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指甲的宮人低笑一聲,添水的宮人也笑,道:「是啊,可惜,你再也看不見了。」
順手將一瓢水添入澡桶。
聞近純柳眉一豎,正想罵她這什麼語氣,忽然尖叫一聲,驚聲道:「你……你這是什麼水!」
此刻熱氣稍散,她才發現,水竟然是淡淡黃色的,水中似乎有不少細白絮,一開始她還以為是塵垢,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些竟然都是非常小的白蟲!
那些小小的白色的柔軟的蟲子在水中一彈一彈,密密麻麻,她瞬間渾身起了無數雞皮疙瘩,尖叫一聲便要彈起,但卻發現渾身軟綿綿的,根本站不起來!
而那些細小蟲子,還在源源不斷地往她身體裡鑽……聞近純快瘋了,嘶聲尖叫,卻發現自己的叫聲越來越低,而渾身越來越癢,那癢不在皮膚表面,彷彿鑽入了血肉骨髓,她猛地抓住了那個給她剪指甲的宮女的手:「救我——救我——」
那宮女也駭住了,被她這狠狠一抓,剪刀剪到了自己的手,痛得叫了一聲,聞近純也不顧,還在死死用力,而對面,添水的宮人緩緩抬起頭來,笑道:「瞧,這麼個貨色,真的值得你為了救她丟了性命嗎?」
剪指甲的宮人痛得眼淚直流,聽見這一句,想起平日裡被聞近純各種揉圓搓扁的經歷,忽然一咬牙,將聞近純手一推,飛快退到角落低頭。
聞近純呆了呆,她一向是個狠人,此刻也不浪費時間破口大罵,忽然一伸手,手裡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柄寒光閃耀的匕首,狠狠刺向添水宮女。
她竟然連洗澡都藏了刀!
添水宮人卻只一笑,彈了彈手指,崩地一聲,刀斷了。
藏在澡桶裡的刀,被那水泡過,蟲子咬過,竟然便如瓷片一般易脆!
聞近純眼裡掠過一絲絕望,此刻她已經看清了對面的臉。
就是她剛才還在惦記,遺憾對方不能及時回來的人。
此刻她才明白,有些人,輪不上她得意遺憾,還是別回來的好。
「文臻!」她一聲低呼還沒出口,就低低一聲慘叫,倒在了澡桶裡。
文臻也不理會,扔下勺子起身,款款走到妝台前,對那角落裡顫抖的宮女招招手,示意她來為自己梳妝。
那宮女低頭快步過來,十分伶俐地將妝台上的珍珠面簾遞給了她。文臻接過戴上,端詳一下,笑了。
聞真真是聞家人,和聞近純本就有幾分相像。主要區別在於眼睛和臉型,文臻是大而圓的眼睛和小圓臉,永遠顯得年輕,聞近純眼角卻細長,那宮女上前來,抖著手,幫她把眼尾拉長,文臻自己在眼皮上用胭脂塗了塗弄出眼影的效果,將眼睛視覺上拉長,下半邊臉一遮,現在看來就有七八分相似了。
文臻滿意地點點頭,脫去宮裝,換上皇后禮服,她端平雙臂,那宮女慇勤上前
,替她著衣。
深青蔽膝,織翟鳥三對間以小輪花四對,醬深紅色領緣織金小雲龍紋。玉色紗中單,紅領褾襈裾,織黻紋。最後緩緩披上深青底色金繡織就十二對翟鳥紋間以小輪花翟衣,朱紅褾襈裾織金色小雲龍紋。翟衣寬大的裙擺流瀉於地,金紅色翟鳥於七彩花朵祥雲間飛舞盤旋,熠熠生輝。
聞近純泡在蟲子越來越多的洗澡水裡,渾身的麻癢痛也如無數小蟲般將要吞噬她的神智,隱約看見背對自己的女子雲鬢半挽,彩繡輝煌……那是她的衣裳,那是她的皇后之位,那是她付出一切犧牲一切手染鮮血苦苦掙扎得來的女子至高之位,就在此刻,就在她已經伸手觸及,即將走上夢想的雲端的前一刻,忽然飄走,而她重重跌下,跌入痛苦深重的泥濘。
看著那女子的背影,她終於明白,原來文臻不是放過了她,而是要在她一步步掙扎得來夢寐以求的一切的那一霎,推她下雲端。
那樣才跌得更重,更狠,更痛快。
文臻披上皇后禮服,讓那重重疊疊令人眼花繚亂的衣飾更加迷惑人們的視野,這才皺皺眉,一邊想這見鬼的皇后禮服又重又悶,等會那冠冕更重,一天下來能把脖子折了,什麼樣的神經病才會喜歡這樣的衣服,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聞近純,聞近純被她看得渾身一冷,下意識地想求饒,咽喉裡卻只發出模模糊糊的呻吟,
文臻示意那宮女上前,將自己脫下的宮女衣服給聞近純穿上。
隨即她忽然張嘴尖叫一聲,然後左右手一拍,聽起來像個清脆的巴掌,尖聲道:「蠢貨!穿個衣裳都穿不好!」
這宛然便是聞近純平時的語氣!
然後文臻又厲聲道:「本宮馬上要正位中宮,身邊如何能留你這笨手笨腳的丫頭!拖出去!扔到重華殿去!」
一邊斥責一邊踢倒了澡桶,嘩啦一聲聞近純順水滑出,趴伏在地上動彈不得,她於一地水泊中睜大眼睛,忽然發現那些小白蟲都不見了。
是都到她自己身體裡去了嗎!
這個認知讓她渾身一抖,險些暈去。
裡頭一鬧,外頭伺候的人都衝進來,看見皇后娘娘已經穿上禮服,戴上面罩,雖然有些奇異,但此時娘娘正在發怒,誰也不敢抬頭表示詫異,而水中的聞近純,滿頭烏髮都被衝到了臉上,動彈不得,臉上也密密麻麻冒出泡來,看上去像被燙傷一樣,眾人也不敢看,急急抬了她出去,往冷宮裡一扔,便又趕回來伺候,而重華殿作為犯錯宮人常呆的地方,每天都有新人進門,管事嬤嬤看這來的女子滿臉水泡,身上漸漸散發出一股惡臭,怕她有什麼惡病,更是不願多理,當即命人挪出一間空房,冷床無被,扔進去等死罷了。
而聞近純在那冷宮破房之中,無醫無藥,無飯無茶,時時刻刻經受著萬蟲噬心的苦痛,沒多久就神智瘋迷,日夜大喊夫君饒命,老孫饒命,這話不知怎的便傳到了太后宮中的巧玲姑姑耳中,不禁想起她那莫名失蹤的老相好,此刻也便明白了老孫是葬送在這個瘋女人手中,因此也不管她是誰,日日過來,火燒水燙,針扎手掐,將那宮中女人陰險惡毒的私刑一一擺弄了個遍,聞近純那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於無涯的痛苦裡倒也無所謂再多一些,只求速死,某一日在巧玲又來折磨她的時候,便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摳挖巧玲的臉,引得巧玲勃然大怒,當即下令小宮女亂棍打死了她,事後報一聲惡病而亡,草蓆裹了亂葬崗一扔,隨便狗拖狼咬。
一條人命便這麼如草湮滅不聞聲,誰也未曾想到亂葬崗上零落的白骨,便是那曾受盛寵,曾一生盤算,並險些踏足那人間女子至尊位的女野心家。
惡人的下場多半相似,文臻並不關心,而此刻她立在殿中,在一群嬤嬤宮女的伺候下,佩玉革帶,那玩意青綺包裱,描金雲龍,上頭點綴無數金玉,粗粗一數十餘尖,戴上去的時候,文臻覺得自己腰都要斷了。
至於那些五彩大綬小綬,連鞋子襪子都要綴珍珠,文臻已經不想吐槽了。
她覺得就算燕綏想當皇帝,就沖這衣裳她也不想當皇后。
不過燕綏不會想當皇帝的,因為她注意過了,綬帶很容易就不對稱,革帶上的金玉之飾講究不同瑞獸也不對稱,細節處觸雷太多了。
沉重的鳳冠壓下來,遮住了華服女子微微閃爍的眼神。
曙色蔓延,天光漸明,仁泰殿前鼓樂齊鳴,皇后起駕。
文臻坐在鳳輿之上,心想這算自己第三次嫁人嗎?
第一次嫁唐羨之,燕綏撞船。
第二次代嫁和易銘拜堂,燕綏及時醒來闖喜堂。
第三次殺了聞近純取而代之做永王皇后,這回燕綏遠在邊關,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趕來阻擾了。
她嘿嘿笑了笑。
今日趕回京城,沒有直接朝堂報到,聯絡宮中潛伏的人,潛入宮中,目的就是想要先下手為強。
她想解決了永王,引出永裕帝,再解決永裕帝!
燕綏和林擎在邊關抗擊西番,決不能允許這些滿腦子爾虞我詐的人坐在皇位上拖後腿。
至於解決了永裕帝之後朝政的安定問題,單一令和李相在,最近一直在聯絡正直朝臣,姚太尉也還算心志清明,應該不至於大亂。
至於後頭皇帝誰做。燕綏說弟弟,侄子,誰愛做誰做,就一條,得清明且老實,東堂皇室再經不起折騰了。
文臻回京路上已經聯繫過單一令,暗示了自己幾人的意思,單一令表示默許並配合。
只是天京軍力多半在永王手中,而附近的大軍則在永裕帝手中,燕綏林擎雖有兵,卻遠水救不得近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總得把那隻老鼴鼠給釣出來啊!
皇后鳳駕浩浩蕩蕩自宮中出,全宮都早早起床去觀禮。
經過香宮時,文臻看了一眼香宮緊閉的大門。
她確認兒子和德妃安好,回來後並沒有第一時間去探望,怕留下痕跡被發現,在大事未成前,不可兒女情長。
此刻卻禁不住多看一眼。
隔壁慈仁宮大門卻開了。
太后最近生病了,自然是不會去的,但是德妃還是可以去的。
德妃穿著禮服走了出來,隨便兒跟在她身後,再後面是張嬤嬤。
張嬤嬤心裡糊里糊塗的,太后莫名重病,她求救無門,親眼看見德妃要殺太后,以為德妃一定會把自己滅口,德妃卻也沒有,只逼她吞了一顆珠子,讓她乖乖聽話,配合行事。
張嬤嬤也只好配合。這幾日,白日裡德妃菊牙和那兩個小太監,都在慈仁宮正殿裡「伺候」,張嬤嬤對外說是太后指定她們幾人伺候,不許人去打擾,自己守在殿外,也不敢看,也不敢說,也不敢探究那幾人在裡頭到底在幹什麼。
到了夜間,那幾人便離開正殿,去偏殿休息,並不許張嬤嬤去正殿,張嬤嬤也不敢去,偶爾路過那緊閉的殿門,只覺得裡頭香氣幽微,十分熟悉的水仙花香,卻又顯得十分濃烈,透著股詭異。
她依舊不敢看不敢說不敢問,小命在人手,做只鋸嘴葫蘆罷了。
而其餘人,因為太后素來也只信重張嬤嬤等幾人,也不會平白多事,慈仁宮便這樣籠罩在水仙花香氣裡,一直安靜著。
今日永王登基並立後,德妃說要觀禮,此刻也沒人攔。
文臻一眼就看見了規規矩矩低頭走路的隨便兒,一邊走,一邊從袖子裡掏出什麼零食,自己嘴裡塞一顆,給前頭德妃手裡塞一顆。
德妃也就接了,慢悠悠往嘴裡一扔。
文臻看著便笑了,隨便兒把奶奶照顧得不錯,得賞。
不知怎的也有點餓,她順手從禮服口袋裡摸出怪味豆,給自己來一顆。
她到哪都帶著零食的,她自己並不十分愛吃零食,這是為燕綏養成的小習慣。
隨便兒忽然抬頭,文臻立即轉開眼,不想現在被他發現。
雖然可能性很小,但萬一兒子很想她,控制不住撲過來呢?
隨便兒一轉眼,看見了遠處鳳輦上的皇后。
他知道這是聞近純,知道這是那晚被他踢下密道的女人,居然最後混成了皇后,可見也是一個不簡單的角色,他正想拉著奶離那女人遠一點,忽然看見那塗著蔻丹的手指一彈,一顆什麼豆子飛起,那鳳輦上的女子一偏頭,用嘴接住。
隨便兒雙眼霍然大亮。
老媽!
老媽偶爾化妝,怕零食弄髒口脂,就會這樣吃,自詡為瀟灑又優雅。
老媽怎麼來了?
怎麼還當上了皇后?
便宜老爹呢?
隨便兒忽然扯扯德妃的袖子,低聲道:「奶啊。」
德妃:「嗯?」
「我娘如果改嫁,你有沒有想法啊?」
德妃居然還認真地想了一下,道:「第一感覺幸災樂禍,第二感覺略有遺憾,第三感覺,算了吧,這不可能的。」
隨便兒:「奶啊,你覺得殭屍會有想法嗎?」
「他不會有想法。他會有做法。比如殺人放火血流成河之類的。」
隨便兒:「那奶你說,我如果成功阻止了我娘改嫁,我那便宜殭屍叔叔會不會欠我一個很大的情?」
德妃:「道理上是這樣的,但你爹這人,講過道理?」
隨便兒:「……」
「所以這情會不會還你,以及以何種方式還你,非常難說。他很可能還會揍你,因為你沒有及時打消你娘腦中的神經病計劃。」
隨便兒:「……」
半晌他懶懶手一攤:「那還是去逑。」
德妃:「不過奶奶我可以獎賞你,畢竟你娘那個人,雖然我看她做我兒媳婦不怎麼順眼,但是她做別人媳婦我更不順眼啊。」
隨便兒精神一振:「好唻!奶你獎賞我啥啊!」
德妃:「菊牙貴妃。」
菊牙:「……不是老牛,不愛吃嫩草,謝謝。」
隨便兒:「……奶啊,您真不愧是我爹的娘!」
……
文臻可不知道那對祖孫已經發現了她並進行著不可告人的權錢色交易。
鳳輦到了仁泰殿前的廣場,左黑右紅的文武官員雁翅排列,一道長長的紅毯逶迤向大殿高高的雲階之上。鐘鼓齊鳴,雅樂韶音。
永王立在仁泰殿前,龍袍冠冕,他天生氣度洒然,肅穆莊重朝服也不能掩自在風流,平天冠垂下的珠串遮沒了他的神情,依稀能見一雙天生深邃的眼眸。
只是誰又知道,這天生魏晉風度,側帽風華的男子,一生卻牽扯羈絆,身不由己,泥潭深陷,不能自拔呢?
文臻吸一口氣。
她要拖著這一身上百斤的披掛,走過這上千台階,享受母儀天下的無上「榮光」。
聞近純還比她瘦,個子也比她高,她不得不稍稍拎著腰帶拎著裙擺,以免在玉階之上栽倒。
好在所經之處,百官俯首,直到台階最上方,得聖旨不必下跪的單一令,忽然斜斜遞過來一個眼神。
文臻對他微微頷首。
她走了過去,永王微笑著伸手,文臻垂下臉狀似嬌羞,晃動的珠光相對,誰也看不清誰的臉和眼。
帝后立於大殿之巔,接受群臣山呼禮拜,黑壓壓的人群偃伏如草,日頭從潔白的廣場延伸開去,那一片闊大無邊無垠像雪色的海,而在高高矗立的漢白玉牌樓的另一端,是寬廣的長街,長街兩側的麒麟和飛龍石雕在霞光中飛騰,更遠一點則是道路縱橫格局對稱的無數坊市和民居,民居的盡頭延伸開青灰色的高大城牆,城牆上深黃色燕字旗獵獵飛舞,籠罩著更廣袤大地上的田野、山川、河流、城池和熙熙攘攘芸芸眾生。
這是清晨的東堂,巨大而遙遠,此處從天光中醒來,彼處卻還可能沉於酣眠,但升斗小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並不明白這一日王朝又換了新主人。
奏樂、祭告、祝禱、宣金冊、授寶印、焚香、拜禮……一連串繁瑣的儀程之後,寶座及寶座之側,坐下了東堂皇朝的新帝后。
百官魚貫而入,文官位於殿東,武官位於殿西,金吾衛甩鞭,羽林衛捲簾,再次行三跪九叩禮。
新皇帝年號昨日在太廟已經定了,是為永嗣。群臣當時聽著這兩個字,想著年已四旬還無子的永王,都覺得很是諷刺。
文臻卻隱約明白這年號裡代表的意思,可她還是覺得諷刺。永遠記得你的後代有什麼用呢?她已經因你而死了。
御座上,永嗣帝忽然微微傾身,向她湊過來。
文臻半側著臉,用珠簾擋住臉頰,微微警惕地看過去。
聽見永嗣帝在她耳邊輕聲道:「文大人,別來無恙?」
……
時間回到兩日之前,湖州。還是那個飄雪的冬夜,張鉞忽然醒來,只覺得心跳如鼓。
彷彿做了一場噩夢,噩夢裡旌旗歪倒,白雪染血,屍首遍地,城牆殘缺。
他抹去冷汗,卻再也睡不著了,發呆半晌,起來騎馬去了城門。
湖州城內有兩千守軍,自從文臻來了之後就是滿員的,並且還經過了淘汰篩選,十分精煉。
這些年文臻一直擔心唐家如果要起事,要從平湖定三州開始,後來湖州兵精馬壯,這種可能性就不斷降低,但是現在,卻是湖州最虛弱的時候。
張鉞想著,換防的軍隊已經到了,沒有明顯缺額,唐家真要打過來,也還是能抵擋一陣,到時候朝廷自然要調撥最近的戍衛大營,再加上平州和定州軍,未必怕什麼。
但他還是禁不住重重歎口氣。
永裕帝打的好算盤,詐死剷除心腹大患,將所有世家大族家主都誘騙至天京一網打盡,那就不怕他兔死狗烹神將之後,世家作亂了,畢竟家主一死,世家亂還要亂上一陣,必然一時無法起事,等到世家終於安定下來,他那時想必又已經奪回權柄,可以憑借健康的體魄和未來的數十載應付世家了。
只是,算盤打得好,世事真如所願嗎?
張鉞披著大氅上了城門,看士兵們頂風冒雪來回巡夜並未鬆懈,不由十分寬慰。和城門領囑咐了幾句,正準備下城,忽然聽見哨兵極其淒厲地嘶喊了一聲。
張鉞回頭,但頭還沒轉過來,眼角餘光就看見一道黑光霹靂般射來,他甚至看見那一刻雪花被箭風扯碎四散。
他僵住,看著那箭頭不斷在眼前放大,心道:我命休矣!
「咻!」又一聲箭矢破空聲響,後發而先至。箭頭精準擊中前箭的箭身,那紅漆重箭深紅的箭桿在張鉞眼前一斷兩截,其中一截擦過了他的額角,帶起一抹鮮紅。
士兵們奔上來,將張鉞遮擋在盾牌後,張鉞一抬頭,心中轟然一聲。
不知何時,城外,彷彿多了一座座矮山,仔細看並不是山,是黑色鐵甲的密密麻麻的軍隊,漫山遍野,無聲無息,包圍了湖州。
「唐家軍!」
有人在驚訝的大喊,張鉞心中絕望地想,不,還有西川易家軍。
算盤還是沒打響,世家還是以最快的速度,起事了!
張鉞更絕望的是,湖州軍呢?原本應該橫在湖州城之前的湖州軍,去哪兒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撲到城牆下看,正看見一隊軍隊貼著城牆游龍般過來,張鉞一看那灰甲白羽,便一迭聲道:「快!開城門!」
城頭上的士兵幾乎傾巢而出,以最快速度開了城門,將那支軍隊接了進來。
張鉞下令開動弩車,一輪箭雨,壓制住那些蠢蠢欲動的唐家軍,直到那支援軍全部接進來,他匆匆下城,原以為是湖州軍,結果發現人數比想像中少,再一抬頭,最後壓陣的一騎越城門而入,披風捲起,黑弓如鐵,一張臉白如霜雪,是林飛白。
湖州城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
張鉞急忙迎上前,要感謝救命之恩,能在那麼遠距離夜射擊斷來箭,除了軍中神射林侯無人能做到。
林飛白咳嗽幾聲,臉上浮現一絲虛弱的暈紅,他的傷寒還沒好,夜半驅馳,方纔那一箭距離太遠,竭盡全力,此刻內腑一陣悶痛空虛,他忍了喉間一口腥甜,擺了擺手,直上城樓。
張鉞猶自抱著希望,跟在他身後急聲問:「林都尉,湖州軍是否也已經開撥?你們是否是約定好的要對唐易聯軍前後夾擊……」
林飛白忽然回過身,目光清凌凌地注視著他,道:「我在過來的路上,看見湖州大營空了。」
張鉞的臉上有瞬間空白,隨即便雪一般白。
「唐易聯軍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他們的軍力可能比我們想像得還要多,他們地勢更偏北,也比我們耐得寒冷。」林飛白緩緩道,「我已經派人去向定州和鄰近衡州的戍衛營求援,但是定州軍力有限,戍衛營距離遠,並且不能確定衡州是否也會受到攻擊……張刺史,我們要打一場艱苦卓絕的守城戰了。」
張鉞手一顫,看一眼底下的巍巍大軍,再回頭看一眼湖州城。
一方鐵甲光寒,一方屋舍安然。
湖州百姓在屋簷下安睡,再過幾天便是新年。
安定了好幾年,湖州繁華、靜謐、而從容。
誰也不知道就在這夜的酣夢之中,地覆天翻。
張鉞凝視著黑沉沉的湖州,想,這是文刺史和自己胼手砥足,一路過關斬將,用盡心力,才締就的東堂腹部繁華之城。
決不能在她走了沒幾個月,便一朝傾覆於戰火之中。
他忽然厲聲道:「敲響全城警鑼!」
「昭告全城,從現在開始,湖州進入戰時管理!」
「所有物資集中管理,統一調配。物資首先供應軍需。實行宵禁,停止夜市。各裡正按坊管理百姓,禁止任何聚集行為,禁止任何傳謠行為,禁止任何囤積居奇哄抬物價行為,違反者一律嚴懲。」
「即日開始徵兵,青壯報名者免一年徭役。」
「年滿十五歲者可報名民壯隊,日夜輪班維持城內治安,戰後亦可免徭役。」
「抽調城中富戶護衛上城守衛。」
「停止民間一切鐵器生產售賣,停止一切建造修築行為,所有鐵器磚石由官府統一以市價徵收,全城所有鐵器鋪不得歇工,停止所有民間鍛造,由官府統一安排武器製造事宜。」
……
命令如流水般下城頭。
很快,全城都被驚動,鑼聲,驚呼聲,紛亂奔跑聲,孩童啼哭聲,在城中各處響起,隨即又在官府早已安排好的民壯皂隸的安撫管理下,漸漸又恢復了秩序,各處的燈火開始點燃,運送物資的大車轆轆壓響青石板路,天快亮的時候城中十餘處粥棚已經搭起,百姓們開始端碗打粥,整座城池被喚醒後又迅速進入了狀態。
林飛白騎馬在城中巡視,眼神驚異,一個城池戰時的管理和表現才最能體現官府的能力和城池的實力,湖州表現出的鎮定和反應力是他前所未見,而這一切,很顯然都建立在文臻在湖州三年經營的基礎上。
他有些感喟,但轉瞬便想到了周沅芷。
她也是個很聰明的姑娘呢。
忽然他的馬被一個老者拉住,林飛白低頭,就看見那老者神色微微焦灼,盯著他的臉,道:「這位小將軍,老夫觀你的氣色,怕是有寒疾未癒,天時苦寒,外感入邪,你萬不可依舊在外流連,更不可勞心動力,速速去老夫的醫館開幾服藥好生調養,否則怕有……」
他還沒說完,遠處一陣轟然聲響,地面震動,林飛白立即奔馳而去,老者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吶吶將最後幾個字說完:「……性命之憂……」
城頭上,並沒有太多的對話,勸降攻心,都是沒有,簡單粗暴,就是打。
從第一聲炮響開始,唐易聯軍就對湖州展開了毫不猶豫的最猛烈攻擊。
張鉞在城頭粗粗估計,唐易聯軍不下十萬之數。而林飛白帶來的平州軍只有一萬一千餘人,自己城內守軍兩千人。所幸臨近年節,糧食儲備豐厚,是不怕圍城的,但是很明顯,唐易聯軍要最快時間內拔掉湖州直取天京,絕不會圍城,只會以一波波的攻擊將湖州徹底摧毀。
張鉞低頭看了看城牆,湖州城牆在文臻任職的第二年就開始加固,年年加高加固,現在比周邊諸城城牆都高半丈,厚出三尺,且青石齊整,縫隙都以米漿填實,是比天京都差不了多少的堅實城牆,唐家雖然一上來就用了難得的巨炮,但是一炮下來,城牆不過傷了外皮。
張鉞其實是有些不明白,從唐家地域出兵,可以選擇的進攻方向很多,為什麼唐家選擇了明顯最難啃的湖州?
這也是唐易聯軍高層將領共同的疑惑,但是唐家新任家主力排眾議,要求第一時間下湖州。
因為只有他能猜到,季家那忽然消失的軍隊很有可能去了哪裡,而文臻一旦得了季家軍隊,必然又會馳援湖州。那些精兵一旦抵達,就會讓湖州成為一根硬骨頭,卡在唐易聯軍南下天京的道路上,寸步難行。
只有努力攔截那支軍隊,並趕在其到達之前拿下湖州,之後才能打通南下的道路。
巨炮一輪打擊後,隆隆退下,令旗一變,擂車,投石車轆轆上前來。
巨大的石塊夾雜著無數尖刺呼嘯著投向城牆,擊中便是一個深坑,厚實的城牆承受炮風石雨,漸漸斑駁。
一座座雲梯車飛快地頂著城頭箭雨推了過來,密密麻麻的唐易聯軍不顧生死地往上爬,再被守軍用刀砍,用槍搠,用滾油澆,淒慘地跌落。那些斑駁痕跡上很快掛滿了血肉,城牆半邊赤紅。
城頭上張鉞很快喊啞了嗓子。被林飛白拉了下來,林飛白的平州軍和城內守軍聯合在一起打散,分派至各個城門,但是人數明顯不夠,武器也不夠,畢竟湖州本該有湖州軍攔在最前方,所有武器優先供應湖州軍,城內只能算後方,如今後方成了前線,湖州軍卻蹤影不見,林飛白的平州軍更慘,和平州刺史一直在扯皮,武器裝備不足,才打退了一輪攻擊,武器剩下的已經不多了。
湖州有糧,有高牆,卻缺了最關鍵的武器和兵。
張鉞紅著眼睛,一拳頭砸在城牆上。
都怪那些該死的爭權奪利的上位者!
如果刺史沒走,湖州軍沒被換防,那麼現在的湖州,定然風雨不侵,歡喜過年。
湖州軍雖然人數少,但精銳天下少有,刺史苦心打熬三年,就這麼給奪走了!
林飛白顧不上憤恨,他撥了一批士兵,在靠近城樓的地方砌了一個一丈方圓的池子,引了附近的池水來。然後倒入大袋食鹽,此時附近的民居都將燒好的滾水送過來,按吩咐用盡量薄的容器裝著,放入池子中,池子裡很快滿滿當當都是各種裝滿滾水的容器,容器裡的水很快降溫並開始結冰,此時兩輪進攻已過,天色將暗,大軍休整。林飛白下令士兵們站在城樓台階上,一個接一個接力將水罐送上城樓,如此節省人力,再從城頭上潑下去,不過半夜,便在並不是特別嚴寒的湖州,凍出了冰牆,再將冷油潑在冰上,蒼蠅都站不住腳。
之後林飛白下令兩組守夜一組休息,務必保證每個人的休息,敵眾我寡,之後還有不斷的堅守戰要打,體力必須及時補充。
他自己沒有休息,下城樓去看徵兵情況如何,剛下城樓就看見百姓排成了長長的隊伍,送寒衣,送雞湯,送吃食……一輛輛大車趕來,連帶很多精壯護衛,是湖州商會,在最短時間內,募集了大量物資,並將各家的護衛整合,直接編了兩千多人,送了過來。
湖州商會的女會長張夫人叼著個煙桿玩具,斜眼看了林飛白一眼,她和文臻關係好,自然也隱約知道一點這位神將之子,青年侯爺和文臻那點隱秘的牽絆,此刻她當然不會說什麼。卻對林飛白道:「都尉你氣色不佳,趕緊休息一會去,這裡的護衛我們已經編好隊,按照能力和擅長分了組,黑隊善射,藍隊善搏擊,紅隊善輕功,黃隊善內功……您按需使用便是。這些大車裡有被服,有各家儲備的少量武器,有乾糧、火油……」林飛白聽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都插不上話,張夫人說著說著,還搶起權,道:「這些護衛和物資我都最熟,也最方便指派,還請都尉派我一個頭銜,隨便什麼,小隊長之類的,讓我管著這些人,上城樓也給大傢伙兒助份力……」
林飛白凝視著這位頭髮已經微蒼的小腳婦人一會兒,回頭吩咐親兵:「護送張夫人上城,請張刺史給夫人安排實職。」
張夫人眉開眼笑地去了。林飛白繼續往城內走,看見徵兵處每處都是一眼看不到頭的隊伍,徵兵處、各處茶館、街道之上,還有隨雲書院和州學的無數學子教授,有的在慷慨激昂鼓動百姓保家衛國,有的在奮筆疾書賣字畫求捐軍資,有的直接在徵兵處桌子後面排隊。
旁邊店舖忽然有人被趕了出來,是個糧店,店主的聲音傳出來:「不賣!糧食不賣!你們什麼人!勸我漲價?什麼居心!」
「勸你掙錢還得罪你了!」
「沒看見上頭的告示?沒看見外頭的大軍?這時候聯合哄抬物價你揣的什麼心思!告訴你了老子不賣!老子這些糧要捐!滾!」
林飛白一個眼色,有士兵衝過去,將那個唆使他人聯合哄抬物價的人押了下去。
一群半大小子衝進了排隊隊伍,被徵兵的人趕出去,罵道:「小孩子搗什麼亂!回家去!」便有孩子不服氣地尖聲嚷:「我十二歲了!可以上城了!」
「戰場不是兒戲!」
「我要守衛湖州,也不是兒戲!」
林飛白久久佇立。
於午夜飛雪之中,心中熱潮翻滾。
文臻在湖州三年,不僅造福桑梓,還培養了多少人才,更重要的是,她為這個城池注入了最新鮮最活力的血液,為湖州贏得了勃勃奮發,於萬軍之前也不改心志的勇氣和生機。
在最要緊的年節,在突如其來的大軍之前,湖州沒有騷亂,沒有打劫,沒有囤積居奇,沒有哄抬物價,沒有富戶逃城,沒有民心慌亂,有的只是全民動員,不計私利,萬眾一心。
這樣的城池,誰忍令其被踐踏於馬蹄於戰火之中!
他又去了臨時訓練營,發現那些接受臨時戰時培訓的百姓們,很多居然都對隊列和基本作戰武器有所瞭解,一問才知道,文臻在湖州時,每年會舉行免費的團練,邀請湖州青壯參加,團練的內容就是日常訓練,騎射之類,湖州百姓很踴躍,一來免費吃住有補貼,騎射還很有意思;二來還會舉行畢業競賽,成績出眾可以直接選拔入湖州軍,所以湖州很多青年,都參加過這樣的團練。
林飛白至此已經無法感歎了,心中湧現濃重的感激,和更多的決意。
決意要守住湖州,守住這個耗盡文臻心血的可愛的城池。文臻一定猜得到湖州可能面臨的局面,她和燕綏一定有後手,他只要幫她守住就好!
他轉身又上了城頭。
富戶家丁已經換下白日作戰的士兵,在城頭守衛。
有無數的百姓,連自家新建的房子都拆了,送來磚石;還有很多人把自己家的鐵鍋都送進了鐵器作坊,鐵器坊爐火日夜不熄,緊急趕製武器。
還有很多人自願編成民隊,在城中巡邏,發現有任何不法事或者可疑,便上報官府拿下。
叮叮噹噹和急促腳步聲日夜不絕。
城外,唐羨之披著大氅,凝視著黑暗中的雄城。
發現城頭在澆冰之後,聯軍沒有休息,立即進行了第二輪的攻城。
唐羨之微微蹙著眉頭。
安排在城中的細作,傳不出消息。
下達了盡量讓城中騷亂的指令,沒有得到履行。
沒有火光,糧庫無恙。沒有騷亂,城中安靜。也沒有富戶逃城給他們鑽空子,雖然不知道煽動起哄抬物價令人心恐慌有沒有成功,但看這有條不紊模樣,顯然也是沒成功的。
湖州……她在之時是堅城,她走之後,依舊雄踞腹心。
……