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的沉默。
張鉞微微閉上眼,這一瞬他眼簾急劇抖動,似內心極度掙扎。
半晌,他聽見他心中那神一般的女子,輕聲道:「我能給你的承諾是,便有朝一日,這皇朝負了我,我的兵,也永不會挺戈向黎民。」
張鉞深深地吸一口氣,心間熱潮滿漲,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失望。
只覺得眼眶微微發熱,他轉頭以掩飾。
「再說一句吧。我想要你明白。我的兵,存在的目的依舊是為了保衛這片國土上的無辜良民;我的兵,永遠不會因為任何人的私慾主動出槍;我的兵,只是為了在皇朝負我或者負他的時候,能夠讓我有力量自保罷了。」文臻淡淡道,「天威難測,群狼環伺,我本無心,不得不為。」
張鉞又深深地歎了口氣。
文臻看定他,柔聲道:「抱歉,張鉞,我一定令你很為難吧?看你眼睛底下長久沒消散的黑眼圈,你一定夜夜輾轉難眠吧?可是如果我不問起,你就打算這麼默默煎熬到底了。」
張鉞轉頭凝視她,他很少這樣直接看向文臻的眼睛,這是他心中的女神,他不願以自己的目光褻瀆她,但此刻他望進她柔軟明澈的眼眸,心底也一片柔軟,半晌他笑道:「大人,你莫要再這樣看著我,莫要再這般說話,不然這考驗會比你的軍隊更煎熬我。」
文臻笑了,垂下眼去,竟然有微微的羞意,卻又笑得坦然。
張鉞柔和地注視著她,輕聲道:「大人,知道您為什麼令人不自覺追隨傾慕麼?就是因為這般的體恤和悲憫,這般隱藏在冷淡外表下的細膩和理解。您完全可以裝作不知道,讓我自己煎熬,反正您心裡明白,我不會背叛您,最終我也只能默默接納。但您沒有……這是真正讓人感動之處,所有有幸獲得這份理解和寬慰的人,都逃不過這般真正的溫柔陷阱,殿下如是,我如是,蘇訓如是,就連毛萬仞,也如是。」
「不,我沒有你說得這般好,切莫因為偏好而不自覺美化神化任何人。」文臻笑著搖搖頭,「先生為人清正,所以我才敢交心。平日我可沒這麼光風霽月。而先生也莫要謝我,該我謝先生才是。謝先生不記與我相遇至今所有的欺騙利用和拒絕,只記所有美好之處。能遇見先生,亦我之幸。」
張鉞沒有再說話,只微笑垂下眼睛,心想這個時刻,你還不忘記加上一句「拒絕」,你待殿下的心,又是如何的堅定。
真是……羨慕啊。
溫柔誠懇的氛圍很快就在文臻下一句話中消散,「至於剿匪名額不能湊滿的事情,不必太過憂心。左右過幾日,燕絕就該消停了。這幾日若催得急,便先去鄰州湊個數,定州郊外不是有巨匪盤踞麼?就拿那處巨匪練練手吧。」
「那是定州的匪徒,這我們過了界,萬一定州刺史找大人麻煩……」
「安排一個盜匪,在湖州做案之後驚擾州軍,然後躥去了定州匪窩那裡,州軍自然要跨境追擊,在追擊江洋大盜的同時不小心順便剿了那個匪窩,也算是日行一善,他們自己的麻煩,多少年解決不了,我們幫他解決了,到時候看在鄰居情分上,勞務費就不要了。」
張鉞:「……」
定州刺史可能最後還得給您備一份禮。
三世不修,文臻為鄰。
得了解決方案,又得了燕絕很快就要安分的消息,張鉞十分歡喜,文臻又問水龍製造得怎樣了,這是她在豐寶倉失火之後,因為來到湖州屢屢遇見火災,又見天氣乾旱,而東堂的滅火設備幾乎沒有,便按照自己的記憶,設計了水龍,也就是粗大的毛竹管,原理便像水槍一樣,上下套筒,壓縮出水,套上牛皮水袋,可出水可吸水可噴水。張鉞便道已經製作了上百套,之後會分發到各處官衙和重要街道,每處裡坊也會配備。兩人又商討了一陣公事。張鉞匆匆地準備告辭,去和毛萬仞等人傳達刺史的指示,他雖然和文臻一同軟禁在刺史府裡,但刺史府上下早已被文臻治得鐵桶一塊裡通外達,文臻吸引燕絕的注意力每日安分,張鉞便在眾人的各種幫助下繼續遙控著湖州局勢,冷眼看燕絕每日蹦躂。
張鉞正匆匆要走,低頭看花的文臻忽然道:「張大人,我有件事,可能迫在眉睫,想想還是給你知道的好,萬一有什麼突發事件,你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正要轉過一處牆角的張鉞愕然回首:「啊?」
文臻對著他,猛地把外頭的寬大罩衫一掀,「那個,我可能快要生產了。」
「砰。」
張大人一頭撞在了牆上,暈了。
……
湖州城東的江湖撈裡,君莫曉一聽溜出府的採桑講了文臻的預感,頓時唰一下站了起來,拉了採桑直奔張家,張夫人給文臻找了附近幾州最好的穩婆,剛剛接到了府中,準備訓練幾日再送往刺史府,如今這事要提前了。
張夫人最近戒煙頗有成效,臉上稍微豐潤了一點,精神卻不大好,一邊戀戀不捨地摸著折斷的煙桿,一邊聽君莫曉愁眉不展商量怎麼把人不動聲色送進府,又道找了三個穩婆,也沒來得及篩選人,就送進府中,怕反而惹出事來。
張夫人想了想,邦邦地敲了敲煙桿,好像還能敲出煙灰一般,又摸出一顆刺史大人特供的話梅糖,美滋滋嚼了,才道:「簡單。先不送進府,就在刺史府的大人院子隔壁弄間房子,一切準備齊備,就按大人上次給我戒煙時和我聊的,什麼……殺菌什麼的,反正怎麼潔淨怎麼來。幾個穩婆都放在那裡,調教著,也察看著,看誰合適最後誰上,不合適的趁早打發。那房子和刺史府之間想辦法開個門,或者弄個短地道,做隱秘一些,一旦大人發作,須臾之間就能把人送過來,看守的人也察覺不了。」
採桑想了一會地形,提出異議:「那不成,刺史府大人院子那個方向,周圍都是民居,整整一條巷子,人聲相聞的那種,隨便弄哪家院子,很容易被居心叵測的人發現並包圍,到時候大人在民居生產,護衛也不方便……」
張夫人斷煙桿豪氣萬丈地一揮,「無妨!刺史府旁邊那一條巷子的房子,都是我張家的,我明兒就收回房子,雙倍補償,叫那條巷子的住戶都悄悄晚上依次給搬乾淨了,到時候你們的護衛提前入住左鄰右舍,那不鐵桶也似?」
君莫曉、採桑:「……」
打擾了。
有錢人的世界我們不懂。
那就這麼說定了,張夫人立即就親自安排民居遷居的事情,君莫曉去安排產房物品準備和消毒的事宜,採桑帶著張夫人準備的上好補品回府,走到一半想到上次給小姐買過的一種酸糕小姐很有興趣,便再去買了一點,小轎轉過一條街巷,採桑忽然聽見外頭有悶聲擊打和低低呼救之聲,聽聲音是個女子,她下意識掀開轎簾看了一眼,果然看見旁邊一個暗巷裡,有個女乞丐正在被幾個乞丐毆打,那幾個渾身污髒的乞丐毫無憐香惜玉之心,將那女子踢得葫蘆一樣在滿地髒水裡滾,那女子已經發不出慘叫,只有聲聲嗚咽聽來淒慘,採桑瞧著,屁股一挪就想下去,驀然觸及懷中糕點,猛然想起自家小姐。
她跟著文臻一段時日,眼見那風浪不絕,明刀暗箭,也早知人心險惡,想著小姐非常時期,自己萬不可多事惹來麻煩,當下屁股又穩穩坐了回去,還催轎夫走快一點。
然而即將掠過巷子的那一霎,轎簾被風掀開,他一眼看見有個男子蹲下來,手伸入那已經快要暈去的女子懷中。
採桑猛地蹦下來了。
她衝過去,同時叫那幾個扮做轎夫的護衛上前,拳打腳踢將那幾個乞丐揍了一頓,完了採桑姑娘還在那個伸手的乞丐腿間蹦了蹦,蹦得那傢伙一聲慘叫徹底暈了。
採桑救完人,從懷中掏出一點錢和一點點心,放在那半暈的女子身邊,就打算走了,再多的事她不做了。
然而此時那女子忽然迷迷糊糊地道:「……採桑?」
採桑驚得手一抖,這才仔細去看那女子的臉,輕輕撥開那被汗水泥水血水黏住半邊臉的亂髮,仔細辨認半晌,她的手越發激烈地顫抖起來。
「……是你?」
……
澆完花後的文臻,看著幹了一半的荷塘,微微皺起了眉。
今年的旱災,看樣子是免不了了。
六月的日頭已經十分毒辣,她就在花圃裡站了一會,就已經汗出如漿,忽然頭頂多了一叢蔭涼,再轉頭看見蘇訓舉著傘站在自己身後,一手接過水壺,十分不贊同地道:「大人,澆花這種事,花匠來便好,您莫要被日頭曬著了。」
文臻笑了笑,從善如流地跟著他走到廊下,心想很可能快要生產了,不多動動哪裡行。
蘇訓一把她送到廊下,就站到了另一邊,剛才傘下那一霎的接近彷彿沒發生過,文臻看他一眼,道:「今年注定大旱了,有時候我想,你要是能扭轉這沒完沒了的日頭該多好。」
蘇訓微微一笑,道:「這世上哪有那麼神異的能力呢。」
「你的能力不就很是神異嗎?」
「老天不會那麼仁慈的。」蘇訓答。
文臻在想這句話到底是答前一句話,還是扭轉日頭那句話,就聽見外頭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卻是定王的護衛來了,當先一人道:「刺史大人,外頭百姓正在舉行祈雨儀式,按例湖州軍政大員要前往禮拜,定王殿下已經動身去了,傳令請刺史大人也到場。」
文臻看看毒辣的日頭,慢吞吞起身,蘇訓立即去點護衛,定王的護衛卻攔住了他,道:「我等自會保護刺史大人安全。」
文臻示意蘇訓不要發作,道:「我換身衣服就來。」
她說換衣服,定王護衛亦步亦趨也跟著,蘇訓幾次有點按捺不住,都被文臻眼神止住,臉沉如水,過了一會張鉞聞訊趕來,帶著額頭上一個大包,二話不說便攔住了定王護衛,大聲道:「祈雨儀式不是要持續三天三夜嗎?大人是女子,身體荏弱,我等代大人先去,大人晚間自然會到!」
「身體荏弱?」那護衛嗤地一笑,「聽說文大人一拳能擊飛鋼刀,荏弱的是鋼刀吧?」
文臻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又是在哪看見本官一拳擊飛鋼刀的?」
那護衛一窒,心知失言,不肯再說話,只硬邦邦道:「文大人不是一向愛民如子嗎?怎麼,連和百姓一起祈雨都不肯了?張大人,請讓開,這是王令!」
文臻道:「張大人,無妨,和他們一起在外面等我。」
張鉞來了這一刻,這才第一次對上她,卻也不敢看她,目光在她肚子上一溜,立即飄開,然後攔在了長廊口,生怕那些護衛連大人換衣服也要跟進去。
還好那些人終究不敢太過分,在園子門口等著,文臻過了一會換了衣服出來,蘇訓目光在她腰間那一片刺繡褶皺上一掠。
上次刺史大人穿這件衣服,還是在迎藍山莊,他被挾持站在對面,親眼看見大人將暗格裡的花名冊掃進了這個看似是刺繡的口袋裡。
今天又穿這件,這袋子裡又要裝進什麼東西了嗎?
定王護衛牽過馬來,文臻還沒說話,張鉞立即道:「大人不騎馬,換轎子。」
護衛道:「定王殿下已經趕去,刺史大人不趕緊騎馬去伺候,還要慢悠悠坐轎子,讓殿下等你嗎?」
文臻含笑道:「本官自任職湖州,未騎過馬,騎術不怎麼精絕,湖州軍民皆知。等會萬一當眾掉下了馬,或者因為騎術不精誤了事,還請幫忙在殿下面前多擔待。」
那護衛冷笑道:「自會擔待。」
文臻便慢吞吞往馬上爬,爬了好幾次爬不上去,那護衛不耐煩地往前一站,打算抬手粗暴地把這女人送上去,手一抬,文臻就來接,兩手相交啪地一聲,他眼前隱約有彩光一閃,下一瞬便覺心間煩惡,嘴一張,竟源源不絕吐出無數小蟲來!
四面驚呼無數,護衛們齊齊後退。
驚呼聲裡只有文臻悠悠笑道:「世人只聞口吐蓮花,今日倒見識了口吐蛆蟲。」
那護衛已經倒在地下,想要嘔吐,但怎麼吐都是蟲子,那蟲子無毒,卻像是源源不盡一般,長毛的,節肢的,軟體的,帶刺的……從他嘴裡黑泉一般向外湧,看得眾人臉色抽搐,片刻之後定王護衛們哇地也吐了一地。
張鉞蘇訓早已得了文臻提醒,避到一邊不看,文臻從那群人身邊走過,走向早已準備好的涼轎,淡淡道:「想必是黑心爛肚腸,早就腐爛生蛆了,今日幫你都清除了,大概吐上三天三夜也便完了,不必謝我。」
那個在蟲子堆裡慘叫打滾的傢伙且不說,其餘人聽著,這暑熱的天氣裡後背裡涼涼沁出汗來,之前都知道這位女刺史手段多心眼足,但都以為是官場手段,誰知道竟然詭異成這樣,一時誰還敢說話,紛紛離開文臻身側幾丈遠。
文臻不過笑一笑,之前一直忍耐沒出手,是因為沒到時機,還真以為她是個棉花性兒?
張鉞走過來,變戲法般嘩啦揮出一把扇子,擋住文臻眼睛,一邊眼神溜向她的肚子,一邊悄聲道:「別看,小心吐出來。」
文臻好笑,心想你這是忘記這蟲子是誰弄出來了?一邊斜身躲在他扇子後,悄聲道:「張大人,控制你的眼神,這麼總往我肚子上看,是生怕別人猜不到嗎?」
張鉞折扇一收,啪地一下敲了一下自己腦袋。
文臻迎上他懊惱的眼神,心裡好笑,上了涼轎,笑容漸漸斂去。
湖州求雨,慣來都在城東玄天廟和龍祠,兩廟相鄰,一個供奉傳說中能調遣龍王的玄天大帝,一個供奉龍王本身。中間一處廣場,便會搭起祭壇求雨。
湖州求雨風俗很多,文臻在路上就聽張鉞說,會挖旱魃,會抬出玄天大帝像來遊街,會在玄天廟和龍祠和「下雨帖」,意指對雨下請帖。文臻一路過去的時候,看見玄天廟附近的街道上空都拉了很多橫線,線上面吊著許多三角形彩色旗幟,那叫「雨吊子」,取其諧音,指天上的雨掉下來。
文臻到的時候,遠遠就聽見鑼鼓開道,倒不算喧囂,因為求雨只許兩鼓一鑼,且以鼓為主,咚咚聲響擬雷鳴之聲,兩列人從玄天廟出來,抬著玄天大帝的神像,放上已經佈置好的祭台,神像前放一個盛水的瓷瓶,隨即眾人於祭台下磕頭,有專門的求雨人戴斗笠,披蓑衣,敞頭赤腳,載歌載舞,歌詞倒很簡單,「蒼天得仁,濟我霖雨,朝出一雲,暮澤天下……」只是毒辣日頭下,那些聽來機械單調重複的句子中暗含著的焦灼迫切,彷彿也被熱浪蒸扭曲了一般,聽來令人焦躁而恍惚。
張鉞喃喃道:「風乎舞雩,詠而歌……」
「雩,吁嗟求雨之祭也。」文臻看看萬里無雲的天色,心中歎息,知道兩天之內是別想有雨了,結果迎面而來的求雨人遞上的蓑衣,一眼看見前方涼棚下,燕絕正翹著二郎腿坐著,身後是左右打扇的侍女,身邊是冰鎮著的瓜果,面前是跪著的滿身油汗的求雨百姓。
看見文臻來了,燕絕一指,道:「文大人是湖州父母官,這雩祭理當主祭,文大人這便請上高台吧。」
張鉞一看那毫無遮擋的祭台便急了,上前一步道:「殿下,下官已經寫好祭文,便由下官代刺史大人向上天求禱吧!」
燕絕眼睛一斜:「你是湖州刺史嗎?」手一伸,「既然已經寫好祭文,那正好啊,拿來讓文大人先讀,我瞧瞧,喲,寫得不短,文大人有力氣讀完嗎?」
他笑得十分惡意,此時那主持求雨的巫師模樣的男子卻上前一步道:「殿下,主祭不可為陰人……」
燕絕臉色一變,文臻已經笑道:「那下官便不多事了。其實要說尊貴,在場誰還能比殿下尊貴呢?殿下親自求禱,才顯得其心虔誠。若是能一舉求得天降甘霖,傳到陛下耳中,想必也定然十分嘉許呢。」
燕絕先是臉色不好看,聽到最後一句卻有些意動,但又不想便宜了文臻,正在躊躇,忽然幾個鄉老過來,和那主持求雨的巫師說了幾句,燕絕隱約聽見說「七女挖溝」,便召了人來問,聽了幾句眼前一亮。
張鉞一看他那神情便感覺要糟,警惕地盯著他,果然看見燕絕笑瞇瞇地招手示意文臻過去,指了那幾人道:「本王剛聽說,這求雨儀程中還有一項,是為七女挖溝,要選七位身家清白,品德高潔,身份高貴,貞潔無瑕的女子,挖開一道溝渠,是為引水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