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夜半,林飛白下了哨塔,往自己的帳篷走。
寒風中身後永遠跟著一個嬌小的影子,兩條人影長長交疊在一起。
今天林飛白走得有點慢,冬衣不足,他將自己的棉袍讓給了一個小兵,今日又下了雨,冬日凍雨溫度極低,他在風雨中走了一日,到現在雙腿都有些僵硬。
他身邊護衛們這個時候不會湊上前來的,周沅芷幾年追逐,追逐到連所有林家護衛都默認了,看見她便會自動避開,給兩人獨處的空間,並且林飛白抗議無效。
用師蘭傑的話來說,文大人孩子都三歲了,周小姐已經蹉跎過雙十了,侯爺您這是為難別人還是為難自己呢?
林飛白覺得,是所有人都在為難他吧?
這嬌小姐,原以為她受不了這數年的逃避和冷漠,結果她受了;以為她吃不了這軍營風餐露宿的苦,結果她吃了;她所受所吃得越多,他便越無法自處也無法回應,總覺得這麼一退一應,倒像是自己認輸一般。
但是他又清楚地明白這不是較量。
依舊是想不通想不明白,他默默地回了營帳,不再試圖讓周沅芷離開,周沅芷照舊端了水來,這回卻沒立即走,而是打開一個小瓶,一股濃郁的酒香立即瀰漫了帳篷。
林飛白剛想說軍營不可飲酒,周沅芷已經蹲在他面前,倒了些烈酒在掌心,二話不說掀起他褲管,就去按摩他僵硬的小腿。
林飛白驚得險些跳起來,身軀卻被凍得有點不靈活,只得縮腿後仰,周沅芷卻忽然往前一傾,林飛白只覺得腿面前一片溫暖柔軟擠壓,他心頭狂跳,雙手撐住身後床榻,不敢動了。
周沅芷麻利地脫了他的靴,扯下都快要結冰的襪子,把他腳往水裡一按,另一邊的大鐵壺已經裝了滿滿的熱水準備添,雙手沾了烈酒交錯揉上他冷白的小腿,那雙手細膩瑩潔,按摩的手勢有力又溫柔。
林飛白只覺得原本僵硬麻木的腿像忽然被喚醒,熱力躥上肌膚血液體骨,從內到外的酥麻,那酒不知是什麼酒,奇香,奇烈,只聞著味兒,他便覺得有些頭暈目眩,他雙膝微微一撞,伸手一隔,「我自己來……」
周沅芷預料到他會阻止,一邊嘴上應著,一邊還是挨次揉捏了一遍,她的半邊身子側著,緊緊靠林飛白,林飛白要是想阻止她,就得碰她的身體,要想抽出腿,就得弄她一身濕,林飛白也無法,煎熬般地等她收手,也不等她幫忙擦乾,自己濕淋淋地往床上一收,急忙道:「快回去休息吧……」
周沅芷也不得寸進尺,抿唇一笑,將盆搬了出去。林飛白看她親自操勞這些伺候人的事兒,只覺得慚愧又心堵,半晌歎口氣,決定明日要和師蘭傑好好談談,把周小姐護送回去,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人家這樣伺候自己了。
他睡下了,但那股酒香盤桓不去,混雜著女子淡淡的體香,嗅久了,竟然有些綿軟欲醉的感覺,心頭越發燥熱,他直起身,想要掀開帳篷一條縫透個氣,卻忽然胳膊一軟,瞬間渾身出了一身汗,頭暈更加劇烈,而剛才的燥熱轉而又成了冷意,彷彿從骨髓裡冷了起來一般,他微微抖了抖,心裡知道自己這是生病了。
中午為了督促修理現有的武器,他沒來得及吃飯,後來就匆匆扒了半碗冷飯,之後又一直操練巡邏到深夜,之前他千里奔波輾轉,又憂心掛慮父親,兼之勞心費力操持這平州軍事,這般種種,令幾乎從不生病的人終於病倒,他心知不好,彷彿竟然是傷寒症狀。這簡陋軍營,天氣苦寒,病勢洶洶,一病倒怕就不是好事,他掙扎著起來,想要喊人,腦中卻忽然如同一根弦斷一般,嗡地一聲,便暈了過去。
恍惚裡天地旋轉,冷熱交替,一忽兒如被灼烤,一忽兒如臥冰上,正熬煎間,忽然有人掀簾而入,帶來一陣熟悉的香風,隱約聽見女子的詢問,似乎還帶點哭音,他卻無法回答,只覺得那香氣淡而高雅,令他安心,隱約見她似乎要出去,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他猛地熱了起來,額頭沁出汗滴,隨即額上有絲綢拂過的溫軟觸感,不知誰的指尖拂過他的鼻尖,微涼如玉,香氣越發沁人,他喃喃著,自己都不知說了什麼,但那灼熱竟慢慢平復了下去,只是很快又冷起來,比先前更冷,徹骨之寒,他如同赤身在雪地中行走,血液肌骨都似要慢慢凍起,朦朧的視野裡她轉來轉去,將所有的被褥都蓋上來,身上越來越重,寒意卻不能紓解,他發著顫,從指尖到嘴唇都一片青白,凍到難以忍受,卻能感覺到身邊便有熱源,溫軟的,馥郁的,不會散去的……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將人一拉,緊緊抱住。
一陣風過,蠟燭被行動間的風帶滅。
那被抱住的人並沒有掙扎,反而緩緩地伏在他身上,他舒服地歎了口氣。
隱約一雙靈巧的小手,發著抖卻又極其堅定地,在解他的衣扣……片刻後,彼此的衣裳都在糾纏中落地,空氣中淡而雅的芍葯香氣越發濃烈。
他腦中一片昏亂,並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只覺得那般地香而軟而暖,是這世上唯一值得追逐的熱源,她抬手抽去髮簪,黑髮流水般瀉滿了他的肩窩,隨即一張芙蓉面膩在他頰側,芬芳透骨,他卻在那一霎感覺到頰側微微一濕,聽見一聲渺遠而又惆悵的歎息。
像花終於趕在夏末開放,哪怕下一霎被秋風吹折,也不枉這一刻爛漫。
他翻身覆向那香暖。
隱約中他覺得自己好像嘟囔了一句:「……你來做什麼?」
然後他聽見那女子輕輕的,十分俏皮地笑答:「……來睡你呀。」
月光塗滿了深黑色的帳頂。
臨近山坳裡遍地梅樹,吸收了這月的精華,綻一溝梅花艷紅如血。
……
山野裡黑色的軍隊在沉默地行走。
山野裡黃色的披風在急速地飛揚。
……
太陽升起的時候,仁泰殿前的廣場已經站滿了文武百官。
廣場四周則立著披堅執銳的軍隊,一眼望去看不到頭。
異於尋常的氣氛讓所有人議論紛紛,直到看見幾位老臣從殿側轉出來才戛然而止。
單一令走在最前頭,老臉上每一根皺紋都寫著滄桑和歎息。
李相緊鎖眉頭。
姚太尉作為朝中武將第一,可以帶刀上殿,他的手緊緊攥住刀柄,彷彿那樣便能壓下心底綿綿不絕的恐懼和不安。
就這麼一夜睡過去,便換了天!
先帝把殿門一關,然後就換了太子繼位。
太子睡了一覺,然後就禪位給永王了!
說什麼毀容覺得不配為帝?
誰信?
短短一兩個月,三任帝王!
這是亡國之相啊!
一夜,一夜在殿中,永王威逼利誘,李相磕頭不肯領受,單一令一言不發,自己心如亂麻。
要怎麼辦?
說是亂臣賊子,偏偏有禪位詔書為證,陛下又不知所蹤,國不可一日無君。
他們想討伐都師出無名。
就此默認,雙膝落地由了這改元紀年,萬一……萬一真如他們所猜想那樣,先帝還沒有……那他們便是逆臣賊子!毀家滅門頃刻之間!
姚太尉的手一直在抖,以至於刀鞘上鐵鏈叮叮作響,這一刻他竟然分外希望,林擎和燕綏已經拿到邊軍,打回來算了!
直到天明,單司空才在無奈之下,提出了一個要求,作為承認新帝的條件。
群臣列隊進入殿中,看見大殿上也全是侍衛,寶座上坐的竟然是永王,已經嘩然。
再看到單司空面無表情地上前讀禪位詔書,更是人人臉上一片駭異。
禪位詔書讀完,眾人面面相覷,和昨晚的姚太尉一般感受,都知道這是鬼扯,但是要反對也師出無名。再看前頭,單一令領先,李相,姚太尉一起跪下接旨,眾人腦中一片茫茫,也只得跟著跪下。
當下這朝便在老臣的首先臣服,大軍的虎視眈眈,和永王的直接手段之下,直接換了。
永王高踞上座,身下是他追求了半輩子的龍座,腳下是他以前從不敢接近的群臣,此刻的感受卻全無夢想得償的痛快,只覺得那龍座原來冰冷咯人毫不舒適,那群臣更是只要自身富貴不替誰當皇帝都一樣,個頂個的面目可憎,可笑唐家和自己汲汲營營想了這麼多年的高位,從這個角度看下去卻只能看見一堆花白的頭頂和噁心的頭皮屑。
他托著腮,想,哦,還有深宮裡那位,於先帝的峻刻和永裕的陰險之間隱忍周旋了幾十年的自己的母親,現在,歡喜嗎?
他唇角笑意淡淡,揮了揮手,單一令就展開另一幅卷軸,開始宣讀他和新新帝僵持一夜換來的戰果。
大赦天下是必然的,為先帝,這裡指的是倒霉的安成帝,請尊號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太皇太后重新變成了太后,原太后卻恢復了皇后稱號,這尷尬的輩分沒法解決,就只能這麼尷尬下去了。前陣子被尋了個由頭申飭在家的周謙再次被起復,繼續擔任原職,在京中養老的厲響厲遠達兄弟,一個領了衡州刺史,一個前往長川駐軍,在旨意的最後,是原湖州刺史文臻調任中樞,為尚書省尚書令。
最後一個任命引起了朝堂新一波的騷動。
這是入閣,三公之下最高職位,幾乎可以算是女相!
文臻便是有三年封疆大吏的資歷,也不能直接便任了這中樞要職!
更不要說當初文臻劫獄,皇宮匡匡撞大牆,就差沒和永王直接幹一場,永王稱帝,怎麼會先破格提拔她?
單一令的老臉毫無表情。
什麼叫不可能?永王當皇帝才叫不可能。
他們三個老傢伙如果硬頂,群臣也絕不會好好領旨,朝政轉眼就能癱半邊,永王除非想做一個半路皇帝,否則也只能和他談判。
僵持一夜,他知道自己這幾根老骨頭,強不過手握大軍的永王,想要的,也不過是為東堂輾轉騰挪出一線生機罷了。
那麼,就給文臻扒拉一個好位置,以後的事,便交給她了。
這邊朝議紛紛之聲還沒平息,那邊急報便已經如星火一般被傳遞入大殿。
「報——西番進犯!奪我徽州!屠城三日!」
……
蒼南首府。
季懷遠展開一張信箋,細細讀了三遍,在蠟燭上燒了。
他在府中站了半夜,天明的時候去巡視了季家軍營,作為新任的家主,掌握手中的軍隊是一件必須要做的功課。
注視著檢閱台下看似軍容嚴整,實則人數已經比以往少了許多的軍隊,他眼神深思。
回城的路上,他想看看城中的民生,想再次感受一下這偌大土地和無數臣民都歸屬於自己的美妙感受。
他的隊伍很長,護衛很多,儀仗快要比得上皇帝,周圍的百姓已經習慣了季家在當地皇帝般的地位,都主動垂頭閃避行禮。
季懷遠騎著馬,掃視四周,志得意滿。
卻忽然有一隊人,牽著牛,趕著羊,從道路的中間慢悠悠地過,絲毫不理會浩蕩的儀仗被堵了。
季懷遠微微皺起眉,放慢了馬速,等著前頭的護軍將這些不知禮數的百姓驅散。
誰知等了半天,還是被堵著,他探頭一瞧,就看見自己的護軍衣甲整齊,和那群一看就是留山土著的百姓交涉,卻並不敢大聲催叱,那群人不理會,這些皇帝親兵樣的軍士便只能等,連帶他也只能等著。
片刻後,護軍頭領趕來,抹一把頭上的汗,向他請罪。
「家主,前頭是一群留山人,化外之民,不知禮數……」
「為何不敢驅散?」季懷遠打斷了他的話。
那頭領怔了怔,半晌,露出一個苦笑。
「家主,以前是這樣的。但是留山現在有千秋盟,留山的百姓學了很多古怪之術,性子越發桀驁,再也招惹不得。前老家主還在的時候,就已經下令盡量不要和這些人一般見識……」
季懷遠沉默了,注視著那群人慢吞吞地走遠,再看看自己的護軍那副如釋重負的神情,心上飄過一絲霾雲。
先前燒掉的那封信的幾句話忽然掠過腦海。
「……君意圖偏安一隅,卻不知虎狼之側豈可安?君坐擁大軍,獨鎮天南,卻臣服於豎子之手,焉不知這血性勇氣如烈火,一衰便再而竭乎?」
……曾經叱吒南疆的季家,何時也這般畏事怯懦了?
一旦畏縮和退讓成了習慣,便再也直不起腰桿了。
季懷遠微微閉了閉眼睛。
一忽兒眼前是季節被捆在床上活活噴毒氣死前猙獰的模樣。
一忽兒是留山漫野繁花裡,一身錦繡的燕綏,和他用最淡的語氣,說著未來五年的計劃,提前幾年便將季家的未來做了定論,將季家的軍力做了瓜分。
一忽兒是深宮夜奔那夜,救走自己的那匹巨犬,那巨犬尾巴下有些稚嫩的字跡,那驚鴻一瞥的孩子笑臉,後來他派人打探過了,燕綏和文臻有一子,目前不確定在何處。
他想,就是那個孩子。
這樣的祖孫三代。
燕氏皇族的可怕,令人戰慄。
季家誰人能抗?自己嗎?
便如那信中所說,這樣的皇族,無論誰上位,真的能容他偏安一隅,割裂國土,為這南面之王嗎?
燕綏真的想的不是慢慢消耗季家實力,打壓他的勇氣和信心,讓他和他的軍隊,就像今天一樣,連抗爭的勇氣都興不起,直到完全喪失戰力和血性,最後任他魚肉嗎?
他該信燕綏的承諾嗎?
他有點茫然地下馬,走進茶館,卻在聽了幾個字之後,霍然一醒,渾身冷汗瞬間濕透背脊。
茶館裡說的,竟然是一個老將被孫兒所騙,被替死的故事!
當然人名地點背景什麼都換了,但是他一聽便知道說的是什麼,而茶館裡的人在鼓掌叫好,他如坐針氈,不敢再聽,匆匆出門,風一吹渾身透涼。
已經傳開了嗎?
多少茶館在說著這暗示意味十足的故事呢?
又是什麼時候,人們會終於反應過來,這個故事影射著什麼,而他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呢?
便如信中所說。
「天地有目,燭照洞明,君以為當日景仁宮一夜,世間無人知耶?」
當晚他回了府,誰也不見,書房燈火亮了一夜。
天明時,他召來親信,秘密囑咐他幾句。片刻後,一隊快馬馳出季家大宅,向更南處邊境而去。
蒼南州再往南,靠近邊境線的地方,是一大片荒地,那裡很少人前去,因為那是一片茫茫的沼澤,時常翻起無意中誤入的野獸的白骨。
因此也少有人知道,那一片沼澤很大,延伸最遠處便是大荒的地域,而在大荒那裡,那一片沼澤更黑更深,卻生活著無數兇猛的異獸。
兩片沼澤相連,大荒異獸卻不來東堂這邊,是因為大荒的沼澤生長著一種叫霧羽的植物,它所散發的氣味是異獸們最喜歡的,落下的草籽也是異獸們用以潤滑腸胃的寶物。
這種東西,生長其實很快,但是需要異獸糞便滋養。所以東堂這裡沒這種植物,異獸便不來,異獸不來沒有糞便,這種植物便不會生長。
數日後,一隊騎士來到這片沼澤,種下了一大批霧羽。
沒多久,黑色沼澤深處,便有微微腥氣瀰漫,咻咻獸聲喘息,健壯腿腳攪動泥濘,黑色泥槳划開鋒利的線,面上露出異獸錚亮的獨角。
沒多久,這片死寂的沼澤,便會變得很熱鬧。
而東堂這裡和大荒不同,大荒無窮無盡的沼澤足夠異獸們尋找食物,東堂卻只有這一片,走得太遠的異獸們一旦尋找食物,遲早會上岸。
而季懷遠,已經撤走了這一處的駐軍,放開的缺口,穿過一道山脈,便是建州。
建州和湖州換防,然而換防的軍隊已經走了,湖州軍又就地失蹤,建州,現在沒有州軍護佑。
現在,黑暗的沼澤被悄然打開。
霧羽在一片混沌中瘋狂生長。
季懷遠在蒼南季家大宅中默默思量,想著自己這不動聲色的背叛,會不會被察覺。
他不知道的是。
那天他離開街道後。
那一群「跋扈」的留山土著,走到街道拐角,便脫下了留山土著的彩裙和包頭,和等在那裡的季懷遠的護軍頭領接了個頭,然後消失於茫茫人海。
而茶館的說書人,走出茶樓,回到家,在自家的燈下默默數著銀子,想著昨夜有人教自己這個故事,明明也不怎麼好聽,以前也沒聽過,倒能賺這許多銀子。
他也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唐家新任家主,對著那東堂輿圖,定下的諸多計劃之一,號稱「獸潮」。
唐羨之拿捏人心,知道這位生性保守的季家新家主,在意什麼,害怕什麼,能夠接受的背叛程度是什麼。
被燕綏恩威並施拿下的季家新任家主,再次被唐家家主,挑撥、威脅、暗示、使詐……攻心而下。
天下之爭,風雲終起。
……
長川,易家大院裡,易人離逗著蹣跚學步的兒子,和厲笑說起不久之後孩子的週歲宴,和目前朝廷的局勢,末了感歎地說一句:「本來還想週歲宴能不能有機會見見文臻,現在看樣子再聚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厲笑稍稍豐腴了些,為人妻為人母之後,神情中的活潑未去,又平添幾分溫柔穩重,顯然生活得很是舒心,聞言眉頭一蹙,道:「你且上心些。最近這朝堂和局勢太奇怪了。伯父也來信說東堂之亂只怕難免,要我們守好長川,萬不可為人所趁。」
易人離前年參加了第一次武舉,奪了榜眼,正式授了長川別駕一職。
易人離點點頭,厲笑又道:「陽南嶽又去哪了?最近總是見不著他人影。」
易人離漫不經心地道:「許是去和他哪個好兄弟喝酒了吧,你知道他和十八部族這幾年關係不錯。」
「正是如此我才擔心。」厲笑道,「他無官無職,只肯做你的管家,卻和易家近親遠屬以及十八部族打得火熱,他這是在做什麼?替你拉攏人心麼?」
易人離瞪大眼睛:「替我拉攏人心做甚?易家都不存在了,長川都歸朝廷了,我還能做啥?」
他手一鬆,蹣跚學步的兒子便摔了一跤,寶寶撲地大哭起來,易人離急忙大罵自己該死去扶,厲笑伸腳絆了他一跤,易人離:「你做甚!」
「不許扶!讓他自己起來!」
「豆子才一歲不到你叫他自己怎麼能爬得起來!」
「怎麼不能?你知道我伯父寫信怎麼說的?隨便兒三歲就進宮縱橫捭闔了!豆子便是不能和他比,也不能稀鬆啊!」
「你們女人有病啊,這也要比?拿我兒子折騰呢!你怎麼不去和文臻比也做個刺史啊!」易人離在厲笑捋袖子揍他之前,唰一下跳起來,抱起兒子便哈哈笑著逃了。
厲笑也沒追,看著他把兒子頂在頭上,父子倆一路笑著去玩了,她靠著門,唇角露出一絲笑意,隨即又忍不住歎口氣。
這沒心沒肺的人喲……
她閉上眼,默念。
但望東堂無亂無災,四海昇平,讓這沒心沒肺的人,能一輩子快活下去吧。
……
林飛白走在冷雨淒淒的軍營裡。
他步子有點虛浮,前幾天一場來勢洶洶的風寒,雖然及時治療了,終究是還沒好全,他便爬了起來,例行督促巡營操練。
周沅芷撐著一把傘,跟在他身後,看著他肩頭甲冑濕漉漉閃著微光,終於忍不住將傘往他頭上靠了靠。
林飛白下意識抬手去推,想說一聲軍中撐傘不成體統,一轉眼看見她瘦尖了的下巴,到嘴的話便吞了回去。
心神有點恍惚,手便無意識地落在她撐傘的手上,林飛白想要縮手,周沅芷卻大膽地反手一抓,抓住了他冰冷的手。
林飛白顫了顫,沒動。
已經做不出將她推開的舉動了。
那一夜之後,清晨他熱度退去,神智清醒,才明白發生了什麼,當時便如五雷轟頂,自幼端正謹嚴的教養令他分外不能接受這般亂性行為,然而就這般起身而去,卻也是做不出來的無良之行。他當時僵硬在床上,真恨不得就這麼一把劍抹了脖子。
周沅芷卻像什麼都沒發生一般,既沒有趁勢黏上他要他負責,也沒有哭哭啼啼表示委屈,她便和以往一般,起床,梳洗,給他端早飯,命人來給他診脈。除了借用他的桌子簡單梳妝了一下,其餘一切和平時一般,沉靜而從容。林飛白當時腦中一片空白,怔怔地看著她背影,不知怎的,這幾日腦中徘徊的,便總是她簡單梳妝那一刻,雪白中衣袖子垂落,露出的一截手腕纖細潔白如霜雪。
將早飯和藥端給他後,對著他垂下的眼睛,她才說了句:「是我願意獻身於君,君無須為此自責。但也請君莫要因此便以為我便是浮浪女子,周沅芷此身,從遇君那一刻始,至身死魂消,從來都只屬於君一人。」
林飛白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之後的幾日,周沅芷還是那樣跟著他,他病著她便照顧湯水,他起身她便亦步亦趨,卻也並不唯唯諾諾,會督促他及時喝藥,會準時端上三餐並看他吃下去,會在他夜深議事時默默守在帳外,直到他擔心她受寒不得不盡早結束議事。
一開始林飛白尷尬,想避開,但也知道避不開她。後來也便不說什麼了。
此刻細雨斜飛,天色昏暗,林飛白沒有抽走自己的手,卻將那傘往周沅芷頭頂移了移。
周沅芷抬頭,一霎間她紅唇微張,眼底綻放出喜悅的光芒,燦亮如明珠。
林飛白看得心頭一動,轉開了目光。想了想正要說什麼,忽然轅門開了,一隊車馬轆轆駛了進來,周沅芷認出這是軍營派出去採購的隊伍,還有三天就是除夕,因此出去採買了一些米面菜蔬,軍營賬上沒什麼錢,刺史又推三阻四,林飛白是拿自己的錢出來採買的,順便還採購了一批冬衣,為了節省銀子多買一些,特意去了物價更便宜的湖州。
林飛白已經下了哨塔去迎那馬車,親自看那些米面菜蔬,拈著冬衣裡的棉花,滿意地點點頭,負責採購的軍需官和他道湖州刺史很是大方,命專人安排這事,並給了他們最低價,城中商會還捐了一批冬衣。
林飛白知道這其實是文臻的遺澤,但此刻再想起文臻時,心中雖然依舊會起波瀾,卻已經是溫暖餘波了。
他轉頭,看著眼底光芒欣喜的周沅芷,想著其中還有兩匹花色好看的絹布,也不知道是哪家湖州富商捐的,正好可以給她做身棉裙。
軍需官一邊卸貨,一邊又和身邊人道:「湖州城裡臨近年關,很多商人回家過年,備貨也有點緊張,耽擱了日子。我看著時間不多了,回來還有好多活要干,出城就抄了近路,從赤嵐山一條便道穿過去,嘿,說起來運氣真不知道算好還是不好,那條便道本來有條河,河上有橋的,誰知道秋上被山洪沖了,我正後悔這下要耽擱了,誰知道繞著河多走幾步,又發現了一座浮橋!還有啊,昨兒不是下雪了嗎,還擔心山間積雪難走,尤其是三道溝那裡,誰知道那片兒雪竟然都化了……」
本已經走開的林飛白,忽然又走了回來。
「那浮橋,位置在哪?你說的山間便道,位置又在哪?」
軍需官是本地人,便說了,那是一條比較隱蔽的道路。
林飛白聽完,一言不發,立即回大帳,擊鼓升帳。
片刻後,營中將官們對著地圖,議論紛紛。
「這……不可能吧?現在這時節起刀兵?」
「打仗還看時辰?都尉說河上有浮橋,積雪乍化應該是撒了鹽,必然是有大隊軍隊經過,這話我看有理,但看這方向,衝著的是湖州吧?」
「如果衝著的是湖州,那麼極有可能是唐家軍隊,他們順水而下,出來出口正對著赤嵐山脈北面。」
有人忽然說了一句。
「湖州……現在有兵嗎?」
死一般的沉默。
過了一會,又有人道:「建州軍聽說今天剛到……但是……」
其餘的話不用說下去了。
建州軍剛到,必定亂紛紛,情況地形環境什麼都不熟悉,紮營適應還需要一段時間。另外,建州軍換防,對湖州歸屬感低,建州都尉到來的目的也未必那麼純,能否還像以前的湖州軍一樣,歸於刺史麾下,戮力同心,捍衛湖州呢?
林飛白雙手按膝,沉默半晌,忽然道:「點兵!」
眾將嘩然。
「都尉!不可!」
「都尉,那是湖州的事,我們的職責,只是守好平州!」
林飛白厲聲道:「湖州若下,平州焉能安!」
「但我們就這點兵,如何能抵擋唐家大軍!再說建州軍不是已經到了嗎!」
「建州軍抵擋不了唐家,平州軍也抵擋不了,只有兩家合力,趁唐家大軍立足未穩,前後夾擊,才有勝算。至不濟也能攔住唐軍偷襲,給朝廷爭取時間!」
「都尉,未得朝廷旨意,不可輕易發兵出平州域!」
「軍疏第三十二條,臨近城池遇險,周邊諸州軍有援助之責!」
「都尉!」
林飛白一抬手,桌案上令箭忽然飛起,金光一閃,奪地穿入那反對最激烈的將領額頭,從前額穿入,後腦穿出。
鮮血噴了所有還想說話的將官們一身。
將所有反對和言語都生生堵住。
林飛白端坐案前,尚未病癒的冷白的臉微垂,長長的烏黑的睫毛也微垂,唇線卻抿成剛直的「一」,殺氣和煞氣幽幽瀰漫在帳中。
「平州軍校尉黃德,剋扣軍餉,中飽私囊,欺壓士兵,臨機畏戰。」他一字字道,「依軍疏第一百三十二條,殺。」
最後一個字擲地有聲,濃膩的鮮血緩緩流出帳外。
林飛白按劍起身,所有將官霍然站起,垂頭魚貫跟隨而出。
片刻後擂鼓聲如悶雷,林字大旗在風雪裡飄揚,平州軍連夜拔營,策騎而出。
周沅芷追了出來,臉色蒼白。
林飛白在馬上看見,遠遠地一揮手,「師蘭傑,送她回天京!」
師蘭傑不得不臨時勒馬,轉頭向周沅芷馳來。
周沅芷卻讓過師蘭傑的馬,以生平未有之速度跟著林飛白的馬跑。
她很快便跌了一跤,卻停也不停,便要爬起再追。
林飛白一扭頭看見,頓了頓,翻身下馬,快步走來。
周沅芷一抬頭,便看見眼前遞出的手。
林飛白的手。
乾淨,修長,指節分明。
她停住,忽然心潮起伏,想起這是自當年烏海初遇至今,他第一次對她主動伸出手。
穿越呼嘯時光,往事紛至沓來,最後都凝聚這一刻的溫暖指尖。
她微微笑起,伸手抓住他的手,林飛白將她拉起,替她攏緊衣領,輕聲道:「等我回來,我……有話對你說。」
周沅芷張大眼睛看他,瞬間眼中霧氣朦朧,但她覺得此刻落淚未免不吉,便將眼睛睜得更大,霧氣散去,她的眸光明澈如秋水,倒映這一刻他鐵甲生光。
她說:「好,我等你。」
林飛白微微一笑,手臂用力,將她拋到了師蘭傑馬上,再一轉身,衣袂飛起,落於馬上。
蹄聲急響。
周沅芷忽然跳下師蘭傑的馬,快步衝上哨塔,遠遠地,看見沉沉冬夜裡,那人寒衣如鐵馬如龍,身後潮水一般的軍隊,踏雪頂風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