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沒,豐寶倉出事了,整個燒燬了!」
「天啊,那裡頭的糧食是不是都沒了!」
「那是當然。」
「那今年的賦稅……」
「豐寶倉被毀,刺史大人被軟禁待勘,定王殿下接管湖州,聽說接管湖州第一件事,便是將刺史大人準備遞往天京減免今年賦稅的折子給扣下了,重新寫了一份折子,說了豐寶倉的事,並表示要為國分憂,勢必要把豐寶倉最快速度填滿!」
「最快速度填滿?那還不是落在我們頭上!」
「還有徭役呢!糧倉重建,不也是咱們的活!」
「說起來,都怪刺史大人監管不力,怎麼能讓豐寶倉出事!」
「你這話說得好。豐寶倉怎麼就出事了?那麼大的倉,專門做過防水防火治理,倉房幾十間,聽說在一刻鐘內就全部燒了起來,你說怎麼可能?我倒是聽說,火頭還沒起,定王殿下就出了驛館,火剛燒沒多久,定王殿下就到了一個時辰才能到的豐寶倉……你想,你細想!」
「這話沒錯,我家一個遠房親戚就住在城南,離豐寶倉就一里許的距離,那晚他也參與救火,但是他拎著水桶到的時候,定王殿下就到了,當時大家都見著了……驛館可是在城東呢!」
「聽說定王殿下一直和刺史大人不對付……」
「不是說定王殿下一直追求刺史大人嗎?」
「追求未果,屢屢受拒,然後挑春節上,還……」
「還怎麼?」
「你把耳朵附過來,聽我悄悄和你說……對,就是這樣這樣,那樣那樣,你說定王殿下氣不氣?」
「哈,這可真是……」
「你們啊,還有閒心說這些閒話,沒見最近湖州城都亂了套嗎!那位殿下,不僅送了當日豐寶倉失火事件的證人上京狀告刺史大人,還截走了刺史府全部大權,要求湖州獻祥瑞於朝廷,把湖州富商們逼得焦頭爛額;又說湖州官員們怠職,要求將文大人這段時間處理過的案卷卷宗全部重新清查,官員們最近好多日沒覺睡了;州學士子那裡,他倒是體恤了,說人家課業太重,讓多休假,取消了刺史大人佈置的課業,每日只上半天學,據說現在各秦樓楚館多了很多有錢有閒的學生,倒把人家父母急得發愁;又找州軍的茬子,說州軍武備廢弛,讓每日繞山操練,聽說累死了人……」
「江湖撈倒是機靈,這邊刺史大人剛被軟禁,那邊江湖撈就停業了,剛出的菌菇九鮮鍋底,那些老饕們叫苦不迭……不過聽說豐寶倉旁邊新開了一家叫好相逢的店,十分別緻,菜色美味且立等可取,物美價廉,已經有很多人趕去了……」
「別管什麼吃喝了,先想想我們自己吧,聽說定王殿下異想天開,要加固湖州城防,每家每戶抽丁去修城牆了,正當農忙時節,這時候修城牆,天又熱,人受罪不說,田里的農活怎麼辦?誤了收成,今年的稅又交不上……」
話題到了這裡,就繼續下去了,一片唉聲歎氣之聲,眾人仰起頭,看著天際那頂燦爛到似乎要就此永恆的日頭,恍惚地想起,這似乎是第二個滴雨未下的月份了。
秧苗枯死了很多,歉收近在眼前,不好的消息卻一個接一個,眾人回頭看看街道,總覺得前段時間剛剛恢復繁華的街道,最近似乎都寥落了許多,隨即想起那即將臨頭的沉重的賦稅,有人不禁長聲歎息。
「如果要把豐寶倉填滿,那今年的賦稅只會比往年更高幾成啊……」
「不止,我聽衙門裡說,定王殿下身邊的幕僚定了往年賦稅加五成的稅額上報朝廷了!」
「加五成!」
「天啊!」
「老天,希望刺史大人無辜,重新回衙,可別再讓這位殿下折騰了啊!」
「就算刺史大人能夠擺脫罪責重回刺史之位,她能立即完全否掉定王殿下的決議嗎?」
「……我現在也不敢奢望減免了,但能和往年一樣也成啊!」
……
關於定王殿下即將給湖州加稅的消息,也傳到了與湖州相隔兩城一水的定陽那裡。
甲四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才明白當初船上,公子聽見定王抵達豐寶倉的時候,為什麼說了那句「不好。」
敢情他那時就預見了定王殿下趕去是要奪權的,而奪權之後的殿下,為了在最短時間內展示能力和威權,會將文臻的一切既定政策推翻,其中必然也包括賦稅。
一來滅文臻氣焰,二來討好他父皇,何樂不為。至於湖州百姓死活,定王殿下可不會管。
甲四奔去向唐羨之稟報這消息,同時十分扼腕地道:「可惜了公子的佈置,不然本該是女刺史大人陷入泥潭的,現在好了,便是朝廷定了重賦,那也是那位殿下的過錯。刺史大人臨了再出來周旋一下,最後就算賦稅和往年一樣,百姓也只有對她感激涕零的!可恨我們當時趕著回來收拾川北這邊,無法阻擾,竟便宜了她,更可恨的是,到底是誰通知定王趕去豐寶倉,又是誰攔住我們的!」
他十分懊惱,想著公子一箭數雕連環好計,竟然就這麼給一個蠢貨衝出來給攪合了,而那個驅使蠢貨衝出來的人,自然是罪魁禍首。
唐羨之正在澆花,一襲白衣在風中清透疏朗,笑容也是疏朗的,似乎落空的算計,於他也不過是這花瓣尖瞬間消逝的晨露,一閃便不見了。
「你猜是誰?」
甲四正想說我又不是公子如何猜得出?看見公子唇角那竟然含著幾分滿意和欣賞的笑意,靈光一閃,不可思議地脫口而出:「文大人?」
唐羨之放下水壺,又不嫌髒地親自施肥,笑道:「你倒比甲三聰明。」
甲四倒抽一口涼氣。
還以為是卯老或者那位的手筆,誰能想到竟然是那位女刺史自己挖坑。難道她竟然也猜到了公子的後續計謀,所以才把定王拖出來頂上?
這可真是……
震驚半晌,他終究不甘地道:「或許當初我們該派人去勸說定王殿下,收斂一些,莫要染指賦稅……」
唐羨之搖搖頭,沒有說話。他如何想不到這一點,但燕絕其人性格偏執暴躁多疑,不是個雅納諫言的人,真要去說了,倒可能是反效果。
他凝視著腳下一株鳳尾蘭,純白的花朵微微含羞地垂著,花葉豐碩飽滿,花盤沉甸甸如粉團團的嬰兒,不知怎的他便想起那個女子,想著那夜迎藍山莊密道下按她在壁前時感受過的清甜的呼吸,想起他曾經險些碰觸卻被她擋開的即將落在她腹部的手。
算算日子,或許也要逼近那個日期了。
湖州還未安定,卯老雖然落馬,對湖州的佈置卻可能還有後手,定王也盤桓於她身側,她,能夠安然生產嗎?
……
「我有種很快就要生產的感覺。」刺史府裡,文臻也在澆花,放下噴壺時,她雲淡風輕地和身邊的採桑說了這麼一句。
採桑一個趔趄,險些栽進了花圃裡,她有點驚駭地轉頭去看文臻的肚子——雖然不能確定小姐到底懷孕幾個月,但可以確定的是一定還沒足月,且肚子也並不算大。
對文臻極度的信任讓她連質疑的話都沒說,下意識拔腿就走,心裡盤算著穩婆大夫以及各種用品雖然都準備好了,但是穩婆還沒有入刺史府,還是早些想辦法安排的好,只是目前刺史府被嚴密看守著,如何要把這些人不動聲色地引入府中,也是個問題。
「回來。」
採桑回頭,看見她家小姐笑得有點無奈:「不要這麼聽風就是雨,我只是感覺,說不定,是錯覺呢。」
「就算是錯覺,也得先預備著。」
文臻搖搖頭:「不是時候,被燕絕察覺的話,麻煩就大了。」
採桑還要說話,一回頭看見張鉞來了,只好住了口,知道兩位大人有公務商量,便先行退下,只是終究心中煩亂,自覺肩上擔了如山之重,卻又無人可以分擔,在園子裡一陣亂晃,想找寒鴉冷鶯,都沒找著,卻忽然看見蘇訓站在園子的一個角落,彷彿在和對面的人說話,對面的人卻被一座假山掩住了身形,看不見模樣。
採桑悄悄地走過去。
但她今日穿了木屐,地面卻是石子路,走路清脆有聲,因此走不了幾步怕被發現就停住了,躲在一株樹後,隱約聽見那邊蘇訓道:「……此事便作罷了。」
對面似乎有點爭執,蘇訓語氣冷了下來:「……那是我沒有機會。」
過了一會他道:「……已經只剩兩次了。」
最後他道:「好吧,我試試看。」
過了片刻,蘇訓轉身,採桑心中一跳,急忙要躲,卻見蘇訓往自己這方向走來,心事重重模樣,採桑看著身後也無遮擋,乾脆從樹後走出,做出剛剛過來模樣,驚詫地道:「咦,蘇先生你怎麼在這裡?」
她凝視著蘇訓的臉,往日裡因為心理障礙,她不怎麼願意看那張酷肖殿下的臉,此刻日光下仔細瞧,忽然發現蘇訓的臉色好像比以前蒼白,乍一看透明似的,連唇色都淡了幾分。
他本就顏色不如殿下鮮妍,此刻便更不像了。
她忍不住問:「蘇先生可是身體不適?」
蘇訓卻看著她的眼睛道:「瞧你有點心事模樣,可是大人有什麼不妥?」
採桑心中一跳,沒想到蘇訓如此敏銳,再抬眼看他,只見他眉眼間都是關切,她心中忽然一陣迷茫,忍不住一笑道:「大人好著呢。」
蘇訓便點點頭,道:「我也沒什麼,你且伺候大人去吧。」說著便要走,剛走出兩步,聽見採桑喊他一聲,他回首,便見那小侍女對他再次展露笑顏,問他:「蘇先生,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有一日大人遇險,你也能和張大人一般,因為敬慕愛戴大人,願意不顧一切去救大人,幫大人嗎?」
蘇訓立在原地,久久凝視著採桑。
鳳尾蘭花絲旋轉著拂過兩人臉頰,木槿花簇簇擁擁遍及腳下,不遠處荷塘蓮花開得尊貴而慵懶,闊大蓮葉上晶瑩的水珠良久「啪」地盪開一片漣漪。
也是在很久以後,採桑聽見蘇訓輕聲道:「是的。」
……
江湖撈後院的小廚房裡,君莫曉忙忙碌碌地在熬湯,時不時掀開鍋蓋嗅嗅氣味,一邊嘀咕道:「等到真生了,這湯就不能放鹽了,那味兒可就打折扣了,可想個什麼辦法呢……」
她自言自語,沒注意到一根細細的管子,埋在廚房煙囪附近被燻黑的牆壁間,牆是黑的,管子也是黑的,因此便是趴在牆上也看不出來。
她更不知道的是,那根管子埋在牆壁裡,一直順著延伸到後牆的院牆,而在院牆的另一端,有人貼在牆上,用一個碗一般的東西倒扣在管子出口,仔細地聽著。
片刻,那人收了碗,將牆頭的籐蔓拉了下來,遮住牆頭管子的出口,施施然走開了。
……
刺史府裡,對話仍在繼續。
「百姓外頭已經傳開了?」
「是的。三問書屋的人有意無意地引著大家去思考定王殿下過早趕到的事情,現在大家已經認定,豐寶倉失火以及後頭的提稅,都是定王殿下追逐大人不得,舊怨再生,故意為之。要的是大人的命,陪葬的卻是湖州百姓。從挑春節後,湖州就少雨,眼看今年歉收難免,百姓最近很是焦躁,聽說有士紳鄉老在組織全城祈雨。」
「江湖撈和好相逢可好?」
「好相逢離得遠,生意極好,君姑娘說已經準備開第二家分店。江湖撈暫時歇業,君姑娘閒不住,最近往州軍跑得勤,常帶去新菜給潘航他們嘗,不過我瞧著,君姑娘跑得也太勤了些,每每在校場觀看練兵一看半天,有次還聽她感歎,說女子不能征戰沙場可謂人生一大憾,若有機會很想從軍呢。」
「這個願望她還是別達成的好,要是她都從軍了,要麼是湖州亂了,要麼是東堂亂了,哪樣都不得好……潘航那邊怎樣?」
「有點艱難。定王殿下像瘋了一樣,專門針對州軍,一旬內視察了三次,不僅對州軍從頭挑到腳,還以武備廢弛為名,給州軍加了三倍的訓練量……多虧大人的人已經趕到,都是一些勇武的男兒,訓練的方法也比原來州軍的要更有用,毛都尉及時將潘校尉等人帶來的訓練方式和各種規章制度推廣全軍,又將州軍重新打散整編,由潘校尉帶來的人領著原本確實有些廢弛的州軍訓練,大家竟然都撐住了,體質武能都頗有成效……毛都尉還贊潘校尉及後補的這一批兄弟都是天生的兵……」
文臻看了侃侃而談的張鉞一眼。
她不信張鉞看不出這裡頭的貓膩,潘航一個人軍事素質出眾也就罷了,潘航帶來的所謂的大批的「老鄉」,也個個素質出眾,熟悉行伍,再聯繫到潘航出現在她身邊的時機,這事就透著不尋常了。
毛萬仞肯定能看出來,但毛萬仞和她之間有交易,心照不宣。但張鉞呢?張鉞不是笨人,他曾經在五峰山呆過,在朝堂大殿上為「文臻勾結共濟盟」罪名幫她抗辯過,如今眼看這大批量的人才出現在她身側,他要是想不到是怎麼回事,她可以跟著他姓。
而張鉞和毛萬仞不同,毛萬仞是武夫,心志剛毅,有種混不吝的膽氣,忠誠是擱在自我之後的。張鉞卻是自幼受四書五經禮教儒學熏陶,為人臣子對皇朝的忠誠深入骨髓,別說私心私行,連一霎私念於他可能都是極大的背叛和罪惡。她現在所作所為,在他那裡,足以劃入「大逆不道」範疇。
饒是如此,文臻這事也沒打算瞞他,一來瞞不過,二來,她就是要看看他怎麼想的。
「……定王殿下訓練的同時還下達了剿匪的任務,要求一旬之內將湖州周邊的所有大小山匪水匪都掃蕩乾淨,且定下了具體的人頭數目。這就實在有些荒唐了,有些匪徒村寨其實很小,不過寥寥十幾人,定王殿下卻偏說那是勢力雄厚的巨寨,還定下至少要交一百個人頭的任務,完不成就要打三百軍棍,三百軍棍會死人的……自古只見賦稅定額,未見人頭定額,這餘下的八十個缺額哪裡來?難道要去打殺百姓來湊數嗎?要是以前的州軍,還真有可能這麼做,但這麼做一定又會被定王殿下抓到把柄,這事便難住了毛都尉和潘航,都托我問一問大人該怎麼著……」
「你怎麼看?」
張鉞被問住,睜大眼睛:「我……我若是能想到法子,也不至於來打擾大人了……」訕訕地笑了笑。
「我是說,」文臻凝視著他,慢吞吞地道,「對於潘航和他那群老鄉的忽然出現,填補州軍,你怎麼看?」
張鉞忽然嗆住,然後開始咳嗽,咳得滿臉通紅,文臻順手從袖子裡掏出一顆潤肺丸子給他,他接了卻不用,寶貝地用布包了,塞進了袖子裡,文臻就當沒看見。
咳嗽半真半假,還是在下意識思考吧。
張鉞終於咳完了,平了平氣,沒有立即回答,只看著眼前一簇簇開得繁艷的木槿花,半晌道:「大人,你的兵,是皇朝的兵,是嗎?」
文臻眼底有著笑意:「是。」
他果然是知道的,但居然一直沒有提出任何疑問或者異議。
是時光和經歷改變了他嗎?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朝一日,這個皇朝負了你,你的兵,會倒戈相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