一口氣,低頭一看,卻正看見那幾位同僚最終還是拒絕了刺史大人屬下的呼喚,跟著黑衣人向內闖,然而那幾個黑衣人卻在火勢變猛的那一刻,飛身而起,將幾個同僚留在了火海裡!
倉部主事驚呼出聲。
刺史大人那些屬下似乎也急了,有人在往頭上潑水,想要衝進去救人,但很快就被大火逼回,已經來不及了。
火光裡人影扭曲掙扎,慘呼聲射入耳膜,撕心裂肺,倉部主事霍然回首,想要質問身邊人,卻聽那人笑道:「行了,滾下去罷。」
然後他就被推了下去!
幸虧高牆之下是一片厚軟的草地,最近大旱,草和灌木長得茂盛,托住了他,他骨碌碌一路往下滾,漸漸抵消了衝力,滾到坡下時踉蹌起身,心中一懷焦灼和疑惑,也不辨方向,就向著官道猛衝,起身時似乎看見另一個方向也有人滾了下來,他猜測應該是那位上司郎中,然而郎中卻沒像他一樣往湖州城內的方向跑,而是往出城的方向踉蹌而去。
主事猶豫了一下,他也知道這時候回湖州城也是冒險,但是今夜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如何能不告知天下?最起碼定王殿下還在城中啊。
想到定王殿下時,他忽然便看見前方的親王儀仗。
主事大喜,急忙撲了過去,一邊高舉著自己度支倉部主事的令牌。
「定王殿下,下官陳城,有驚天大案要向您舉告!」
轎簾一掀,眼圈一圈青黑,明顯睡眠不足,卻精神奕奕的定王燕絕,笑吟吟探出頭來,用充滿期待和鼓勵的語氣道:「好的,來吧,本王正等著呢!」
……
豐寶倉內,剛才衝去第一進院子裡救人的文臻的護衛,都退了回來,向文臻稟報了方才發生的情形。
此時第二進院子裡火頭也已經起來,文臻的護衛射出長槍,撞開一間著火的倉房,就看見裡頭火勢連綿,所謂的間隔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文臻瞇起眼睛,凝視了一會,片刻道:「那間隔的土牆,根本就不是土牆,是紙中間塞了草做的牆,做得極為巧妙,再加上倉房光線昏暗,瞞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文臻上次來視察,寒鴉沒來,文臻的眼睛雖然能見微末,但卻不能透視,自然也不能看出這牆的貓膩。
眾人恍然大悟,這才明白何以這火躥得如此之快,原來防火牆竟然是起火牆。只是倉房的牆這麼多,全部改成假牆是不小的工程,這是之前就有的,還是最近才做的手腳?
那幾個被攔下的倉部主事厲聲道:「刺史大人,你竟然連倉房隔牆都作假!」
文臻手一攤:「然後呢?就為了燒死我自己?」
幾人語塞,隨即又有人恨恨道:「焉知不是你盤剝迫害倉監過重,他為抗爭報復所為!不過文大人,今日這火,豐寶倉付之一炬,你項上人頭必定不保,我等倒也不必和你多費口舌了!」
「是的呢。」文臻道,「雖然我必死無疑,但有諸位陪葬,倒也值得。」
幾位主事:「……」
都說宜王殿下東堂第一難纏,這位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久了也被傳染得一臉夫妻相了?
寒鴉難得有點焦灼地走過來,道:「大人,找過了,四面都無出口,我們護您從高牆攀援出去!」
文臻沒動,負手立在場中,火光烤得她臉色嫣紅,躍動的焰苗如魅影在她瞳仁裡妖舞,她望著那些穀倉在大火中不斷傾倒、消失、化為灰燼,喃喃地道:「我還是很憤怒啊……」
弄一堆假糧食,弄一件假案件,然後當著她的面殺人,當著她的面燒盡豐寶倉,這真是絕戶計啊。
寒鴉看著火焰漸漸逼近,急道:「大人!」
文臻吸一口氣,轉頭,在庭院中走了幾步,庭院設置得四面低中間高,以方便排水,她走到最高處的一處井台石磨前,左轉三圈,右轉三圈,最後伸拳一抵,軋軋幾聲響動,石磨移動,地面出現一個黝黑的開口。
文臻站在地道入口,對那幾個主事手一伸,笑道:「既然要陪葬,自然要選處好墓穴,怎麼樣,敢不敢隨我下去瞧瞧?」
張鉞和蘇訓已經快步上前,蘇訓牢記著「危險地帶護衛先查探」的教訓,張鉞牢記著「男人要護在女人之先。」倒是寒鴉,最先反應過來這是什麼地方,先去推文臻:「大人快下去!」
那倆男人再次齊齊反應過來,慌忙讓開。
文臻也不客氣,雖然應該讓客人先脫險,但想來客人是不敢先下去的。
她當先進入,這地道有階梯,細心的寒鴉發現,從磨損來看,不像是新建的。一行人下去的時候,有響亮的回聲傳來,可見下頭空曠。
當眾人都腳踏實地的時候,都嗅見了屬於糧食的淡淡谷香。
「嚓」一聲,燈火一亮,眾人都看見了眼前的場景。
一時震撼無言。
眼前居然是一個巨大的廣場,格局和地面上竟然幾乎一模一樣,四周也是一間一間的倉房,也是一座一座的穀倉,乍一看險些讓人以為上面的糧庫搬下來了,然而下面的空間比上面還要巨大,讓人驚歎龐大的豐寶倉地下,竟然還藏著如此玄機。
這明顯已經不是地道密室,而是真正的豐寶倉!
真正的豐寶倉,竟然是個地下糧倉!
地下糧倉對糧食的封存要求一向更高,倉部幾個老堂官一時也忘記了一切,上前一步,先去封存糧食的穀倉那邊去摸,走近去看才發現那些穀倉和上頭還是不一樣的,基本上是一個個的窖坑,有人蹲下身摸了摸窖壁,用小刀割開一點看看,驚歎道:「果然是蓆子夾糠法!」
張鉞便好學地請教這是何法,那老堂官很有些激動,和他科普道這是地下糧窖隔濕保溫的妙法之一。挖好窖坑儲糧,窖坑先用火烘乾,然後用草木灰鋪平窖底,再鋪木板,木板上鋪蓆子,蓆子上墊一層谷糠,再鋪一層蓆子。窖壁也這樣處理,才能保證整個糧窖如同一個巨大的保溫去濕的罐子,好好保存住糧食。
老主事連連驚歎,說設計這糧窖的人一定是此中高手,文臻不知怎的便想到了唐羨之。感覺這麼務實的舉措,像是仙氣飄飄的唐五的手筆,又覺得這個聯想真是詭異,忍不住歎了口氣。
張鉞卻把崇拜驚歎的眼神轉向文臻了:「大人,您又是如何猜到這地下別有洞天的?」
「還是和小葉村的見聞有關,正如先前我問你,如果真的有部分縣鎮趕在我來之前又收了一波春賦,而豐寶倉已經滿倉,那麼那些糧儲存在哪裡?再者,如果之前多少年,湖州賦稅一直三倍徵收,那許多糧食在運上天京之前,又是放在哪裡?豐寶倉四十萬石的儲存量,每年大半時間滿倉,是不夠放的。所以上次我來之前,就注意過地面,在第二進院子裡發現了玄機。」
張鉞想了一陣第一次來視察的情形,只記得大人讚不絕口,第二進院子就轉了一圈,然後她那時候就想到了這些,就看出了這許多,然後一直不動聲色?
他一點都沒覺得自己也被瞞住是不被信任,反而歡欣鼓舞地想,大人真是目光如炬,城府了得!
那幾個倉部主事研究完了儲糧方法,忽然回身,厲聲問文臻:「刺史大人,如此巨大的糧倉,為何此刻,粒米也無!」
文臻笑了笑,伸手示意眾人隨自己來,眾人一頭霧水地跟著她,向左拐,一直行到最左側的一處窖坑處,然後在那裡,發現了一處隱秘的門,門後有通道,通道口處還散落著一些糧食,文臻點亮火折子,眾人看見了地下的車轍印。
再回頭,看見旁邊被打開的窖門,張鉞道:「糧食被運走了?這方向……」他估算了一下,在地下很難估算,蘇訓忽然道:「豐寶倉西側,如果地道往上走,可能出來不多久,就是碼頭,可以直接渡江。」
倉部主事霍然色變。
「運往哪裡?」
文臻沉默一下,道:「定陽。」
倉部主事既驚且怒:「刺史大人,你罪莫大焉!」
文臻朝他唇角一彎,道:「來,這邊看看。」轉身向東而行,眾人再次一頭霧水隨行,這回和剛才的方向背道而馳,拐過一個彎,在盡頭,也有一個小門,那門卻沒有先前西邊那個門來得講究精緻,挖得草率倉促,明顯只要車能鑽出去就行,門邊也有一些糧食灑落,火折子照著,地下也是明顯的車轍印,向前方黑暗一路延伸過去。
旁邊的窖坑門也開著,這邊的窖明顯要少很多,看得出來,這邊的糧食,被從這個地道運走了。
有風從小門內穿出,呼嘯如笛,風聲裡文臻聲音空曠又悠然:「諸位猜猜,這條地道,通向哪裡呢?」
……
豐寶倉靠著藏珠湖支流的大江,江上此刻有大舟,舟頂生明月,明月映絲絃。
絲絃撥弄於雪白指尖,錚錚淙淙,是這湯湯江水迭浪心間流,是這江岸兩邊風過萬壑松,是那塵世俗雜天上冷月洗,是那一天繁星颯沓入霜鐘。
星垂平野,大江闊流,高舟揚琴,萬眾無聲。
那正對著高舟古琴的,是那矗立於高地的豐寶倉,此刻一色煙火,映紅了半邊天際。
周邊百姓已經被驚動,都拎桶提籃,欲待來救,卻因為豐寶倉大鐵門緊閉,不得入門。
古琴前的人似乎不被那紛擾所驚,一曲畢,手指按在弦上,才淡淡看了那如晚霞重臨的天際一眼。
江風拂起他衣袂,如月如雪。
「那位親自出手了麼?」
「是的。他和卯老聯繫上了,還帶去了幾件珍異的防火衣,要救下幾位郎官。不過頂多只能救兩位。」
「便是他有更多防火衣,他也不會帶的。倉部郎官不死幾個,如何能加重文臻的罪……糧船都運走了麼?」
「正有事要向公子稟告。」
「嗯?」
「七日前卯老說他在豐寶倉需要人幫忙佈置,人手不足,需要抽調我們的人,他拿出了賢者令,屬下無法違抗,所以……」
「所以你便接了令,去給他幫忙豐寶倉的佈置了?」
「……是。請公子恕罪。不過屬下已經交代小隊,這幾日加急運糧了,想來那處如此隱秘,一直無人發現,應該無妨。屬下以為,豐寶倉被燒燬後,此地必將被廢棄,屆時再運糧,反而更隱秘穩妥些,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一陣沉默,唯余江風,寂寞地唱著無人能懂的上古之歌。
片刻後,有撥弦之聲,仙翁一聲,指尖在月下光芒泠泠。
彷彿一聲清冷空靈又微帶譏嘲的回答。
「……我竟不知道,什麼時候,你能自己做主了。」
「公子……」
「我也不知道,你的心,竟然已經是賢者的了。」
「公子!」
指尖於琴弦上一劃,一溜月光如水漾過,琴音也如這湯湯水聲,瑟瑟動人。
那說話的人,卻無聲無息倒了下去,倒落的瞬間,口鼻耳鮮血濺出,月色下便如那七竅詭異地鑽了幾條火紅小蛇一般。
噗通一聲,江水冰冷,接納這如仙月色,也接納這腥臭屍首。
高舟依舊無聲。
哪怕這個人,是跟隨了公子十年以上,雖然依舊沒有名字,但多少也算老人親信的一個人物。
有人無聲地走上前,站上了剛才那人站立的位置,連姿態都一模一樣。
對話還在繼續,彷彿方才不過是風過亂了一霎琴音。
「甲三得了卯老什麼好處?」
「橫水碧溪湖側三進宅院一間。」
「我記得他已經有了一間五進宅院。」
「所以公子,人心不足,死有餘辜。」
「我們準備準備,也該走了。」
「公子,糧還沒運完呢……」
「來不及了。」
「公子……方才甲三有句話沒有說錯,豐寶倉一旦被燒燬,此地被廢棄,屆時我們運糧才會更加方便,到時候總能一起運走的……」
「我說來不及了,是說,從今天後,我們便不可能從豐寶倉運走任何一粒米了。」
「公子,屬下愚鈍……」
「看見那座紅白小樓了沒?文臻即將開業的新酒樓,看見那酒樓後面巨大的宅院,和宅院後頭的河流沒有?你猜,那宅院裡面,藏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