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行走在午夜的深宮中,衣袂間掠起帶霜的冷風。
他在慈仁宮前求見,已經睡下的太皇太后詫異地起身,心卻不安地跳了起來。
這半夜三更,他是怎麼忽然進宮的?
這時辰進宮,他就不怕陛下忌諱麼?
太皇太后豎起耳朵聽,並沒有聽見令她心驚肉跳的兵甲聲響,皇宮裡如常的安靜,但這樣的安靜在此刻永王異常的到來情形下,依舊是令人心驚肉跳的。
張嬤嬤趕進來為她披上外衣,門外一個小小的影子一閃而過,太皇太后怔了怔,隨即想起這是香宮新進的小太監,聽說是被德妃要去的,很是伶俐,明明照應著那個不得志的女人,卻還得到慈仁宮的關照,連張嬤嬤都似乎很喜歡他,她聽說了,心中一動,便要來了,想親自瞧瞧,只是人到了晚間才來,她今晚又特別疲倦,也就沒理會,先睡下了。
此刻自然也不會特意去看那孩子,只等永王進來。
永王行路間有種特別的風姿,行雲流水,風華雋美,匆匆點亮的宮燈的光,幾乎留不住他的影子。
隨便兒躬身低頭,守在門側,永王正要進門,忽然停一停,偏頭看了看隨便兒。
他倒沒多想,只是覺得這孩子年紀這麼小,竟然能進慈仁宮伺候,他知道自己的母后骨子裡是個挑剔的人,因此這孩子定然有不凡處。
就這一瞬,他忽然便想起了文臻的孩子,他知道文臻一定生下了孩子,想必就藏在刺史府,但是這些年文臻保護得嚴密,也無從下手。如今不知道那孩子在哪裡,算起來也不過三歲不到,想必已經遠遠送了出去。
想到孩子,他心中便是一痛,垂下眼,抬腿跨過了門檻。
母子對坐,屏退眾人,太皇太后詫然問:「如何深夜入宮?怎麼護衛也不帶著?」
護衛自然是帶的,只是沒有帶太后推薦來的那些。
永王緩緩揭開茶蓋,頓了一頓,道:「夤夜前來,是要通知母后,陛下已經駕崩,請母后心裡且準備著。」
太皇太后先是一喜,以為是說永裕帝,再看永王神情,霍然醒悟,大驚站起,「信兒!你說什麼!」
「哦,當然,對外不能說駕崩,只能說,陛下因為毀容傷身,無心皇位,已經讓皇位禪讓於兒臣,自己雲遊四海去了。」永王揚了揚手中一張明黃箋,「陛下親筆留書在此。」
太皇太后瞪著他,永王面不改色,把紙往她手裡一塞。
紙上有新帝印鑒,有玉璽,有聞近純模仿新帝口氣和筆跡寫的禪讓詔書。
她曾紅袖添香,伺候先帝筆墨數年,早就學會了他的筆跡和口氣。
一張薄薄的紙,太皇太后卻似乎抓不住,半晌抖著手道:「信兒,你瘋了!」
永王沉默一瞬,幽幽道:「母后這話奇怪,讓兒臣做皇帝,不正是您多年的夙願麼?怎麼,如今夙願得成,您卻不樂意了?」
太皇太后吸一口氣,緩緩坐下,道:「陛下現在怎樣了?駕崩或者雲遊的消息還沒公佈是嗎?如果還有機會挽回……」
「沒有機會了,死了。」永王漠然地道。
「……你何必這麼著急!我們還沒找到先帝!你現在衝出來,先帝就會全力對付你!所有人都會全力對付你!」
永王譏誚地一笑,「那又如何?就繼續讓我忍?讓我等?讓我看著鵲巢鳩佔,讓我有家不能回有妻不敢認有……一日他不冒頭,我就一日龜縮著不能做皇帝,他活著我不敢,他死了我還是不敢!」
太皇太后撲過來,抓住了他的手:「信兒!那麼多年都忍過來了,不該急這一刻!先帝藏不了多久!他一定會冒頭的!我,我在皇帝身邊有人!」
永王眼眸一縮。
「誰?」
「一個普甘大能者,身具大神通,能生死人肉白骨。原先是我殿中的護法……後來被皇帝籠絡了去,但皇帝其實不知道,是我故意讓他被籠絡的……」
「既然還是母后的人,為什麼母后至今還找不到先帝?」
「我也不知道,許是他們藏身之處太過嚴密,他也找不到機會和我通信……但是你且再等等,一定會有消息過來的!」
「是啊,」永王木然地道,「皇宮這麼大,慢慢等,等不來就慢慢挖,哪怕他狡兔十窟呢,挖上個十年八年,也總能挖到的是不是?」
太皇太后凝視著他的眼睛,忽然放開手,退後幾步,頹然坐下,道:「信兒……你變了……你讓我太失望了!」
「母后失望什麼呢?我這不是如你所願,坐上皇位了嗎?坐上那麼一陣子,傳位你給唐家的子弟,唐羨之啊,唐鏡之啊,唐懷啊……那些年輕優秀的子弟,誰都可以,反正我不能生,我沒子嗣,我奪來這皇位,千秋萬載,不都是你唐家的山河嗎?」
太皇太后霍然抬頭,似乎好半晌都沒能理解他的話。
「信兒,你……你在說些什麼!」
「我在說母后藏在心底多年的野望和夙願,我在說我身為一個棋子和傀儡還沾沾自喜的無味的爭奪。」永王湊近太皇太后,輕聲道,「怎麼,母后,不對麼?」
太皇太后怔怔地看著他,半晌,倒抽了一口冷氣,連聲音都變了。
「信兒……誰對你這麼說的?誰蠱惑你的?誰!」
說到後來她聲音尖利,幾乎控制不住地在嘶喊。
永王冷笑一聲,往後退去,淡淡道:「今晚天京已經被我控制,明日朝會就會宣佈陛下雲遊禪位。母后你放心,你想要的,不想要的,我都會給你,總要讓你心心唸唸的唐家,和你一般萬萬年才好。」
太皇太后無力地向後倒去,永王並不看她,轉身向殿外行去,邊走邊道:「來人,將慈仁宮保護起來,從今日起,不許任何人打擾太后修行。」
殿外有雜沓腳步聲響,又有轟然應聲,太皇太后怔怔抬起頭,知道自己已經被兒子軟禁了。
隱約聽見外頭永王的聲音:「……從現在開始,太后說什麼,做什麼,也都不必報於我了。」
太皇太后猛地摀住了心口。
信兒……
他這是要軟禁她一輩子,到老,到死,都不打算和她相見了。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會那麼想!
為什麼她苦心孤詣,忍辱負重,為了他和唐家周旋這許多年,好容易看見希望曙光的那一刻,他卻把自己那些籠絡蠱惑唐家的話當了真,因而負氣決裂,不顧一切毀了這局!
為什麼!
忍了等了那許多年,卻毀在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到頭來她卻連怎麼毀卻的原因都不明白,太皇太后怔怔坐在地上,半晌嘔出一口黑血。
殿外雜沓腳步聲起,張嬤嬤一臉惶急地衝進來,後頭跟著那個小太監,太皇太后心頭煩惡,不想見人,猛地抓起身側的香盒便扔了出去,「出去,都出去!」
太皇太后素來慢聲細語,體態端嚴,從未有過這般瘋狂失態,張嬤嬤嚇得往後便退,一腳踩在隨便兒腳上,隨便兒一聲尖叫,與此同時香盒撞在隔扇門上一聲巨響,整個慈仁宮和隔壁香宮都似乎震了震。
張嬤嬤急忙拖著隨便兒往外走,隨便兒也不敢再呼痛,忽然腳步急響,一人衝了過來,一把攬住了隨便兒,道:「隨……李淵!」
卻是德妃。
她本來在香宮和慈仁宮相連的月洞門附近散步,卻忽然聽見隨便兒尖叫,大驚之下不顧一切奔來,此刻見隨便兒無恙,剛剛鬆一口氣,心中便咯登一聲。
隨即她慢慢抬頭。
隔著半掩的門縫,正看見門縫裡,太皇太后坐在地上,半抬著頭,正死死地盯著她。
那雙黑中帶青的瞳仁裡漂浮著憎恨、絕望、痛苦和疑惑。
憎恨苦痛是她自己的,疑惑則是對德妃的,萬事不著心的德妃,什麼時候對一個小太監這麼上心?
籌謀了半生的人,遇事多想是本能,幾乎立刻她便放下自己的苦痛,麻木的眼珠子轉了轉,看了一眼德妃,眼底疑惑更濃,又去看隨便兒。
德妃看得心中一緊,下意識想攬緊懷中的孩子,但知道自己先前已經做錯了,此刻不能再錯,將懷中隨便兒一推,還在想用什麼理由,隨便兒卻忽然往她懷裡一扎,德妃一邊心中一痛,心想孩子受到驚嚇了,一邊又為難這時候扎入她懷中實為不智,卻聽隨便兒尖聲道:「娘娘!娘娘莫打我!我……我下次不敢偷了!」
德妃一怔,立即反應過來,原本她就是抓住隨便兒肩頭的,此刻十指尖尖,將隨便兒衣裳一拎,喝道:「還想抵賴!本宮尋了好久的那個鑲紅寶盤金絲香囊,那香氣本宮都聞見了!以為跑到慈仁宮來就能躲過嗎?走!本宮倒要搜搜你,看你這個老鼠到底藏了本宮多少東西!」說著拎著隨便兒便走。
並沒有人阻攔,她稍稍安心,卻沒看見張嬤嬤已經回了殿內,並在太后示意下,忽然端起了一盆水,道:「德妃娘娘!」
德妃回頭,張嬤嬤猛地一抬手,一盆水當頭對她澆下!
嘩啦一聲,德妃從頭到腳透濕,連帶隨便兒也濕了半身,這一下實在太突然,德妃和隨便兒都沒反應過來,張嬤嬤已經拿了張帕子衝了上來,抬手對德妃臉上一抹。
這段時間用黃油膏子故意塗出的發黃臉色被水沖掉帕子抹掉,露出底下雪白瑩潤的肌膚來。
太皇太后目光一凝。
她先前看德妃衝過來的時候,衣袖翻飛露出的手腕晶瑩如雪,心中便是一動。
抽了那許久福壽膏,量又特別大,應該枯瘦焦黃,哪裡還來的這般豐潤?
果然!
這賤人這段日子,根本就沒抽煙膏!
她的目光再次盯住了隨便兒。
叫這個小太監來慈仁宮,原本沒有多想,只是聽張嬤嬤屢次提及這小子會伺候人,一時隨口吩咐罷了。
然而今日德妃舉動,還有此刻德妃的形容,都彷彿在告訴她,這事兒,不簡單。
她慢慢坐起身,坐回繚繞的煙氣之後,又恢復成了那個平靜而陰氣森森的老婦人。
信兒不會忽然變成那樣,一定是有人作祟。
不管是誰作祟,不管那人藏在哪裡,她都要把她們一個個揪出來,親手碾死。
對面,德妃挽了一把濕發,怒道:「你個老貨!你做什麼!」
張嬤嬤端著盆,嘿嘿笑道:「得太皇太后吩咐,看娘娘急出了汗,給娘娘洗個臉兒。」
德妃也不和她羅皂,此刻心裡砰砰地跳,知道事情不好,急於回到香宮,拉了隨便兒要走,卻聽後頭太皇太后陰惻惻道:「那個小太監,叫什麼來著?」
「回娘娘,原名李菊,德妃娘娘給改名李淵。」
「讓他自己來和哀家說。」
德妃手一緊,隨便兒掙了掙,肉肉的小手在她手上悄悄一拍,示意放心,隨即便轉過身,乖巧地上前幾步,給太皇太后行了禮,甜甜地道:「見過老佛爺。」
太皇太后怔了怔。
東堂沒這個稱呼,她乍聽意外,隨即便覺得這稱呼著實不錯。再看隨便兒時眼神一動,心想都說這小子伶俐,果然非一般伶俐。
只是這年紀這麼小,要說是哪家細作,實在是不像……
眼前的孩子,不過四五歲年紀,一張雪白的團團臉,一雙天生帶笑的眸子,長相是極好的,也天生喜相,果然是很容易入選宮人的那種。此刻身上濕透,微微發著抖,越發顯得荏弱可憐。
太皇太后的眼神裡卻並沒有因此生出多少憐惜,也不管他在發抖,細細打量他的眉眼,並無所得,卻又隱然有種熟悉感,但又尋不出端倪,不禁有些焦躁,面上卻笑了一聲,道:「果然是個伶俐孩子。既然入了慈仁宮,便留在哀家身邊使喚。迎香,帶這孩子下去洗漱。」
張嬤嬤便應了。德妃揪緊了衣襟,半回頭正看見隨便兒回頭使眼色,她咬咬牙,只好收回牽念的目光,在背後那老虔婆陰鷙的盯視中走了。
一回到自己的屋子,來不及換衣裳,她便喊來菊牙:「去找那個離虹!文臻告訴我們的那個香宮眼線!」
……
那邊隨便兒在張嬤嬤監視下換了衣裳,從裡到外,連小靴子都換了。這是怕他身上有夾帶搜身的意思。但隨便兒身上這些東西,大多都是貼體膚藏的,換到最後,嬌羞地一扭身,說聲嬤嬤不許看,張嬤嬤啼笑皆非罵一聲:「嬤嬤家孫子都比你大!這小鬼精!」但也稍稍轉了轉頭,趁這一轉頭,隨便兒抽出了原來衣裳袖角的一個小包。
等張嬤嬤轉過頭,他已經把小包轉移到了新衣的腰帶下。
靴子裡的墊高來不及抽出來了,好在那是隱形高跟,不仔細看看不出來,現在的問題是換上的靴子是普通靴子,馬上身高就要出紕漏。
隨便兒之後便一直踮著腳走路,一邊走一邊想總不能一直這樣,看來某些計劃得盡快執行了。
他過去的時候,懷裡抱著一盆水仙花。說這花清心益神,要獻給太皇太后。
張嬤嬤原本不許,但是仔細檢查了那花,實在沒有問題,且開得確實極好,她素來喜歡隨便兒,心裡有點憐惜,也便不再阻攔了。
隨便兒便抱著花去慈仁宮伺候。太皇太后已經歇下了,今夜宮中明顯氣氛不一樣,外頭腳步聲一陣一陣地過,到處都燈火通明。
實在不是個殺人放火的好時機。
隨便兒一邊這麼想,一邊順手在櫃子上放下水仙花。笑瞇瞇地去端太后的燕窩羹。
他目光在銀盤銀盞上一落,心中呵呵一聲。
光知道用銀器,卻不知道銀器只會遇砒霜而變黑,而天下之大,毒物何止千萬?更不要說那蠱,什麼器也驗不出來。
袖子一動,一顆黑珠正要滾出來,卻聽見身後太皇太后緩緩和張嬤嬤道:「聽說陛下出了事……真是人有旦夕禍福……哀家這心裡,忽然也惴惴的,你說哀家要是忽然怎麼了……」
張嬤嬤立即道:「太皇太后還年輕著呢,且一向虔誠禮佛,洪福齊天,鳳壽還長遠著呢!」
太皇太后恍若未聞,「……一個人走太孤單,到時候,便帶著德妃一起走吧。」
隨便兒手一顫,滾出去的黑珠瞬間收回了袖子。
背上的汗毛剎那間根根豎起。
這老妖婆,好端端地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在試探他?警告他?
她如果有事,就要奶奶陪葬?
張嬤嬤喏喏不敢應,太皇太后又道:「這意思,你且傳令全宮。將來就照此辦理。」
張嬤嬤只得應了。
隨便兒轉身,一臉懵懂地,笑嘻嘻地奉上燕窩羹,彷彿什麼都沒聽懂。
彷彿沒聽懂這老貨,一旦把這事傳令全宮,除非他把整個慈仁宮的人都殺了,那麼只要太皇太后死了,就會有人告訴皇帝,太皇太后要德妃陪葬。
隨便兒還不知道新帝已死,永王即將繼位的事。但他知道,無論誰做皇帝,都不會拒絕這個臨終要求。
張嬤嬤從隨便兒身邊過,隨便兒袖子一動,一顆黑珠骨碌碌滾入張嬤嬤的繡花鞋裡。
張嬤嬤走出殿外,正要召集人們宣佈這事,忽覺腹中疼痛,只得匆匆奔去茅廁,這一蹲便是好久,太皇太后派人來催,她急忙收拾完趕回來,太皇太后以為她去了這半日,定然早已把那事安排了,也沒多問。張嬤嬤哪敢說自己一直在蹲坑根本沒辦那事,心想今晚就先當值,明日再召集人說這事也不遲。
當晚香宮和慈仁宮的燈火早早就滅了。
隨便兒伺候太皇太后起居,在外殿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一群太監無聲地穿過慈仁宮的甬道,進入香宮,德妃居住的屋子黑沉沉的,顯然已經熄燈歇下了。領頭的太監一努嘴,身後的人便一腳踹開了門,猛地撲了進去,三兩下撲到床邊,手中的繩索往下一套。
卻套了個空。
床上沒人。
太監們大驚,正要尋找,忽聽身後卡噠一響,卻是門被鎖上了。
太監們反應還算快,又撲到窗邊,窗紙卻忽然噗噗幾響,被戳了一個大洞,洞裡伸進來一支煙桿,十分豪氣地噴出青灰色的煙霧。太監們嗅見煙氣,便都軟軟地倒在了窗下。
床下,德妃和菊牙爬出來,找了兩個身形相近的太監,剝下他們的衣裳。
窗戶掀開,一個面目麻木的宮女跳了進來,麻利地將這些太監都拖了出去,輕輕呼哨一聲,一道銀藍之光閃過,三兩二錢很快出現,一個個叼著這些太監的衣領,跳上香宮裡頭那巨大的金缸上,大嘴一張,就把人給扔了進去。
那些金缸都極其巨大,踮腳都看不見裡頭有什麼。
屋子裡德妃和菊牙換了太監衣裳,把繩索揣在懷裡,急奔向慈仁宮。
慈仁宮的角門開著,透著點暗淡的燈光,掌事姑姑巧玲沒精打采地守在旁邊小屋的暖爐旁,自從她的對食老孫莫名失蹤後,巧玲總是懨懨的,此刻看兩個太監過來,便探頭問:「成了?」
掩在暗影裡的德妃一點頭。
巧玲嘴角一撇,又問:「其餘人呢?」
德妃尖聲尖氣地道:「清理著呢,我們先回來回報。」
巧玲便把頭縮了回去。德妃和菊牙匆匆進了慈仁宮,專門撿暗處走,一抬頭看見正殿一燈如豆,隱約映出小小的影子。
那小小的影子正是隨便兒,他正站在矮凳上,幫太皇太后卸妝。
一枚九鳳繞珠赤金纏絲珍珠釵輕輕擱在妝台上,卡噠一聲,太皇太后睜開半闔的眼睛,目光越過妝鏡,落在側面案台的硯台上,眼底幽光一閃,忽然道:「誰派你來的?」
隨便兒手一顫,一抬眼,霧濛濛的黃銅鏡中,老婦人幼嫩的臉上一雙眸子毫無情感,光澤幽幽。
隨便兒眨眨眼:「太皇太后,您說什麼?」
太皇太后平靜地道:「哀家方纔已經派人去結果了德妃,本想為我那不孝子留著她的性命,也抵得一副盾牌。現在看來我那不孝子也用不著我替他再籌謀了。既如此,便早些去了乾淨。」
隨便兒拿著珠釵的手微微有些顫抖,眼神卻更懵懂和恐懼了,聲音軟軟:「太皇太后……」
他知道這老妖婆沒有說假話,他一開始有點不明白這老妖婆為什麼要和他說這些隱秘,隨即反應過來,這老妖婆起了懷疑,無論他有沒有問題,她都要下殺手了!而一個快要死的人,說什麼都沒關係!
太后微微偏轉了臉看他:「如果你真是派來保護德妃的,那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不過,哀家還是無法相信,你這麼小的孩子,能頂什麼用?或者,你也不是派來保護誰的,你只是來見親人的?」
隨便兒心猛地一跳。
「讓哀家想想,你會是誰呢?」太皇太后伸出長長的指甲,端起了隨便兒的下巴,左右端詳,「你的眉眼,總讓我有一絲熟悉感和排斥感,哀家想了這許久,直到看見案台上那一方湖州硯,才有了方向……你的年紀,六歲?我看沒有,大概也就三四歲?德妃很在意你,她那個人,能讓她在意的,只能是有限的幾個人……哀家聽說,湖州刺史在任上,曾悄悄生了一個孩子……所以,你是哀家的曾孫?」
隨便兒不抖了。
他定定地看著太皇太后,清靈無垢的幼兒眼眸對上老婦人渾濁的眸子,半晌,笑了。
「那還得喊你一聲太奶奶……」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尖尖的甲套緩緩下移,扣住了隨便兒幼嫩的咽喉。
只要稍稍一用力,不,都不用太用力,尖銳的甲套只要擦破這孩子的一層皮,他便再也活不了……燕綏和文臻的孩子……就再也活不了……
她的手指一收!
卻聽那孩子忽然聲音一高,「……個腿兒!」猛地向前一撲。
太皇太后沒想到他竟然有這膽量,被撲得向後一倒,與此同時她的甲套在琉璃桌面上劃出戛然刺響,幾條人影從樑上撲下,闊劍如潑雪,刺向隨便兒後心,隨便兒卻撲得及時,撲過去就立即一轉身,鑽到了太皇太后身後,頓時就變成了太皇太后面對那幾個她的唐家劍手。
那幾個唐家劍手急忙收劍,劍氣如分海擦過太皇太后身邊,在她身體兩側擦出深而長的痕跡,幾個劍手收勢不住,都禁不住一個踉蹌,頭一低,忽然看見幾顆黑珠子飛快滾了出來,滾向自己的鼻孔。
唐家劍手都是小樓高手,作戰經驗不可謂不豐富,都急忙掩鼻,那黑珠子卻噗嗤一聲,化為一縷黑煙,鑽向鼻孔,劍手們又急忙閉氣,隨即覺得腳下一緊,再一看,腳下宛然有幾條蛇一般的東西,再仔細看並不是蛇,卻是不知從哪來的籐蔓,鑽入屋中,那本已枯乾的籐蔓不知為何極粗極壯,如巨蟒一般在這室內閃電般生長,死死纏住他們的腳踝再縱橫交錯,瞬間便織就一層密密麻麻的網……
這一切只發生在瞬息之間,瞬息間殺手如迭浪而來,變化萬千,幾個劍手死也想不到,一個孩童竟然有這許多詭異手段,急忙拔劍要砍籐蔓,卻聽隨便兒嘿嘿一笑,那些籐蔓忽然又閃電般消失,於是那幾劍便砍在了同伴的腿上和腳上。
慘呼聲起,鮮血一地。
隨便兒轉身沖,他大規模動用異能也是有消耗的,需要專注,因此沒顧及到那個狡猾的老妖婆竟然在劍手出現的第一時間便向殿外奔去,他追過去,卻在此時砰一聲,殿門開了,兩條人影鬼魅般出現在門口,正是德妃和菊牙。兩人迎頭正撞上太皇太后,剎那間天上忽然一道閃電,豁喇一聲,白光一閃,雙方面對面,都看見對方鐵青的臉色和深黑的眸!
剎那間太皇太后一邊探出尖尖十指一邊張嘴欲呼同時還去踩腳下門檻。
剎那間菊牙撲過去,一把摀住了太皇太后的嘴,任那老妖婆狠狠咬她鮮血橫流也絕不鬆口。
剎那間德妃手中繩子一抖,一把套住太皇太后的脖子,收緊,轉身,低頭,彎腰,腳跟抵住門檻。
她用盡了全身的氣力。
滿懷憎恨、悲憤和怒火。
她狂奔而來,看見隱約的劍光,方才更嗅見了濃烈的血腥氣。
既然這老妖婆安然無恙,那麼隨便兒一定遭了毒手!
德妃的背深深地彎下來,粗糙的繩索瞬間磨破了手心也磨破了她的肩頭,她聽見身後繩索拉扯的聲響和那老太婆咽喉發出的格格響聲,手卻沒有一絲顫抖,只用力,更用力。
一起死罷!
人影一閃,張嬤嬤狂奔而來,看見這一幕,驚嚇得張大嘴,趕緊撲上來,拚命去拽那繩子,一邊嘶聲大叫:「快來人——」
小小人影一閃,隨便兒衝了出來,一腳將張嬤嬤踹倒,手中寒光一閃。
繩索斷,德妃一個踉蹌,隨便兒踩著倒下的太皇太后身體衝過去扶住她。
德妃一轉頭看見他,狂喜之下一把抱住。
隨便兒也以為她出了事,才悍然出手,此刻見她無事也大喜,一把摟住她脖子。
太皇太后在地上掙扎著,這女人也是耐力非凡,竟然爬了起來。
德妃反應過來,推開隨便兒,厲聲道:「為什麼不讓我殺她!」
太皇太后在地上沙啞地咳嗽,低笑:「因為他不敢!因為只要哀家薨了,你就會立即陪葬!你最好祈禱哀家長壽萬萬年!」
德妃怔了怔,隨即呸地一聲,道:「你敢要我陪?信不信我敢殺你第一次就敢殺你第二次?信不信到了地府你也要被我一層層踹到十八層去!」
太皇太后臉色微變。
德妃死死盯著她,問隨便兒:「這老妖婆為什麼忽然下殺手?是不是發現你身份了?」
隨便兒立即搖頭:「沒有,這老妖婆就是個變態,看不得我帥!」
德妃冷笑一聲,不說話了,死死盯住了太皇太后。
隨便兒卻忽然悄悄在她耳邊道:「奶,不用擔心,不要和這個老妖婆同歸於盡。就讓她多活幾日,隨便兒和你保證,一定會沒事,一定搞死她。」
德妃吸一口氣,這孩子和他爹一樣,一雙眼睛看透世事,這是知道她想和這老太婆同歸於盡了。
祖孫對話,沒注意到太皇太后向張嬤嬤使了個眼色,忽然張嬤嬤向側邊一滾,也不知道撞到了什麼,卡嚓一聲,地板下陷,她從廊上消失了。
隨便兒撲過去,檢查那塊地板,他畢竟年紀小,機關還沒能完全學好,一時找不到開關。
太皇太后沙啞地笑起來,一雙微彎的慈和的眼眸此刻像淬了毒,對隨便兒伸出手,道:「來,扶你曾祖母去床上。」
隨便兒咧嘴一笑,真的過去了,將她扶起,同時示意菊牙扶起德妃,也跟了進來。
太皇太后瞥一眼,也不說話,心想迎香已經去報信,留在這裡也好,一網打盡。
隨便兒扶著她往床邊走,太皇太后一邊走一邊咳嗽,隨便兒還幫她拍背,背影看上去真像一對盡享天倫的曾祖孫。
曾孫子湊在曾祖母耳邊,在她坐上床的那一刻,忽然甜甜地道:「太奶奶,忘記告訴你,張嬤嬤並沒有將你關於陪葬的懿旨傳遍全宮哦。」
太皇太后正要躺下,霍然抬頭!
隨便兒聲音更甜地道:「所以我只要殺了張嬤嬤,就沒事了哦。」
太皇太后注視他天真的笑臉,只覺得渾身發冷,恍惚間這張幼嫩的臉和另一張臉重疊,她嘎聲道:「那你為何……方才為何……」
「那自然是因為,娘娘在殿門口勒你,我怕看見的人太多,將來滅口麻煩啊!」隨便兒笑瞇瞇地道,「殺人嘛,我娘說了,哪怕有一萬種方法呢,還是暗室孤身,神不知鬼不覺最好啦。」
太皇太后忽然冷笑一聲,想說什麼,隨便兒已經扯過她的襪子塞住了她的嘴。
無數枯乾的籐蔓如蛇般緩緩爬上床榻,將她捆得緊緊。
床榻對面櫃子上的水仙花忽然開始膨脹,球莖越來越大,片刻之後,一聲裂響,瓷盆碎裂。水仙花還在長,球莖漸漸大過了櫃子,長長的綠色葉片順著櫃子垂掛下地面,那一團一團雪白巨大的球莖,像白骨骷髏一般,慢慢移動過來。
太皇太后注視著這詭異的場景,眼神越來越驚恐。
「水仙花,有毒,知道嗎?它能令你神智昏亂,嘔吐頭痛,越來越衰弱,長這麼大的水仙花,毒性自然也是加量的,殺你,我不用毒不用蠱不用任何留下痕跡的東西喲,你這個老東西這麼有恃無恐,可能也有自己的方法對付蠱和毒,但是水仙花你還能不聞它的香?我讓你慢慢死,慢慢的,慢到等你真的死了,你想讓娘娘殉葬也沒人理你的時候,你說,好不好呀?」
太皇太后嗚嗚地掙扎起來。
德妃站在一邊,百感交集。
不讓這個老貨現在死,是隨便兒還是怕這老太婆留了一手,死了會給她帶來麻煩;隨便兒是在等。
等永王失勢,等永裕帝冒頭,等自己爹娘出手,底定乾坤。那時候便是太皇太后下一萬道懿旨,有一萬種手段,也沒用了。
在此之前,他要用最隱蔽的手段,困住太皇太后,保護自己。
菊牙又哭又笑。
娘娘哎。
威風了一輩子,臨到頭來,被一個三歲娃娃保護,就問你酸爽不酸爽?
德妃咧嘴一笑。
不酸,爽!
……
慈仁宮外,張嬤嬤踉蹌從地道裡爬出,正好迎上來佈防的一隊護衛,急忙撲上去,「快,快進去保護太皇太后!有人要暗殺太皇太后!」
領頭的護衛一驚,但是一抬頭,宮內安安靜靜,哪有什麼刺客?
領班護衛走了過來,冷聲道:「永王殿下有令,不許慈仁宮宮人出宮一步,回去罷!」
張嬤嬤愕然,想了想掏出一個荷包往人家手裡塞,「麻煩您帶我去見殿下,或者麻煩您代我跑一趟,真的,真的有人要刺殺太皇太后!」
那領班冷笑一聲,心想太皇太后身邊有高手誰不知道?誰能殺得了她?
但也接了銀子,勉強道:「你不能出去,我且代你跑一趟吧。」
片刻後,仁泰殿書房裡,永王得報。
他正在和幾個親信議事,要為新帝駕崩一事收尾,並連夜召喚重臣。
聽見回報,頭也不抬,只淡淡道:「慈仁宮可有異常動靜?」
「無。」
「那便不用理會……以後再為這種事擾我,你便再也不用進宮了。」
護衛一頭冷汗地退下,回去便將銀子還了張嬤嬤,不由分說把她趕回了慈仁宮。
吱呀一聲,慈仁宮大門緊緊關閉。
正殿裡,黑沉沉一片,呼吸時緊時松,巨大的水仙花幽幽傳遞著清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